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始于极限》,身为母亲,这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说到女性主义话题的书,一定绕不开上野千鹤子的著作。
最近看了她和铃木凉美的对谈录《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书中记录了二人的书信往来,每一次书信都会定一个主题,有对恋爱与性的审视,有对婚姻关系的探讨,有对女性的工作和能力的深究。
让人感慨触动的点其实有很多,但身为母亲,其中最让我感慨的还是二人对母女关系的讨论。
书中的文字让我开始重新思考,父母对孩子的影响到底是怎样的?能有多深?又有多远?
从高中就开始从事性工作的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许多人对《始于极限》的兴趣,都来自于其中一位作者铃木凉美的身份背景。
她既是一位社会学家,也是一位曾经的性工作者。她是东京大学的硕士,也曾在读书的时候做过原味店店员、夜总会女招待、AV女演员等性工作。
她出版的那本根据硕士论文改编的《“AV女演员”的社会学》,正是她把自己作为“田野”观察、审视和书写的最典型代表。
她作为一名亲历者和一线观察者,用文字讲述那些有关于苦于性剥削、封建落后的企业文化、男女不平等的社会现状、内化的男性凝视的女性真实故事。
当我看到作者的背景时,我对她的成长经历产生了好奇。从一般意义上人们对原生家庭的影响来理解,我猜想她的家庭一定充满了深渊与黑暗,她也一定经历了不那么幸福的童年,才会让她在读书时期频繁涉足那些行业。
但事实并非如此。或者更准确来说,不能用非黑即白的眼光看来看待铃木的原生家庭。真实世界的复杂与微妙远远不能用刻板印象来诠释。
她的家庭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她的母亲是一个研究绘本的儿童文学专家,父亲是一名讲师。她自己也承认,自己的童年过得颇为自由。
原来,教科书式的母亲,也可以是一种压迫
从铃木凉美对母亲的描述来看,她的母亲是一个既感性又有着很强的语言逻辑感的人。
母亲从来不会简单粗暴的告诉作者“我说不行就不行”或者“老师说不行就不行”。她总是用自己的话语与儿时的作者碰撞,并希望铃木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她。
可以看出,母亲希望用沟通达到对女儿的理解,也遵循着用理性来表达与女儿的不同看法。
而且,铃木凉美也感受到:
“作为母亲她全力以赴地爱着我。与此同时,我也一直是她研究的对象。本来母亲研究的就是绘本能向孩子展示怎样的世界,以及如何与孩子产生关系,而我就是她唯一的真实样本。
她从不回避言语层面的相互理解,这种性格促使她一直追着我跑,试图去理解我。我从小过得很自由,大人从不强迫我学习或工作,也不要求我打扮成他们中意的样子。”
从这些描述来看,作者的母亲真的算是一个非常“讲理”的家长了,非常民主,是育儿“教科书”里推崇的那种母亲。
但令我惊讶的是,即便是这样的理想母亲,仍然让铃木凉美感到了另外一种“压迫”。
小时候的铃木并不喜欢与母亲时时辩论:
“与她面对面的餐桌经常演变成白热化的辩论会场,儿时的我很讨厌这种感觉”。
她也不喜欢母亲把她当作研究对象:
“但母亲给我的这种自由也让我毛骨悚然,仿佛母亲在拿我做实验,并饶有兴致地观察实验结果。在与母亲交谈时,我总觉得自己说的每句话对她来说都有既视感,是她能报出名字的现象,全无新的惊喜。我感到母亲热衷于育儿的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研究。”
与她书信往来的上野千鹤子敏锐的捕捉到了铃木与她母亲之间的矛盾:
“我从中感受到拥有聪慧母亲的女儿是多么不幸。聪慧的母亲会让她的女儿窒息。聪慧,意味着‘妈妈了解你的全部’。于是孩子失去了喘息的空间,暴露在透明的视野中,无路可逃,无处可躲。”
上野千鹤子的包容和共情真的让我感动。
可能许多做了父母的人,或者是到了做父母年龄的人读完铃木凉美的叙述,会心生“这种小孩也太作了”的厌恶感,认为做一个家长简直比登天还难。
一言堂会被批评是“暴君式家长”;通过语言沟通的民主制家长也不能让孩子感到满意。
但上野千鹤子并没有这样认为。她捕捉到了铃木凉美在这段亲子关系中所背负的压力。
说铃木的母亲是个聪慧的母亲,而铃木又何尝不是一个聪慧的女儿。敏感如她,才能心生如此细腻的抵触。这般聪慧的母亲如果搭配一个具有钝感力的孩子,也未必会生出这么多的不幸。
当然现在来看,能写出如此精彩耐读的著作,给女性主义研究留下许多宝贵资料的铃木,其实也得益于母亲从儿时对她在言语和逻辑上的“训练”。
但小孩子肯定感受不到这些,当时的铃木只感觉时时要与母亲在言语上辩论也是一种压迫。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铃木要寻求反抗。想要对抗母亲,一定要找到母亲的“弱点”,也就是母亲最厌恶的事情。
有一段时间,铃木家主要是爸爸带娃,妈妈工作。聪明的铃木观察到了母亲在对待职场女性和家庭主妇态度上的矛盾:
“母亲似乎有点瞧不起她周围的家庭主妇,但她至少会把家长会上遇到的家庭主妇称为‘那群妈妈’,好像不认为‘那群妈妈’和她是一样的女性。
在讨论时,母亲把自己和她们都归入‘女性’的范畴,而在私生活中,她却把她们当作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生物来对待,她很抵触‘太太’这个词,但我不认为她是觉得这个词本身有歧视女性的含义。
她恐怕是认为‘太太’是‘那群妈妈’专用的称呼,不应该用在她身上。她嘴上否定一切歧视,但我感觉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歧视情结,想要与‘那群妈妈’划清界限。”
不仅如此,铃木的母亲还特别厌恶那些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什么妓女、陪酒女郎,甚至是空姐、公司前台接待员,在她眼里都是令人厌恶的。
她瞧不起女性利用“女人味”工作,但矛盾的是她自己却很重视自己所展现出的“女人味”:
“她有略显异常的外表至上主义倾向。化妆品和衣服的数量就不用说了,当上大学老师后,她甚至会花上一个星期反复重拍用于讲师资料的照片,显得分外执拗。而且她的这种执拗不是单纯对服饰或美的热爱,而显然是执拗于‘持续做男性欲想的对象’。”
铃木的母亲非常渴望得到“美女”、“真显年轻”、“性感”这样的夸奖。但母亲所在的儿童文学协会和研究室里很少有打扮张扬的人,大多数人都比较朴素,不关心自己是否性感。
“母亲很不愿意被人拿来和那些‘土气的学者’相提并论。而且,还经常嘲笑她在儿童文学学术会议上遇到的这类女性”。
这样嘴上一套做起来一套的母亲,让铃木觉得很虚伪。她甚至觉得她的母亲还不如电视剧里那些思想传统的“刻板角色”来得更自洽。
读到这里,我的心头微微一紧,再次感叹铃木是一个如此睿智敏锐的女孩子。
正如上野千鹤子所说的那样,“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作为母亲最细微的观察者,铃木精准的捕捉到了母亲的“软肋”。她知道母亲最讨厌的人和样子,所以她就要变成那个模样。
只有成为母亲讨厌的人,才是对母亲的压迫最彻底的反抗。
孩子渴望的也许是“我不理解你,但我相信你”
铃木非常明白,将性“商品化”的“性工作”就是铃木的母亲“最猛烈否定、拒绝理解、不想用逻辑解释的东西”。
抱着这样信念的铃木,在高中的时候就一头扎进了母亲最厌恶的世界。哪怕铃木后来在《日经新闻》工作时,也会抽空去夜总会陪酒,离职后她干脆又找了一家俱乐部上班。
她认为母亲“明明渴望成为价格昂贵的商品,却鄙视那些实际出卖自己的女人”,所以她干脆“卖掉了自己”,来排遣这种对母亲矛盾态度的不舒适感。
她当然成功地伤了母亲的心。曾经那么愿意去理解女儿的母亲对铃木说过:“我宁可你染指暴力或诈骗,而不是当一个妓女,那样我好歹还能够支持你。”
但在日后复盘自己的想法时,铃木发现,原本以为自己最想要得到的是母亲的理解,但其实她是在试探母亲对她“爱”的极限。
还是母亲最明白女儿的心,她曾一阵见血地对铃木说,“你一定是在成长过程中太过顺利地得到了父母的爱与理解,所以想考验它有多么坚若磐石。”
这是多么曲折复杂又纠缠的亲子关系。
有人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家庭与孩子应该是特例,是个案。但我却始终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要朝夕相处、共处一室的亲子关系,绝非书中所呈现的单一模样。
如此鲜活、微妙的亲密关系,才是真实的,值得旁观和被记录下来的。
也正是铃木在这本书中的坦诚,让我意识到了在一份亲子关系中,孩子与父母想要拥有真正的平等有多难。为人父母的角色有多么容易一不小心就站在了权力的上风,把“影响”变成了“施压”。
就像我自己,其实在日常与孩子的相处时,也和铃木的母亲多少有些理念相当,我也喜欢在言语上和孩子进行“辩论”,我希望孩子能用语言把自己的内心所想、行动的动机都一一解释清楚,也愿意在孩子的“陈述”中去试图理解孩子。
但铃木对母亲的回忆却让我开始自省,原来那些孩子不愿意开口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她的内心也感受到了来自于母亲“强迫的秩序感”所带来的压力。
要给孩子解释的机会,也要给孩子不解释的权利。我觉得上野千鹤子对铃木与她母亲关系的剖析特别特别犀利和精准:
“常有母亲对即将离巢的儿女说:‘妈妈相信你。’但这不是理解。因为前面还有半句话——“虽然我搞不懂”。‘虽然我搞不懂,但妈妈相信你,因为那是你想做的事。’这不是理解,而是相信。这种相信的基础是爱。这种耿直的爱正是父母能够给予孩子的最大的礼物。”
铃木的母亲有着聪敏的洞悉人的智慧,她对女儿的理解,让女儿在她面前成为了一个没有秘密的透明人。但显然,铃木更想要的是上野千鹤子笔下的那份全然信任的“耿直的爱”。
铃木和母亲的关系,更让上野千鹤子反观起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意识到聪慧母亲的孩子是多么不幸之后,我不由得感激自己的幸运,毕竟我有一位并不聪慧的母亲。”“也正因为我没有一个如此智慧而强大的母亲,不至于受到如此深远的影响。”
上野千鹤子认为,“如果孩子对父母的渴求是一道终极的二选一——‘爱还是理解’,曾经的我定会回答:‘妈妈,我想要的是理解而不是爱。’但后来我想通了,也懂得感激她了。因为我没有得到理解,却得到了真诚耿直的爱。而且我也意识到,渴望得到理解是强人所难。我没有渴望理解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对这样的我而言,脱离母亲的磁场轻而易举。因为她不理解我。”
理解一个人,很难很难,给一个人真诚而耿直的爱比理解还要难。
读完这本书讲母女的这一章,我在内心大呼:当父母真是普天下最难的事情了。
父母都想通过一些育儿方法朝正向去影响孩子,但仔细想想这并不容易。否则,那么多的研究儿童心理、成长的专家,为什么至今都对父母和家庭到底能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少、有多深,有着结论不一的争论。
但要说父母完全不能影响孩子,那显然也不太对。就比如说,这本书的作者铃木和她的母亲。如果你说铃木高中以后的成长轨迹,全是她自己选的路,并不是母亲的影响所为,那她就断然不会在母亲离世那一年,也结束了自己作为性工作者的角色。
“一方面是因为我忙于照顾她,之后又要操办后事,但事实是,她一走,夜班(性工作)的吸引力和我置身于夜世界的意义都立刻打了对折。”
正如上野千鹤子对铃木的点评:“失去母亲的你是自由的,因为你没有了对抗的坐标。自由是一种令人眩晕的失重状态。也许在三十出头便丧母的你此刻就站在‘极限’的边缘,想知道在没有坐标的情况下,该往何方迈出第一步。”
你看,父母对孩子的影响真是一门玄学。
妙就妙在,这种影响很多时候是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发生的。到底父母做了什么,又怎样地影响了孩子,我们很难知道。
毕竟,父母面对的不是AI娃,设定一些程序,就会有12345种不同的反应和结果。
父母施加在孩子身上的“力”也不可能像捏盒子一样,只要力道和方向相同,盒子被捏下的凹度就基本差不多。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又一个独立又鲜活的小生命,即便是一样的力道和方向,也会捏出不同的“形状”,因为生命本身自有活力,有属于他的“自塑性”。
上野千鹤子所说的下面这段话,在我读完这本书之后,还依然久久回荡在我心中: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不仅受到母亲能力的影响,也与女儿自身的能力息息相关。在许多被母亲用巨大的爱与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儿中,肯定有人无法获得自我意识,甚至走上自毁之路,你却有足够的力量精准攻击母亲的阿喀琉斯之踵。
读到你对母亲的描述时,我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的女儿,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如果我有一个与自己无比亲近的女儿,如果她会毫不留情地剜起我的矛盾、我的模棱两可、我的局限与狡猾……她又会如何描述我呢?”
上野千鹤子的自问,也是我的自问。在女儿眼中的我,到底是一副怎样的模样?我是否也能承受地住来自这位“最猛烈的抨击者”的审视?
做了将近十年母亲的我,没有答案。我也相信,不论“母龄”多久的母亲,也未必有清晰而笃定的答案。
所谓母女父子一场,不过是“人间”教室里比肩而座的“同学”,始终在学习,始终在探索。
这本书在亲子关系上所带给我的共鸣,也正是因为我深知作为一个母亲肩上的沉甸甸的责任,这也更让我谨慎于自己施加在孩子身上的每一份“力”。
也许拿捏不好力道的时候,不如不施力。
上野千鹤子在这本书里谈到恋爱,她说:“我至今相信,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因为在恋爱的游戏场上,人能够深入学习自己和他人。”
而成为母亲,何尝不是如此。
这篇小小的读后感,就献给每一个在亲子路上的“学友”们。我们一起思考、内省,当我们成为了更好的人,也就成为了更好的父亲母亲。
当然这本书里还有着许多其它方面的女性话题,都非常值得一读,有兴趣的朋友不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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