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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米花团,载不动他去远方的梦 | 人间有味

童年的米花团,载不动他去远方的梦 | 人间有味

文化


要是他有个健康的体魄,大约也会拥有一个健康的心灵,会是个温暖的人吧?是疾病让他变得面目全非,有时又歇斯底里。


配图 | golo



人间有味丨连载




念小学时,我格外喜欢腊月廿三这个日子。原因有二:一是这天是北方的“小年”,过年的序幕就此展开,中午母亲会变着花样烧一些好菜,让全家大饱口福,次日又会从集市上买回一些过年吃的零食,比如米花团、爆米花、糖果等;二是寒假生活也正式开始,我不用再去上学了。

我小学三年级那年,我父亲开了一个药铺,赚了一些钞票,花钱阔绰了不少。他准备买一头猪在小年当天宰杀,猪头完整地留下来,在大年初一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用来敬神,以求新的一年药铺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我家买的这头猪是邻居东琪家养的。我和东琪是同班同学,那年他家养了三头猪,但到年底时全卖掉了,没舍得留下一头自己家吃。早在腊月初我母亲去预订他家的最后一头猪时,东琪的眼睛里就写满了不甘和委屈,他带着哭腔冲他父母说不准卖,他要吃猪蹄、猪血、猪尾巴。我母亲见状,便让东琪在小年这天去我家吃中饭。我也跟着附和,让他那天一定来我家。东琪没吭声,还是哭丧着脸。他爷爷替他答应了下来,说那天中午他们一定会去我家尝尝自家猪肉的味道,“绝对香得满嘴流油”。

预定好的猪依旧由东琪家饲养着,准备等到杀的那天再进行称重和付款。东琪母亲提出要我们先付80块钱,她说东琪近两天腿疼得厉害,她要带孩子去看病,但手里不是很宽裕。我母亲答应了。


腊月廿三很快便到了,中午11点,父亲与叔叔们抬着猪肉边说边笑,从杀猪匠家走了回来。当时天空正飘着雪花,父亲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冲站在门口等待的母亲喊道:“瑞雪兆丰年啊!”

那年中饭餐桌上的菜比往年要丰盛许多,母亲和两个婶婶一起,把猪蹄、猪血、猪心以及五花肉、排骨等原材料以炒、炖、炸、蒸、卤等各种烹饪方式做成一道道美味,接二连三地端上桌。我家的整个院子肉香四溢,家里的大黄狗兴奋地走来走去,不停摇动着尾巴。父母高兴,赏了它许多带肉的骨头。

下午2点多我家才正式开饭。当大家围坐在一张大方桌前正准备动筷子时,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冲我说:“东琪咋还没来?你去喊一下。”然后又怜惜地说东琪这娃小小年纪腿总疼:“他得病快有一年了吧?看病钱花掉不少。”

我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坐着没动——一周前期末考试完,老师在办公室批改试卷时,我们一帮同学围拢在老师周围,想第一时间获知成绩。当老师批改到我的试卷时,我内心紧张不已,默念着“不要错”。东琪当时站在一旁,似乎比我更紧张,他两手握成拳,嘴巴里无声说着什么。我从他的口型看出,他说的是“错”。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忘记了周遭也忘记了我就站在一旁。当一个个对勾出现,眼看着试卷将要批改完时,他的无声终于变成有声,他急不可耐地发出的一连串声音:“错、错、错……”

当我脑海里重放着这一幕时,依旧很生气,我拿他当邻居和同学,他却将我视作对手甚或是仇人。

母亲让大家先放下筷子,准备亲自去叫东琪,毕竟有言在先,做人不能失信。她话音刚落,我家的院门就被猛然推开了,东琪和他爷爷从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走了进来。

父亲看见他们,嘀咕道:“算着时间、闻着香味来的吧,来得真是时候。”父亲语气中的不屑和排斥也是有缘由的——当年,我爷爷奶奶被划为“富农”,家中的田地和物品悉数充公,爷爷奶奶心如刀割,可东琪的爷爷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笑得合不拢嘴,幸灾乐祸地说:“世道终于变了!”

坐在屋内,我抬眼看越走越近的东琪,发现他竟不是空手而来——他的左右手各拎了一串米花团。

米花团在我们老家也称“花吉团”,算是一种年节食品。它的制作方法并不复杂,先将糖稀倒进膨化过的大米中搅拌,再用两个半圆形的模具进行塑形,稍加冷却后,一个个比乒乓球略大一些的米花团便成了。米花团闻起来甜津津、香喷喷,咬起来跟吃冰似的,“咔嚓”有声,后味无穷。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这种零食有着不可拒绝的魅力,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肯定会跑着迎上去接过东琪手里的米花团,并招呼着他坐下大口吃肉。可那天,我纹丝不动地坐着,脸上冷若冰霜,心里翻涌着不可名状的怒火。


在我父母的招呼声中,东琪爷爷以及东琪依次落座。东琪坐我旁边,他将两串米花团放在我跟前,似乎是想表示他在“以物换物”,并不是白吃。开席后,他往嘴巴里塞菜时,表情竟带着几分高傲,就好像是我们家求着他来吃似的。

我对面前那一桌丰盛的美食视而不见,只目不斜视地盯着那盘卤大肠。倒不是我对卤大肠情有独钟,只是无论是穿衣还是吃饭,我那时都要跟村里的小孩不一样。我发明了一种卤大肠的新吃法——把大肠一节一节地串在筷子上,就像是在吃烤串。东琪也有样学样,用筷子串起卤大肠。我特别不喜欢被别人模仿,于是生气地扭过身子。可能是因为扭动的幅度过大,我碰到了挤坐在一旁的东琪,他实在太弱不禁风了,竟从凳子上摔倒在地,继而放声大哭。

我父亲坐着没动,用带着赞许意味的目光瞧了我一眼。我母亲慌忙起身去扶东琪,问他摔疼了没有。她知道我和东琪之前有矛盾,明白我心里有气,再加上我也不是故意撞倒东琪的,她就没有当场训我。顷刻间,东琪爷爷满脸怒色,他口中虽说着“娃们哭哭闹闹很正常”,却趁我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凶神恶煞地瞪了我一眼。

饭还没吃完,东琪爷爷就找了个借口放下筷子,拉着东琪离席而去。东琪的一条病腿因疼痛走路走得歪歪扭扭,但在出院门前,他回过头来剜了我一眼,威胁道:“你等着。”我母亲心里过意不去,连忙从厨房拿出一只大碗,从桌上的每样菜里夹出一部分,准备给东琪送去。可她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了东琪尖利的骂声。他喊着我的名字,不停地骂祖宗,间或还能听到他爷爷的窃笑声。我小叔年轻气盛,准备出去教训东琪,但被我奶奶和母亲拦下了。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端着装满肉菜的大碗去了东琪家,她说:“是我家闺女不好,惹哭了东琪。东琪别生气了,她比你大10个月,她考全班第一有啥了不起的?以后东琪会有大出息的。瞅瞅东琪的眼睛多黑多亮,一看就是聪明孩子。谁家有东琪这样的孙子,真是祖上积大德了。”

母亲明面上是在安慰、夸奖东琪,其实那些话都是说给东琪爷爷听的。很快,东琪就在他爷爷的“呵斥”声中停止了哭骂。

母亲回来后脸色难看,心情似乎有些矛盾。她先是说东琪心事重,一肚子主意,让我以后躲着他,别跟他一起玩。随即又说小孩该在一起玩,还是得在一起玩,“都是邻居”。

两天后,我家的大黄狗离奇地死在离村庄不远处的山林中。被人发现时,身子都硬了。那条大黄狗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它曾安静地陪我写作业,还与我一起在田野上飞奔玩耍,我一时难以接受,哭泣不止。我怀疑是东琪干的,却没有证据。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

一天我在放学路上看见东琪独自走在前面。自从小年那顿饭后,我们已经有3个多月没讲过一句话了。虽然我对他的怨恨早就随时间消失了,但东琪似乎总是有意避开我。为了避免打照面尴尬,我就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他走一步,我走一步。

从后面看,东琪的个头好像很久没长了,他瘦得皮包骨,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很宽大。我想,他若是不小心摔一个跟头,身体会不会七零八落地断裂在地上,再也拼接不起来了呢?我还发现,他走路的姿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些奇怪,那条病腿在迈出步子时,总要先在空中缓缓绕出一个圆,随后再慢慢落地,似乎这样做可以避免脚直接落地带来的冲击和伤害。听大人们说,东琪的腿疼是由遗传的风湿病引起的,他大舅才四十来岁就拄上了拐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调皮的男生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当他经过东琪身边时,高声喊道:“小瘸子!”

我在后面看不见东琪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很愤怒。他发出尖利的叫嚷声,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石头,狠狠地扔了过去。可是他力气太小了,石头根本追不上那位男生的脚步。

发泄完了,东琪似乎很累,他找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我见他一时半会儿不会继续走路了,就想装作视而不见快速从他身边走过去,可没想到,他却叫住了我。他从书包里掏出两串米花团,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望着我说:“有一串本来是给我妹带的,现在送给你吃。”

离我们小学不远处有一座石拱桥,每逢周二,一个老太太会到桥头卖米花团。她面前放着一个竹筐,里面散装着一堆圆球状的米花团,为了吸引顾客,她用细棉线将8个米花团连成一串,线头线尾系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圆圈。据说,老太太做米花团用的是上等大米,在膨化之前还经过了一番精挑细选;糖稀也不是从外边买的,是她把自家种的红薯洗净、切碎,再用大火熬制成的。

因为老太太做的米花团味道很正宗,很多同学都会捡拾废品换钞票,就是为了在放学时悄悄买上一串。之所以要“悄悄买”,是因为家长们都不许我们买——这个老太太用来串米花团的大针是家里缝棉被用的,上面总会因为沾上米花碎屑和糖稀,干涩地卡在米花团里,穿不透了。每每这时,老太太就会把大针插进自己油腻的白发里,搔那么三五下,再拿出来串米花团,就变得轻松多了。

虽然被父母叮嘱过,老太太的米花团吃了会拉肚子,但我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东琪递过来的那串米花团。它们像大号的珍珠项链,我突发奇想,把那串米花团从头顶往脖子上套,可是头太大,没有成功,惹得东琪哈哈大笑。

随后,东琪向我展示了一种新玩法——他的两只手撑着一串米花团,交替着在空中“滚动”,嘴巴里发出呼啸声。他愉快地说:“你看这米花团,多像火车的车轮。以后我要坐火车去远方,在大城市里生活,最好是去北京,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那时的我虽然成绩不错,人却胆怯、封闭,哪里知道什么是“远方”。东琪的话让我心头一震,我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憧憬起外面的世界。

东琪继续说:“明天我就不用去学校了,我膝盖里有积液,得先去好好治病。”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一层奇怪的得意和骄傲,好像他生病了才有充足的理由请假,而这种“特权”是别的同学没有的。


东琪治病回来时,多了几套新衣服——他的四个姑姑各给他买了一套,有一种庆贺他病愈的意味。但他的病情实际并无大的改变,走路姿势还是跟以前一样,也不敢奔跑和跳跃。

因为儿子的病,东琪母亲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曾不止一次找我母亲诉苦,说她担心东琪的病一直治不好,变成一个真正的瘸子,慢慢发展到瘫痪,成为一个废人。她甚至老早就开始担忧东琪的婚姻,生怕他拖着一个残疾的身子,没有女孩肯嫁给他。

夏天的一个傍晚,村庄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是东琪母亲和他的小爷(东琪爷爷的亲弟弟)吵起来了——东琪的小爷是个光棍,会算命,他闲来无事,悄悄用东琪的八字算了一卦,结果算出东琪不仅跟自己一样也是光棍命,还是个短命鬼。他把这个结果四处宣扬,最后七传八传,传到了东琪母亲的耳朵里。平日里,东琪母亲挺温和的,可再温和的母亲也无法忍受别人诅咒自己的孩子。那天,她像是要将心中的苦闷忧愁全部发泄出来一般,泼辣无比。随后东琪的奶奶、姑姑们也参与了骂战,一群女人将东琪的小爷摁在地上揍,东琪母亲的指甲缝里塞满了从他手臂、脸上抓下来的皮肉。

东琪的小爷心生愤恨,之后继续四处散布东琪的命运。村里人在背地里说,先不说东琪小爷算得准不准,就是普通人也看得出来东琪以后找老婆是很困难的,“哪家姑娘会嫁给他?图啥?图嫁过来就照顾他?”




四年级时,东琪转学了,平常就在外婆家住。他有个姨从中师毕业后在一所小学任教,东琪转学去那里读书,可以得到更好的照顾。此后我们渐行渐远,即使是在路上碰见,也只是微笑一下便各走各的路。我能感受得到,他从小就讨厌我所谓的与众不同,而我也嫌恶他的善妒和没来由的高傲。

时间过得很快,我读高中了。暑假的一个夜晚,东琪母亲突然背着半麻袋甜瓜,气喘吁吁地来到我家。那些甜瓜表皮金黄,由内而外散发着香甜气息,闻着就令人心情愉悦。但东琪母亲却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隐约觉得她是有事而来,并不是仅仅为了送瓜。

她说,这些甜瓜都是自家种的,一直催我吃。等半个甜瓜下肚,她似乎已经等不及了,立即开口道:“我家东琪最近像是魔怔了,总是从早到晚在家听歌,门都不出,跟他说话也不理人,可愁死我了。”说着,她望向我:“咱们庄跟你们一般大的孩子都打工去了,就你和东琪还在上学,年轻人和年轻人总是能够说上点话吧?”

她说东琪患的是“强直性脊柱炎”,属于风湿免疫疾病。东琪还小的时候,他们相信了所谓的“祖传秘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带他去一个小诊所看病,“耽搁了”。后来去了正规医院,但那时医疗水平有限,所以东琪的病情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加重了许多。

“医生说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东琪母亲几乎快要哭了,但她还是竭力将眼泪憋了回去——在我们老家有禁忌,是不能在别人家里哭的,会给别人带来晦气。

次日,我应邀去到东琪家——他母亲希望我可以跟他聊聊,开导他一下。

东琪的屋子大约长久未开窗透气,地上扔着西瓜皮和花生壳,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腐烂气息。墙上贴着郑智化的歌词,录音机里的磁带“呲呲啦啦”地转动着,歌声在屋子里横冲直撞:“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我忽然明白过来,东琪沉醉于音乐并不是因为“魔怔了”,而是把同样有腿脚残疾的郑智化当成了榜样,用他的歌声来激励自己。

在东琪房间的南墙上有两个铁钉,一个铁钉上挂着一条废弃的自行车内胎,另一个铁钉上挂着一串米花团。那米花团上积满了灰尘,似乎挂在那里很久了。我隐约觉得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很奇怪,但又觉得,应该与他的“远方”和“梦想”有关。

可是,我并未开口向东琪求证,我知道他厌恶被人看穿和说穿。

如今,我已经记不清自己那天说了些什么,却清晰记得,东琪坚定无比又高傲地冲我说:“有一天,我一定会出人头地,你们谁都撵不上我。”


后来的一个晚上,满天繁星,我去家北边的山岗上散步。刚刚站定,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两声沉闷的叹息。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坐在弃用的石磙上,从影影绰绰的身体轮廓看,应该是东琪。

他也发现了我,就朝我走来。他身上一股酒气,但看上去并没有醉。走到我身旁,他掏了颗薄荷糖给我,说吃了可以提神:“我女朋友上课时最喜欢偷偷吃薄荷糖。”迟疑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现在已经不是女朋友了。”

这应该是东琪第一次向我打开心扉。

东琪读的是中专,他喜欢上了班里一个女孩,在他锲而不舍的追求下,女孩答应试着与他交往。一段时间后,两人在展望未来时,女孩明确地表示自己毕业后要留在本地工作,而东琪想去“远方”。后来两人因为这件事谈不拢发生争吵,女孩不仅决绝地提出分手,还讽刺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残废”。

东琪十分受伤,但更让他难过的是,他中专毕业后父母拼命阻拦,不允许他一个人去外地。那时他的病情已经愈发严重,一到冬天就要盖上厚厚的棉被,吃喝都在床上。这样的身体状况需要人时刻照顾,根本就不可能独自远行。于是他去了一所小学,在传达室里做点简单的工作,所学的文秘专业完全派不上用场。过了不久,他就因为身体原因被学校辞退了,此后一直闲在家中。

“我就是被这副躯体给困住了,不然大城市一定有我的一席之地,并且凭我的智商和能力,会混成人尖子。”一次,我们在村子里偶遇时,他没头没脑地冲我说。

我清楚地记得东琪当时的表情,秉持着他一贯以来的高傲——他昂着脸,似乎对周遭的人和物都很不屑,但他哀怨、躲闪的眼神却背叛了他,将他心底的那缕自卑和不甘暴露无遗。




2017年春天,我从外地回到老家,骑着一辆小摩托准备穿过小镇去看望舅舅。骑着车,我猛然望见东琪在前面走着。我们已经有5年多没见了,久别重逢,我内心喜悦,便大声叫他:“东琪——”

东琪的脚步明显停顿了几秒,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朝前走。我有些诧异,距离那样近,他不可能没听见,只能说他是在故意回避我。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一个人在过得不尽人意时,是不愿与熟人相遇的。他大约是怕我问起他的近况,而他并不想把那些不堪暴露在我的面前。

东琪23岁那年,他母亲因为癌症离世了。听说她离世的几天前还拉着东琪的手不停地念叨:“娃啊,你要是成家了该多好……”

4年后,东琪的父亲和他的几个姑姑合力在镇上给他买了房,之后又支持他在镇上开了家糖烟店。可惜那家店背街,没有生意,不久就关门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他父亲在工地打工。

东琪结婚了。听说女方家里很穷,兄弟姐妹多,还有长辈患有精神分裂症,选择嫁给东琪,也是无奈之举。这个女人我见过,很朴实,是个老实人,过日子完全没问题。可东琪心气高,掌控欲又强,他希望妻子对他言听计从,平时对她说话也都是命令式的语气。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在外人面前挖苦她,说如果不是自己身体上有点病,怎么会娶她这种又黑又胖、一点美感和品味都没有的女人……久而久之,他妻子对他寒了心。

几年前,他妻子找了份卖保险的工作,渐渐开始夜不归宿,后来就明目张胆地出轨。东琪颜面扫地,一开始试图用暴力迫使妻子收心、回归家庭。他不止一次举起啤酒瓶或凳子砸向妻子,但女人长得壮实,每次都能巧妙地躲过,接着抬腿一蹬,就把身高不到1米5的东琪踢倒在地。后来,东琪又来软的,他像一摊稀泥似的跪在地上,抱住妻子的腿,哭着哀求她不要出轨……这样的画面多次上演,镇上的邻居们都看腻了,消息传回老家,弄得村里人尽皆知。

到了2015年年底,两人终于离婚,两个儿子一人分一个,老大跟东琪。大儿子与东琪并不亲近,他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住校,周末去外婆家,不愿与东琪一起住。听东琪的三姑讲,老大还与东琪动过几次手,东琪打不过他,于是一边喝酒一边辱骂前妻——他认为大儿子之所以对自己不敬,全是因为前妻在背后挑唆。


为了避免超过东琪造成尴尬,我就把摩托停在原地,任思绪乱跑。不料,东琪走着走着,忽然转过头,装作刚刚看见我的样子,很热情地问我是啥时候回来的:“已经快中午了,镇子东边新开了个烧烤摊,我们一起去吃吧。”

我不好意思拒绝他的邀请,就临时决定次日再去看望舅舅,随后跟他一起去到了一个露天烧烤摊。那里生意冷清,饭点也没有几个客人。我们看着菜单点了烤肥肠、烤羊肉串、烤鸡翅等,又点了学生时代最爱喝的健力宝。

春风裹着灰尘吹过来,使人莫名地感到忧愁和迷茫,东琪大约也有同感,他的眉头一直紧着,没有松开。吃到一半时,他突然旁若无人地大骂起前妻:“那个烂婊子,你一定听说了吧?真是辱没先人,我丢脸都丢到祖宗那里了。老子要好好活着看着她死,看着她不得好死。”他说话时习惯性地摇两三下头,好像是在否定一切,又像是对一切都不甚满意。

我觉得任何劝说都显得不痛不痒,甚至还会引发东琪更大的怒火,于是就东张西望,试图从周遭的景物中寻觅到一个新话题。很快,我的目光就落在不远处一个地摊上,那里有米花团和爆米花卖。

就在我还未想好怎么开口转移话题时,东琪突然停止了咒骂,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着的背几乎弯成了90度,然后拖着一条病腿,步履蹒跚地向那个地摊走去。

我不禁想,东琪还是如此敏感细腻啊!单凭一个眼神,他就能猜出我的所思所想。要是他有个健康的体魄,大约也会拥有一个健康的心灵,会是个温暖的人吧?是疾病让他变得面目全非,有时又歇斯底里。

东琪买了一些米花团回来,把袋子递给我,说:“烧烤你说你请客,米花团就我请了。”之后我们各吃了一个,这米花团的口感不够酥脆,甜味也不正宗,远远不如当年那位老太太做的。但我们依旧心是口非地笑着说:“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大概是米花团触发了回忆,东琪几次欲言又止,突然说道:“有一件事我得请求你的原谅。三年级的那个寒假,我和我爷用加了农药的馍毒死了你家的大黄狗。”

虽然我曾怀疑过他们爷孙俩,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依旧震惊。然而不知为什么,随着年纪增长,我回看童年里遇到的那些人,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于是笑着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狗的样子我也不记得了,让他不必放心上。

东琪似乎彻底放松了下来。之后他主动告诉我,在前妻出轨那段日子里,他查出了抑郁症,直到现在每天还是要吃药。他不无悲怆地说:“我就是被这副病身给耽误了,要不我咋会走不出这片土地?咱们庄的大伟初中都没上,可人家现在混得很好,在北京给一个有钱人看别墅。有钱人基本不回去,家里养了几条狗,平日里狗吃啥,大伟吃啥。”

东琪说这些话时,眼睛里有难掩的嫉妒和憧憬。我有些错愕,很想问他:“你真的羡慕大伟吗?”还记得小时候,他对我说长大了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是不是人年纪越大,连梦想和追求也会变得越卑微呢?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只有一种深深的类似于悲哀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流动着。




2021年12月的一个晚上,母亲打电话过来说东琪“走了”。天擦黑时,他的遗体被人拉回村子,准备3天后下葬。我父亲去他家帮忙了,回来时眼圈发红,说东琪的双眼都没闭上。说着,母亲哽咽起来:“你们一般大,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据说,东琪头天晚上一个人在家喝酒,还跟同村的熟人视频聊天。那人远在上海,患有焦虑症,也需要每天吃药,和东琪同病相怜。不知不觉,他们聊到了深夜11点多,东琪把家里的酒喝光了,就开着三轮车去街上买。

次日凌晨4点多,附近早起的人发现东琪歪斜着头,“睡”在家门口的三轮车上。空空的酒瓶子放在三轮车的车斗里,他没穿袜子,随意趿拉着一双单鞋,身上连棉袄都没穿,仅穿了一件单薄的毛衣,身子已经僵硬了。经过一番调查,警方推断他是醉酒后冻死的。

东琪一生渴望离开故乡,远走高飞,可最终不仅没有走出这片土地,死后还葬在了这里。听东琪父亲说,在他去世的几个月前,他就仔细交代过有谁欠了他的钱,他欠了谁的钱,并让他父亲找个老伴,不要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他还告诉父亲,自己一点也不怕死,“如果死了,灵魂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也不知东琪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还是他的死根本不是一个意外。这事成了一个永远的悬念,被东琪带进了坟墓里。


几年前,我们村长的儿子建了一个微信群,将村里的那些在四面八方“流浪”的中青年都拉进了群。大家在各地为生活奔忙,共同话题并不多,但不久前,有人网购了米花团并拍照发在群里,沉寂了很久的群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大家七嘴八舌,说离老家越久越远,就越怀念从前,“还是小时候的零食正宗、好吃”,“还是小时候的日子过着有意思”。大家相约等年纪大了全都回到村里,背靠着老屋的墙根晒太阳。

群主发言:“小时候真是容易满足,吃个米花团就很开心,就浑身是劲,对未来充满向往。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开飞机,现在开出租车也算是跟小时候的梦想沾点边了。”说完,他连发了几个呲牙的表情。

那一刻,我想起了沾染了老太太头油的米花团,也想起了东琪。他葬在距离村庄二里开外的地方,坟前有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虽逶迤漫长,但顺着小路不停走,可以通向一条铁轨,那里有火车呼啸而过。

小时候,东琪说串起来的米花团像火车的车轮,他长大了要乘着火车去远方。假如他身体健康,真的去大城市打拼和生活过,会不会跟我们这些游子一样,有一天会有乡愁,会渴望回到最初的地方?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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