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躺平,晚年封神
“吾先生非人间人也,神仙人也。”
文徵明口中的“神仙人”,正是他的老师、“明四家”之首:沈周。
而在历史学家口中,沈周,是中国15世纪一个伟大的名字。
躺平青年
在古代,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大约逃不过读书中举,而后在官场扶摇直上,有钱有权。
但是,总有人选择一条少有人走的路,甚至,可以说是在通往“成功”的康庄大道上紧急跳车,闯入隔壁的迷雾森林。
沈周便是。
沈周的另类人生,从一则卦象开始。
苏州知府汪浒早就听闻长洲县的沈周才华过人,景泰五年(1454年),他向沈周抛出橄榄枝,希望举荐其为官。
收到消息后,沈周并未感到高兴,而是拿出《周易》,给自己算了一卦。
卦象显示:“嘉遁贞吉。”
这大约是告诉他,跑路为上策。
看到这个结果,沈周笑逐颜开,留下一句“吾其遁哉”后,不但推辞了这份差事,还索性频繁出入山野,开启自己一辈子的“事业”——隐逸 。
这一年,沈周才28岁。
在注重功名利禄、倡导入仕为官的时代,他的做法就像是,年纪轻轻却选择了“躺平”。
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功名利禄,于沈周而言,却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累赘。
人到中年时,他写下一句诗:“功名大欲渊,取之无一足。”这也许可以解释他异于常人的选择。
元朝末年,沈周的曾祖父沈良因战火失了家业,入赘苏州相城名门徐家。所幸,沈良是个有本事的人,在贤妻的辅佐下,两人一同辟田复业,很快,门户变大,家财逐渐雄厚。
由于沈良“资质丰伟,立身端谨”,从这时开始,沈家就颇受乡邻敬重。吴中一带的文人,也属意与其交往。当时,著名画家王蒙就与沈良交好,还曾作画相赠。
沈家的文士之风由此兴起。
随后,沈家到了“性嗜诗酒,以诗名江南”的祖父沈澄手里,一跃成为了江南最火的文士名家。
其时,沈宅坐落在相城西庄。在沈澄的组织下,无数文人雅士在西庄觥筹交错,吟诗作对,嘲风咏月,好一幅热闹的文人雅集图景。当时,人们都将沈澄与元代的文人集会领头羊顾瑛相比。
▲谢缙《西庄访友图》。谢缙是当年西庄雅集的参与者之一,数年后他途经相城留宿西庄,作此画赠予好友沈澄。
像沈澄这样才华出众的人,当然不免受到朝廷赏识,举贤为官。只是,喧嚣的官场怎么可能留得住沈澄那颗自由烂漫的心?
因此,永乐初年赴京没多久后,他便称病归家,转而继续沉醉在喝酒吟诗的快活之中。
相城沈家从此多了一个传统:不乐仕进。
而后,不管是父亲沈恒还是沈周自己,都是在这样的家庭氛围里长大。
在沈周的脑海里,还能回忆起当年在西庄秋轩,各位文士名流为祖父举杯祝寿的场景。世代影响之下,读书而不入仕这个原则已深入骨髓,所以,当他收到举荐消息,大概只有惊无喜。
从世俗眼光来看,沈周不做官是有些可惜了。曾经,15岁那年,凭一篇当场写下的《凤凰台歌》命题作文,沈周被户部主事崔恭大加赞赏,将他比之为王勃。其文才天赋之高,同时代应该没有多少人能比得上。
家中富裕,名声籍甚,若再出个高官,家族岂不是更盛?
但沈周在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没有受到世俗名利的诱惑。
他一心爱读书,不爱功名。
为卦象而逃遁,借口罢了。
烟火隐士
拒绝仕进以后,沈周便开始了他的隐逸生活。但他的隐逸与传统的隐士相比,又给人极不同的感觉。
很多人说,沈周笔下的山水,比起前人,总是少了几分清高孤傲,多了几分平易近人。这都是源于他那颗“市隐”之心。
沈周的心安,是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的,而非一入山林后,两耳不闻窗外事。
他一生隐逸的底色,是耕作。
在《耕乐》中,他说:“良家无外慕,躬耕修隐德。”
他一生与农田相伴,在他眼里,农作并非苦事,反而有助于修身养性,是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
他的诗画中,涉及田园生活的作品十分丰富,从中能看出他对农事的关注。
于沈周而言,田园生活可以是“和风拂田稚,蕊蕊行复粒。儿孙候归来,竹户灯火夕”(《耕乐》)的模样。一边是辛勤劳作的结果,一边是灯火下的天伦之乐。如此和美,不禁让人向往。
然而,一旦遇上天灾,沈周也会诉苦:“我家低田水没肚,五男割稻冻栗股。劳劳似共雨争夺,稻芽旋向镰头吐。”(《割稻》)
他的忧心,并不局限于自家田地,还能听见隔壁邻居,甚至是“远方”的哭声:“小家伶仃止夫妇,稻烂水深无力取……老翁坐对沉灶哭,婆亦号咷向空釜。”(《割稻》)
沈周隐逸,却未曾忘却自己仍身处“人间”这一事实。虽不为官,但天下忧乐于他而言,仍十分重要。
此所谓:人在乡下,心怀天下。
▲沈周《东庄图》册之《稻畦方田》。该画集是沈周为密友吴宽所作,其中多开展现了田野风光,从中可窥见他对田野的细心观察,以及他心中耕读生活的模样。
沈周的烟火气,还体现在他鲜为人知的生活智慧上。
人人都知道他擅长写诗作画,却不知道他还懂得酿醋、造酒、炒肠、煮鸡。他的《石田杂记》便记录了日常碰见的种种琐碎:
炒猪肠。用荸荠如药饮片,切了晒干为末,临炒时,撒末子在内,不要盖锅。待熟,倾白酒些少,则脆美。
煮老鸡鹅。凡杀过置在净处,待其肉冷,然后燖毛煮之,易烂如嫩者。
——《石田杂记》节选
如此一看,沈周先生的隐逸,又让人感觉多了几分亲近。
他曾写诗:“莫言嘉遁独终南,即次城中住亦甘。浩荡开门心自静,滑稽玩世估仍堪。”(《市隐》)
有时候,仙气和烟火气并不冲突。
和乐雅士
一个人能名满天下,获得“万千宠爱”,是有原因的。
在沈周生活的时代,内自京师,远至闽、浙、川、广一带,无人不知道沈周先生,无人不想要得到沈周的画作,以作珍藏。
中年以后,沈周在祖宅西庄不远处营建了有竹居,作为隐逸的大本营,却常年“客似云来”。
按照王鏊为沈周所作墓志铭所记,沈周先生的有竹居,每至黎明时分,大门都没开,旁边登岸的港口已塞满访客们的舟船。
古人“追星”之疯狂不输今人啊。
面对如此“盛况”,沈周是如何应对的?
“所至宾客墙进,先生对客挥洒不休。所作多自题其上,顷刻数百言,莫不妙丽可诵。下至舆皂贱夫,有求辄应。”
在沈周那儿,不论是高官名士,还是平头百姓,他都竭尽所能地接待了。
于他而言,络绎不绝的求画之请也会让他感到疲累,但由于他“不忍人疾苦”,所以,能应的他多数都应了。
前有贩夫牧竖拿着白纸前来索画,沈周无有为难,人人满意而归;后有拮据书生拿着自作赝品索求题字,沈周乐然应之,化假为真。
沈周曾作《南乡子》一词,其中说道:
天地一痴仙,写画题诗不换钱。画债诗逋忙到老,堪怜,白作人情白结缘。
虽称种种所求为“画债”,但也在调侃中吐露了心中所想:自己不过是天地间喜欢画画写诗的痴人罢了,作品都没拿来换钱。
如此平易近人的“吴中第一高士”,世间只有一个。
沈周有求必应,待人和颜悦色,来自于他对自己极高的道德要求。
他一生中留有好几副自画像,其中,一副名为《白石翁小影轴》的画像,绘于其74岁时,补题于83岁:
似不似,真不真。纸上影,身外人。死生一梦,天地一尘,浮浮休休,吾怀自春。人谓眼差小,又说颐太窄,但恐有失德。苟且八十年,今与死隔壁。(节选)
一句“恐有失德”,便能看出他一生的追求。
▲佚名《沈周图轴》,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根据画像上的题跋所言,此画应作于沈周八十岁时,且可能为自画像。
“雅士居乡党,平易以为德。口惟无妄语,貌有和乐色。温恭一座上,四隅皆敬饬。他日偶虚位,嚣嚣众狂忒。如冠在人首,寒煖初何益。便去若无妨,但觉仪观失。君子无异人,无之无以式。”(《雅士吟》)
诗中温俭恭让的翩翩雅士,也许就是他理想中的自己。
哲思老人
也许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焦虑的情绪,是人皆有。别人眼中的洒脱文士沈周,暗地里也有着自己的困惑。
很多人看沈周出身名门,尤其是文徵明等人留下的记载,说他“佳时胜日,必具酒肴,合近局,从容谈笑。出所蓄古图书器物,相与抚玩品题以为乐。晚岁名益盛,客至亦益多,户屦常满……风流文物,照映一时。百年来东南文物之盛,盖莫有过之者”,故认为沈周始终过着富裕的生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沈周早年的富裕不假,但后来的困顿也是真的。
一切要从朱元璋建立的“粮长”制度说起。
明朝建立初期,为了巩固政府的赋税收入,避免地方官员侵吞税收,朱元璋便让地方里田多的大户去担任粮长,完成当地税粮的征收和解运。经济恢复上升之时,这确是一桩美差,干得好的人还可以被举荐为官。
可随着朝廷税收日益繁重,逃税的百姓日渐变多,如此一来,粮长便收不齐税。朝廷精明得很,规定,若租税不够,粮长必须掏钱代偿。这也是最初要“选择”大户来担任这一职务的原因。于是,粮长卖田补税到破产的事屡有发生。
沈周家便是摊上粮长一职的倒霉蛋之一。
起初,是沈周的父亲担任粮长,但由于粮长实行“永充制”,沈周在29岁的时候便被迫接替出任。随后数年,他一直饱受该职困扰。不但曾因代偿税粮让妻子变卖饰物,更窘迫的时候还因拖欠官府五百石而被羁押入狱,靠好友郭琮代偿才得以脱身。
成化十四年(1478年),51岁的沈周在端午节写道:“亲淹阶上殡,食仰水中田。借贷烦亲戚,饥寒罪岁年。”(《端午漫书》)
可见,沈周不再担任粮长后,也没有回到从前的优渥生活,还要问亲戚借钱。
从35岁起,许是为家业忧愁,沈周已长出了白发。对此,他十分重视。
有学者统计,沈周存世两千多首诗词中,涉及白发相关意象的就接近三百首。这一年年的,对于自己的衰老,沈周同普通人一般,或多或少都感到了焦虑:
不堪青镜里,已有白头悲。(《白发》)
面皮半褶须半白,老岂不来来太早。(《览镜辞》)
霜毛随叶落,搔首忽心惊。(《立秋夜坐》)
沈周的白发,除了来自于时有饥贫的生活,还来自于亲友的接连离世。
他活到83岁去世,可谓长寿,但此间,他却送走了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妻子长子,还有挚友史鉴等人。每一次离别,都是沉重的打击。
面对亲友的相继离世和容颜的日渐衰老,沈周对时光的流逝深有体会:
初谓人送岁,终反被岁送。人于一岁间,过眼几悲痛。送岁人不知,处岁若处梦。(《送岁词》)
沈周曾有位道士好友,名方志清,两人十分投契,常常相聚,写诗相赠。
沈周曾夸赞方道士“一片闲心如太古,何曾染着世间愁”,肯定其高逸境界。而方道士也很热心,曾多次诚邀老友跟他一同学道,以此与天相通,长生不老。
但每逢方道士发出学道邀约,沈周就十分清醒:“欲学知不易,衰颜无故红。”(《方水云过竹居》)
他婉拒了。
后来,方道士走了,年近70岁的沈周为他写下长长的挽诗,说:“皮囊败坏秋草里,青山剑穴从谁爬。碧云黄鹤渺何许,矫首西睇令人嗟。我今随生亦随死,努力加饭辞餐霞。”(《挽方道士用东坡清虚堂韵》)
面对生命的流逝,焦虑乃人之常情,只是,有多少人最后能真正欣然地接受自然规律,活在当下?
其实,乐观豁达才是延缓衰老的“自然道法”。
当曾经让他惊惶的白发也要消失,沈周已经不再焦虑了:
青草年年多,白发日日少。青草催白发,似恐人不老。发落白有尽,草生青不了。我是乐天人,梳头对青草。(《青草吟》)
晚年,沈周作了一集名为《卧游》的画册,从跋文上看,是要模仿宗炳以四壁作山水的“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并且还要超越:“此册方可尺许,可以仰眠匡床,一手执之,一手徐徐翻阅,殊得少文之趣。倦则掩之,不亦便乎?”
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即便一生未出江浙,小小一方天地,也足以让他看透世间万物的根本。
一颗白菜,有人说是“传家青白凛寒冰”,而沈周说是“南畦多雨露,绿甲已抽新。切玉烂蒸去,自然便老人”。
有人吟咏它,有人只是爱它最真切的模样。
因为,这就是活生生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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