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相亲角,读爱情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记者 | 薛芃
摄影 | 张雷
“别人相别人的亲,我读我的诗”
11月26号下午,再次见到曹再飞。他原本的计划是上午去人民公园读诗,但前一天小区通知,楼里有密接,不得不隔离整栋楼,等核酸结果。曹再飞又一次被关在家里。再之前的一天,新疆乌鲁木齐小区火灾发生,十人丧生。远方与身边,种种的意想不到,都让人情绪低落。今天读点不一样的吧,曹再飞低语着。
第一次来人民公园读诗是在2019年4月。一到周末,从人民广场5号门进去,拥挤如特卖菜场,操心的父母和以此为生意的中介在左右长廊里摆满了地摊,每张纸上印着年轻男女的信息。格式基本统一:姓名、性别、籍贯、身高、出生年月,是否沪籍,何种工作,年薪如何,对另一半的要求——然后,把这几项基本信息挑几项在乎的再列一遍。地上铺满纸条,四季不间断,父母们在这里互相交换着彼此儿女的信息,也试探着对方适不适合成为未来的亲家。人民广场的相亲角是市民自发形成的,持续了近20年。
和很多人一样,曹再飞头回看到这场景,也被震撼了。他蹦出了几乎大家都会问的几个问题:在这里真的能找到对象吗?有爱情吗?这是爱情该有的样子吗?婚姻里到底需要爱情吗?爱情又是什么?面对这些问题,他总想着要表达点什么,或者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是不是可以回应点什么。
他想到的方式是读诗,读爱情诗。由于头一回是4月,他便先选择了艾略特的《荒原》,因为其中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这首诗像是一个有仪式感的开场,引着曹再飞在这里读了三年多的诗。
“第一次谁都紧张。”曹再飞回忆起来,依然觉得站在那里是很需要勇气的。公园大门进去的左手边,有一个小广场,扇形的,临近走道的一排是前来相亲的摊位,人群来来往往,背靠树丛围着一排长椅供人休息。广场不大,工作日期间有几个人跳广场舞,偶尔周末也会跳。曹再飞带着一个小木凳,和一个简陋的扩音器,站在小广场中间,开始朗诵。
曹再飞是一个被动性社交的人,不是硬逼着非做不可,基本上不会主动去社交。站在公众面前读诗,他很紧张。他不是专业的,带着皖北的口音,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地念着每一句诗,一读就是一个多小时,累了就不读了。
从第二次开始,曹再飞几乎每次都会读爱情诗,这是他原本做这件事的初衷。“在相亲角,爱情被物化了,被数据化,它本该与爱情相关,现在看来,却没什么关系。”于是,曹再飞就选择读爱情题材的诗歌,它们歌颂永恒与纯粹、天真与浪漫,无论真实的爱情里包含着怎样千差万别的杂质,但人们总是把理想中的爱情写进诗里。
一开始,有人看着他,不明所以,也不来问,他们之间相互用余光瞄着对方;也有人直接上来质问:“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要参加朗诵比赛吗?也是来相亲吗?你影响到别人了。”他被公园的工作人员质问过,也被相亲的中介嫌弃过。“他们觉得,我们在这儿做买卖,你跟我玩高雅?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羞辱,至少是冒犯。”
他也遇到过热心的大妈,过来跟他说:“你是老师,普通话也蛮标准的,周末可以去做做家教的,挣点钱呀。”还有人走过,指着他的小喇叭说:“你这个不错,你可以给世纪佳缘、百合网什么的做做广告。”每当他跟别人解释,我这不是赚钱的,我只是读诗,就会收到类似于“脑子瓦特了”的反馈,大爷大妈摇摇头,感慨道这社会都把人逼成这样了。
曹再飞很理解他们,他知道在这个场地,他是个异类,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几个月下来,曹再飞坚持每周周末都去,每次读一两个小时。相亲摆摊的摊位基本上是固定的,时间长了,他的“邻居们”都认识他了,看他这人是无害的,便放下了戒备心,不再挤兑,各干各的,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位“诗歌朗读者”。
这几年,曹再飞买了很多诗集,尤其是爱情诗的集子,中外的都有,早到西方浪漫主义的诗歌为止。“有一阵子读了几首雪莱,越读越觉得不合适,诗句里又是‘牢笼’‘铁链’,又是呼叫呐喊的,那种浪漫主义太澎湃了。相比之下,都是浪漫主义,拜伦稍微温和点,就读得多些。”在这样一个公共场合读诗,温暖的爱情诗是最好的选择。他也不朗读古典诗词,都是现代诗,因为现代诗的语言比较直接、好懂,他希望有更多的路人听见,理解他,加入他。
他挑的多是人们比较熟悉的名篇,像是《致橡树》《当你老了》,里面的诗句让人听一遍就向往的——“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曹再飞在相亲角里读着这些诗,他说这是一种荒诞的小幽默,也是一种双向的反讽,“相亲中介看不上我,我又何尝看得上他们呢?”。但他们还是在公园维持着表面上融洽的共存,用各自的方式参与到这个时代有关爱情与婚姻的社会议题中,一面现实,一面理想。
“我看到的都是底层的中国经验”
曹再飞是70年代生人,安徽宿州人,先是考进南京艺术学院油画系,毕业之后,教了两年书,他想深造,但继续学油画也不过是技法上的精进,意思不大,他想拓展自己的深度,于是又考了南京大学哲学系的研究生,读宗教哲学方向。之后就顺利进入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书,一直到现在。日常里,曹再飞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家、学校、工作室,周末去人民公园。他的创作以绘画为主,但也会做一些行为艺术和影像记录。
工作室在嘉定区,远离上海闹市。走进一个偌大的物流园里,大型物流车进进出出,装货卸货,一抬眼,旁边二层小白楼的窗户里,露出了墙上挂的画,上楼穿过其他公司的几个工位,曹再飞的工作室到了。大约五六年前,曹再飞租下了物流园的这间房子,性价比高,又安静,窗外是公路和郁郁葱葱的树。
工作室冬冷夏热,一年中最冷最热的时候,待不住他就回家去画画了,“反正我的画尺幅不大”。工作室的一个角落,堆满了他以前的作品,墙上也挂满了画,另一个角落,堆了些曾经做装置时用的布偶,还有书架,码了些书。来上海将近20年,曹再飞还是不适应上海的精致生活,他喝着超市里买来的桶装雀巢黑咖啡,泡着普通的袋装绿茶,没有讲究的工具、器皿,他还偶尔用CD机播音乐,听听Pink Floyd。
曹再飞在上海大学是异类,不报课题、不申请项目、不评职称,只是单纯地老老实实地上课,到现在,他还是一个讲师;他也是上海艺术圈的异类,很少参加画展的开幕式,也不社交应酬,不够精致,甚至有点“土”,就像他画的画、做的事一样。曹再飞是个勤奋的艺术家,几乎每周都能画出新作品——一片瓜田里蹲着一个希腊女神的雕像,旁边放着大卫的头像雕塑;男子拎着一透明塑料袋的水,走过深草丛,草尖得快要戳破了塑料袋;两个画廊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正在往墙上挂一幅颠倒的弗里德里希的作品;一个人在草丛里拿着镰刀刮腿毛;一只桌子腿插在皮鞋表面,把皮鞋压得皱皱扁扁,快烂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拿着一块新鲜的五花肉站在绿色幕布前;拉奥孔的雕塑胸前被树枝戳了一个洞;等等。
这些画作都不是大尺幅,绘画技法也很平实,不多高明,但都很诙谐好玩。曹再飞说自己这几年的画“荒诞又真实”,一方面他几乎用写实的技法,画的都是现实中的东西,另一方面,这些场景看似荒诞,却没有一个是违背现实的。
30多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曹再飞开始思考死亡这件事。他觉得自己挺后知后觉的,到了30多岁,才真正意识到死亡其实挺可怕的,“这个可怕在于,你所有的一切都会清零,你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也都会清零”。曹再飞被这个哲学的终极问题困住了——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必须找到自己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
他确认的一点是,他会用艺术家这个身份去面对这个世界。在他看来,做一个艺术家,必须要形成一套自己的绘画语言和方法论,这很重要。绘画、教书是他的日课,去人民公园念诗成了他的周课,这几年来他循环着这样的生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一套生物钟,也是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
在这样规律的周期运转下,曹再飞也形成了自己的艺术语言。前些时间,有朋友托他给自己画一幅肖像,他交出来的作业是:把朋友画成一个青铜雕塑,放在公园里,脑袋上有一坨鸟屎。“因为户外的雕塑上出现鸟屎很正常,我就调侃他一下。”后来,朋友挺喜欢的。曹再飞喜欢看生活中的琐碎细节,社会金字塔下层的人的生活状态和生活经验,他总能在这些底层经验中找到乐趣。他经常在速写本上写写画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自己的体系。
“当我把它作为一件作品时,我就有勇气了”
曹再飞在相亲角读了三年诗,最近两个月,他火了。不断的采访、报道、转发,让他读诗的行为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他收到了很多网友的反馈,有人把他当作“相亲角里的精神灯塔”,有人喜欢看他读诗,因为很治愈,是“鸡汤般的治愈”。他都欣然接受,看到有人像他一样读诗录视频,他也很高兴,他没想到得到这么多人的共鸣。
可是,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鸡汤”的事。“对于我来说,在相亲角读诗,其实不只是读诗,我读什么都可以。我读过很多很多首诗,至于具体读谁的诗、读哪一首,我并不是很在意,重要的是站在那里读这个过程。我把它当作一件行为艺术的作品来做。”
2017年,曹再飞做了一件行为艺术作品。工作室附近有条省道,车流量没那么大,道路中间是一个有些宽度的隔离带。那天,他爬到隔离带的水泥砖上,拿粉笔开始在上面写日记。那天是2017年的最后一天,他洋洋洒洒地写完近日的记录,又开始写这一年想说的话,写的都是流水账,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把那些不能跟人说的、不敢说的,全都写下来”。他蹲在隔离带上,写了两三个小时,一边写一边往后退。“其实这是公开书写,我在一个公共场合写日记,却没有一个人看得到。”曹再飞对着这个“树洞”写了一下午,没有一个人前来,也没有一辆车放慢一点,这是一篇既公开又私密的日记,雨水一冲刷,就什么都没了。
他还做过这样的作品:把塑料袋罩在头上,通过呼吸慢慢地把塑料袋吹掉,行为结束;在马路上快速奔走,在人流中逆行着读诗。他所有的行为艺术作品,都跟他的绘画有着相似的内核,充满紧迫感、不稳定感,好像一个针尖放在气球边,下一秒就会被戳破、节奏被打乱,但始终没有。对他来说,这是自己“对时代精神危机的回应”。
“而一旦把它当成我的作品,念诗也好,在隔离带写日记也好,我就会变得有勇气起来。人会变得勇敢,这种勇敢是中性的,不是一种美德。我不再那么害怕了,对其他人的眼光也就不会在意了。”后来,曹再飞再在小广场上念诗时,他也不再会紧张,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一种对抗,也在做每日的功课,“这时,你就自然而然地进入自己的状态里,有了力量。我总要度过这一段时间,那就选择一种我愿意接受的方式来度过,读诗是我愿意做的事”。
从相亲角开始,慢慢地,他开始在不同场合读诗。他还去夜店读过一次,经朋友介绍,老板觉得他读诗好玩,就想邀请他来夜店读一场,来个强反差。曹再飞欣然前往,带着自己的小凳子,和那个简陋的扩音器。他没有用DJ的麦,只是在读的时候,音乐声略轻了一点。“夜店是个有趣的体验,某种程度上说,它也与爱情相关,或者说,是男女关系,是荷尔蒙,这是跟相亲角完全两个极端的爱情场所。而且室内空间里有回声,声音质感不错,再加上迷离的光线,总之很有氛围,这种氛围广场上可没有。”
无论是站在相亲角的小广场,还是夜店里,曹再飞的小喇叭都不太灵,声音不是很清晰,只有很仔细听才能辨得出他在读什么。人民公园里人来人往的,其实真正注意到这里有一个人在念诗的人并不算多,他跟相亲的人之间,始终有一道很深的结界。那天,他读了余秀华的诗《我的身体里暮色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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