荐书|告别汉水之后
“一句话,舍不得”。
回忆离开老家的情形,韩正雨说。
2009年8月30日上午,韩家洲的居民正在登上政府安排的船队,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故土。沉重繁杂的家当、依依不舍的心情、步履蹒跚的老幼,让搬迁行列显得臃肿而迟缓。
有的家狗已经跟人上了船,临离岸却又自己跑回去,留守正在变成一片废墟的家园。拆除几乎是与搬迁同时进行的,刚刚登船的韩家洲村民目睹了身后挖掘机开进村庄,挥动铁臂开始大举拆除,这是为了断绝村民们回头的念想。这是各地统一动作,在一张当时保留下来的河南淅川搬家照片上,移民身后宅基上黑烟腾起,几乎遮严了正在大动干戈拆房的挖掘机本身。
韩家洲是一座三面临水的岛屿。每当江水稍微上涨,它和陆地的联系就全然被切断了。和汉江北岸的联系,则自古以来只能依靠船只。岛上的居民清一色都姓韩,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聚居繁衍,到这一天已经有483人口。
韩家洲的居民并未滨水而居,他们的房屋和土地都在170米水位线以上。但出于库区的生态保护,全岛仍旧整体被划入了移民搬迁范围。
图│汉江
收拾东西的过程中,韩正雨和母亲吵了架,原因是母亲舍不得扔掉多年的旧衣服。一件没有穿坏的军大衣,韩正雨说不要了,母亲非要拿上,母子俩“差点打起来”,打不起来又落泪。韩正雨更留恋的,是去世的父亲给童年的他制作的玩具,譬如铁环,还有买的手枪之类。给老人准备的棺材,腌酸菜的坛坛罐罐,甚至木头挖的猪槽,都舍不得撂下。棺材最初是不让带下去的,但实际没有管得很严。除了这些,仍旧有一些大件的东西没带上,譬如梯子、过长的木材、做酒装粮食的大缸等等。
韩天鹤一家也在迁徙的行列中,抬着自家使用了几十年的笨重坛罐、破敝家具和穿旧的衣料,这些东西他本想多舍弃一些,又被老婆一宗宗拣回行囊里。整理取舍的进程最为费事,半个月前就开始了,似乎周而复始无从下手。那些平时落在犄角旮旯的陈旧什物,完全不知哪一年派过用场,这时全都冒出来,无言地申明着它们的用途,以及对这个家庭的意义。
家什器物之外,韩天鹤和儿子韩可以还带走了不少石头,都是他们从汉江捡上来的,具有独特的形状、色泽或者纹理。父子俩甚至合力把一块以前根本没看上、当作墙基砌进了檐坎的形状像蟾蜍的汉江石挖出来带走。另一根形同男根的汉江青石甚至被搬迁工作队员看上,讪笑着索要,被韩天鹤断然拒绝。
像很多在十堰有工作的年轻人一样,韩可以没有跟随父母下随州,他把一些石头带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今天仍然陈列在后来买的房子里,譬如一块像青蛙的黑石,另一块石头两眼一黑一白,神似猴头,被韩天鹤把白眼涂黑,洗不掉了。
连家中两块当门墩的青石,当初是从汉江中捡回来的,也从韩家洲带到了凤凰山,以后韩可以买了商品房又捎回十堰,放到新房门口,依旧保留着江水冲刷的光润色泽。只有一块纳凉时当凳子的汉江石,因为过重被遗落在老家的院坝里,覆上了树木洒落的粉苔。
村民们什么也不舍得撂下的一个原因,是起初听说搬家是免费的,每个人都有几立方米的指标。
事后才得知,搬家的运费是一立方米1600元,而政策规定的出县移民搬迁费补助仅仅每人95元,根本无法覆盖物流价格。车队虽然由政府组织,运费仍然从政策规定每人约3万元的移民生产安置费用中扣除。
这个费用标准,实际上超出了老旧家当自身的价值,韩可以了解到当时从十堰到随州的货运费用只有每立方1000元左右,去问镇长,“镇长回答说是移民搬迁有警车开道,安全。”
搬家船只在堵河口码头上岸后,需要装车转运500公里,到达随州凤凰山。家当磕磕碰碰,像人的心一样刻下了印痕。实际上由于蓄水前十几年不准建设,韩家洲人和所有淹没区移民家中一样,没有特别大件的东西。带不走的是记忆和在汉水环绕的韩家洲上的生活方式。
黑龙口移民村康国芬家的阁楼上,保存着一个木雕龙头,是从韩家洲带下来的。
龙头由一块整木雕成,木质沉得超乎意料,披戴红绸和像胡须的穗子。龙头从上几辈人开始用,旧了就漆一道,年代都掩盖在红蓝两色漆之下,仍旧如昨天般光鲜,说明了保存者的精心,穗子也是2016年换过。龙头雕工不乏讲究,吐出的木舌头、带弹簧装置的伸缩犄角和额头雕刻的王字花纹,用的时候立在船头,还采摘当令的山花插上,花哨又不失威风。
图│移民在黑龙口新村果园干活
用到龙头的场合,是每年的端午龙船会,这是韩家洲人最风光率性的日子,全柳陂镇十几支赛队之中,他们总是第一。四年一度的全县龙舟赛中,他们也总是夺标。
即便是水性并不出众的供销社干部韩天鹤,也参加过划龙舟,享受过抢到彩头的快意。有时龙舟翻覆,大家下水七手八脚正过来,继续争夺各家预备的彩头。谁家台子放鞭炮,龙舟就往谁家去,争抢随时抛下的香烟啤酒、红包之类。
搬迁那年的端午,赛龙舟的仪式最为热闹,远近人们慕名而来,塞满了一条江,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最后一次真正的热闹了。
韩家洲有五条龙舟,龙头各家轮流接送,搬迁这年正好接到康国芬家里。龙船会结束之后,她不知往谁家送,就留在自家,又在搬迁时把龙头带来了睢县凤凰山。
龙头离开了汉水,没有了用武之地,但在康国芬眼里,老祖宗传下来的龙头,“灵性还在,不能糟践了”。大年初四,康国芬仍旧按照老规矩,将龙头披红挂彩礼送出门,再自家燃香炉炸鞭炮,将龙头接回来。邻居家也都炸了鞭炮。
康国芬家的外墙上,还靠着一只船舵,像一只庞大的木瓢,竖起来高过两层楼顶,是从老家的龙舟上取下来的。楼梯下还靠着几只船桨,桨身镌有“韩家洲青龙会”的字样,就是龙舟队的官方名称。康国芬自己也操过这些木浆,划过龙舟。在韩家洲,没有人不会游泳划船,即使是四五岁的孩子,也抱住水壶酒瓶学凫水。
到了随县,人们的水性用不上了。黑龙口几个上小学的孩子想在池塘里学游泳,没学会。幼年离乡的他们,对于长辈赛龙舟还有依稀记忆,一个小女孩记得“四爹卖力划船争得头名”,和“那条特别长的河”,却再也传承不到上一辈人身上的水性。
凤凰山村子附近有几个水塘,韩天鹤曾经和邻居试着去游过两次泳,就再也不想下水了。邻居说老家的水是凉性的,而这的水上面一尺是热的,水不干净,游过了身上起痱子。“水性都好,用不着了”。
游泳固然成为奢侈,日常饮水也成了移民面临的难题。和相距五公里的黑龙口一样,凤凰山的水是用机井抽取的地下水,大约因为地表农药化肥渗入,颜色浑浊,有一股土气,韩天鹤觉得“脏”。
喝惯了清甜汉江水的移民们,对这种水质有难以下咽之感,咨询医生得知,长期饮用会得尿结石,还有其它的副作用。解决办法是自家加装过滤器,移民村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里安装了净水器,靠需要定期更换的活性炭来过滤井水中的杂质,和入住时已经配套齐全的灶具和太阳能热水器不一样,这项费用需要移民自己出。
空气也无法和老家相比。村口有一家生产化肥的工厂,经常夜间生产,村民睡梦中闻到飘过来的刺鼻味道。村口有一方堰塘,是储水备用的地方,化肥厂偷偷向堰塘直排污水,堰塘变得晦暗发臭,村民们向法院控告,法院判决工厂违法,堰塘才逐渐恢复了清亮。
图│一户十堰城中村栖身的移民
留在十堰工作的韩可以看起来是同龄人当中的异类,用父亲韩天鹤的话说,他喜欢“玩”,童年时候的汉江,自然是他天然的游戏场。他的水性要好过很多同伴。
汉水移民大举搬迁之后,他感到蓄水的日子近了,上游也在梯级建造一连串水坝,他想赶在汉江成为一连串的水库之前,体验一下野性流淌的汉江,因此购买了一只橡皮艇,在第二年的五月和八月独自做了两次漂流。途中他遇到不少险情,譬如两次遭遇带毛刺的挖沙船牵引钢丝绳,橡皮舟堪堪从上面掠过;又经过七八尺高落差的拦河坝,只好扛舟上岸绕过。在堵河漂流时遭遇狂风暴雨,橡皮舟被逆风刮得溯流而上,浑身湿透,只好在桥洞下露宿一夜。但在自由流淌的江水中,不论缓急,他始终觉得自在安宁,成了他生命中永远的纪念。
图│丹江口大坝
父亲韩天鹤并不像个典型的韩家洲岛民。他有一点文化,又缺少了一份水性,在外面干过工作。但或许由于有点文化,他对于岛上生活的记忆特别清晰。
首先是打鱼。韩家洲的人吃鱼特别方便,每个人都会操网打渔。韩天鹤的水性在同龄人中并不算好,但也常和儿子韩可以搭手下网,沿着沙洲往下走,一网收上来,格眼上挂着红红白白的小鱼,有汉江特产的红哨鳊、翘嘴鮊、鲤鱼和黄颡,像一副晾晒的花格子床单。把小鱼用水桶担回家,人吃大鱼不吃小鱼,小鱼用磨子推成粉喂猪,“猪吃了鱼,长得白里透红。”
其次是吃水。岛上吃的是电泵抽上来的汉江水,存在水窖里沉淀取用,更早的时候也吃井水,岛上前后有两口大水井,味道都清甜。汉江水也给韩家洲人带来了额外的土地。汉江水位按季节的涨落,每年都会形成大片的消落带,可以赶种季节性粮食,譬如花生和萝卜,这也是还在大集体生产时代,韩家洲就比对岸的乡村要富裕的原因。
一个好消息是,2021年,湖北省启动的鄂北调水工程管线已经铺设到了万福店,即将建设配套入户措施,两三年之内,凤凰山和黑龙口的移民都将喝上久违的汉江水。对于韩天鹤和他的乡亲们来说,这除了水质的改善,也含有不小的心理安慰吧。(本文节选自袁凌新书《汉水的身世》第二章“迁徙与回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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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的身世》是一本融合自然、历史、现实、人文与行走的非虚构力作,写出汉水作为一条古老江河的时代感和生命感,关注它自身和它的子民、环境、历史与现实。
书中细致地讲述了汉水的前世今生及其“子民”的生命历程,并配作者亲摄纪实照片,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作者对家乡母亲河的深沉的爱与忧,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深切的时代历史责任感以及浓厚的环保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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