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为什么《真爱至上》20年来仍然深受欢迎?参演影片的艾玛·汤普森回答:这部电影一次次提醒我们别忘记,爱才是最重要的。
文 | 李孟苏
一个集体行为,如果持续20年,或许就成了一种习俗。自2003年以来,每年12月看贺岁片《真爱至上》,和看《圣诞颂歌》、听BBC播放的鬼故事一样,已经成为英国人的圣诞季习俗,甚至扩散到全世界。
电影《真爱至上》剧照
11月29日,美国广播公司(ABC)推出纪录片《20年后:真爱至上的笑声和秘密》。纪录片采访了编导和演员们,是当下流行的热门剧的剧组成员重聚。纪录片中,在《真爱至上》里扮演过气摇滚明星的比尔·奈伊说,有不同的观众告诉他“这部电影让我熬过了化疗”“它帮助我走出了离婚”“独自一人时,我都会看它,特别是新冠流行这三年来”。用纪录片主持人的话说,这部电影在全球已被累计观看近5亿次。根据谷歌趋势的搜索结果,自 2013 年以来,每到12月对《真爱至上》片名的在线搜索量不出意外都会达到高峰。
电影拍摄于“9·11”恐怖袭击发生之后。“9·11”惨剧是飞机撞上了大楼,编剧兼导演理查德·柯蒂斯却把片头和片尾的场景放在希思罗机场的到达门,人们在机场重逢、拥抱、化解烦恼,伴着休·格兰特的画外音:“爱无处不在。”煽情的场景成功挖掘出人们的集体怀旧情绪,让这部4500万美元投资的电影收获了2.46亿美元的全球票房。
评论界普遍认为《真爱至上》不是一部深刻的电影,它是爆米花,是碳酸饮料,是拼盘。电影上映不久,《纽约时报》评论说:“《真爱至上》把矫揉造作的幽默和强迫性的感伤生拉硬凑在一起,是英国异想天开工厂出品的一块难消化的圣诞布丁。”20年来,评论从各个角度挑剔这部电影,指责它反女权,反基督,大搞性别歧视,宣扬白人、有钱人、爱穿高领毛衣的人——电影里几乎每个角色都穿过高领毛衣。
对诸如此类认为电影“肤浅”的批评,柯蒂斯表示,这是一种批判谬误。柯蒂斯出生于1956年。他父亲13岁时作为捷克斯洛伐克的难民逃到了新西兰,后来做到联合利华的高管。因为父亲职业的缘故,柯蒂斯童年时随着父母迁居多个国家。
有一年他们住在马尼拉,有专职司机驾车接送柯蒂斯,路过一大片贫民窟,波纹钢屋顶的房子给他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那一年圣诞节,他母亲取消了礼物和大餐,把钱捐给了慈善机构。柯蒂斯深受影响,他成名后发起慈善喜剧救济基金会(Comic Relief),创立红鼻子日,致力于通过娱乐打造一个没有贫困的公正世界。左翼群体、人文主义者和理性主义者嘲讽他是“圣人理查德·柯蒂斯带了一帮百万富翁门徒”,在政治上过于天真——他怎么能把慈善援助当成解决世界贫困的现实方式?那分明是让我们内疚的良心得到疏通的渠道。
“难道只有严酷或暴力的东西本质上才是真实的?任何温暖和积极的东西,本质上都是错误的?就是毛茸茸的复活节兔子?轻飘飘得没有内容?我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大量的乐观、善良和爱,虽然它们代表性不足,虽然黑暗面总是占世界的主导地位。我认为‘多愁善感’是一个复杂的词。一个失落的词。但是,被周围发生的事情感动有什么错?”
柯蒂斯成名后发起慈善喜剧救济基金会,创立红鼻子日,致力于通过娱乐打造一个没有贫困的公正世界柯蒂斯11岁随父母移居英国,在牛津大学基督学院上学期间,认识了罗文·阿特金森,成为好友。“我发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和每一任女朋友相处的时间都多。”他为阿特金森写了喜剧《黑爵士》和《憨豆先生》,这两部喜剧成为英国喜剧史上的里程碑。他编剧的影视作品,人物对话机智幽默,总能恰如其分地插入一些不至于让观众产生“被冒犯”的冒犯情节,比如《真爱至上》里的老摇滚歌星,在电视节目中对现场的青少年观众说,“不要吸毒,等你当了流行歌星,有人会免费给你们毒品”。他还能安排一系列古怪又可爱的配角,演员演过这些配角后都成就了业内的名望。
柯蒂斯编剧、导演的电影加起来在全球的票房超过19亿美元。确实,他的浪漫喜剧片,《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诺丁山》《真爱至上》《BJ单身日记1、2》,主题都很简单:坠入爱河。柯蒂斯有意识对爱做了简单化的处理,他说,保持简单就为电影涂上了金粉。
电影《BJ单身日记2:理性边缘》剧照
《大西洋月刊》的影评人克里斯·奥尔(Chris Orr)曾写过一篇评论文章,批评《真爱至上》对爱情和浪漫有肤浅,甚至是不道德的描绘,表现为三点:“第一,片中爱情往往始发于肉体吸引力,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或情感亲和力,立即就进入幸福的永远。其次,完善一段关系的主要障碍是你能不能鼓起勇气说‘我爱你’,最好再配合一些宏伟的姿态,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就走上了通往婚姻幸福的快车道。第三,任何实现浪漫的实际障碍,无论多么可克服,都不值得努力克服。”
柯蒂斯的电影真的简单吗?大多数圣诞电影希望观众相信,到了 12 月 25 日,生活中的一切会水到渠成,家庭成员之间的裂缝会悄然弥合,圣诞奇迹会掩盖一切不幸和艰难,生活将回到正轨。《真爱至上》揭开了一个真相,尴尬的现实生活不会仅仅因为圣诞节就光滑完美:患有精神疾病的弟弟会出其不意打来电话搅黄你的约会,你最好的朋友会和你的妻子上床,你的伴侣会背着你给暧昧对象买昂贵的礼物,你暗恋的对象不会因为你的表白就神奇地离开她幸福的婚姻,你生病的妻子终将撒手人寰,你的初恋也会远走高飞。社会学家也会翻出1930年1月的《婚姻邮报》,上面刊登了两则征婚广告。一名27岁的女性写出了她对未来丈夫的要求:“人要干净,即使相貌不好看,至少令人愉快,每周收入约5英镑。”另一位女士希望找到一个“朴实的男人,不要太胖,知书达理,没有酗酒的习惯”。她们大概在圣诞节都遭到家人的逼婚,于是下了新年结婚的决心。可以蔑称柯蒂斯的影片是漂亮的翻糖蛋糕,绝不能否认,英国电影史上没有哪位编剧、导演像他这样,重塑了英国人的浪漫形象。有着坚硬上唇的英国人经常被刻画成禁欲的,在床上像一块冰冷的猪板油,作家保罗·费里(Paul Ferris,1929~2018)在《性与英国人》(Sex and the British)一书中写道:“在英格兰,人们说,性交是不允许的,但打屁股是可以的。”柯蒂斯要矫正猪板油的形象。他在《真爱至上》里铺陈了9条故事线,每条故事线都讲述了某种版本的感情:跨种族和地域的爱情,荷尔蒙激发的爱情,不合时宜的欲望和真正快乐的爱情期待。每一条爱情线都能在苏塞克斯大学存放的“大众观察档案”(Mass Observation Archive)里找到对应。“大众观察”这一社会人类学项目成立于1937年,发起人之一汤姆·哈里森(Tom Harrisson,1911~1976)是鸟类学家、人类学家,以对大凤头鸊鷉的鸟口普查而闻名。他把观鸟的精神引入人类学,邀请普通人写日记和填写问卷,以此来收集有关英国人生活的信息,其中有大量关于婚姻、爱情、性爱的材料。《婚姻邮报》上的两条征婚启事就来自这批档案。这个项目至今仍在进行。苏塞克斯大学讲师克莱尔·朗哈默(Claire Langhamer)是大众观察档案的托管人,她研究海量的资料,在2013年出版了一本书,《恋爱中的英国人:情感革命的私密故事》(The English in Love:The Intimate Story of an Emotional Revolution)。她有个观点,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几年,英国“男女在交往中,发生了一场情感革命”。到20世纪中叶,浪漫的爱情与性满足变得密不可分,理想的爱情和美好的婚姻具有改变个人性格的力量,足以成就自我发展。到20世纪末,爱情被置于当代婚姻的核心,“人们普遍愿意为婚姻关系做出终生的承诺”。然而,随着爱情在婚姻中取得了决定性的地位,它也变得越来越难以维系,因为“人们普遍对婚姻的期望更高更多,包括对伴侣的期望”。这种转变导致“一辈子只结一次婚”的终身婚姻到20世纪末急剧减少。《真爱至上》的9条故事线由一场婚礼串起来,剧中还有两对情侣结婚。显然,柯蒂斯认可国家婚姻指导委员会主席赫伯特·格雷牧师(Herbert Gray)在1949年宣称的,“结婚的唯一充分理由是你爱上了异性”。女性对伴侣的要求,在20世纪30年代务实得好比男人是舒服的系带皮鞋,到了五六十年代,不再寻找一个“至少令人愉快”的男人,而是希望寻找到灵魂伴侣,找到一生的真爱。1947年,一个年轻人问《每日镜报》:“我应该选择一个会做饭、会缝纫、会做一个好主妇的女孩,还是必须等到能让我心跳加速的女孩?”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真正的”爱情必须包括身体上的吸引。如果在第一次约会时,“化学反应”不对,那么就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了,不管他每周赚多少钱。1953年,谢菲尔德主教警告说,婚姻不再被视为“一种社会制度”,而是“相关人员自由进入和自由维系的个人关系”。这种变化反映在了结婚率上。英国的结婚率从30年代开始稳步上升,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急剧上升,1945~1975年成为结婚的黄金时代,结婚人口达到英国人口史顶峰。在60年代的青年文化浪潮中,最大的时髦不是卡纳比街的服装,而是婚姻。婚姻被年轻人视为浪漫的归宿、成熟的标志和个人解放的手段,如同离开家乡小镇奔向大都市。“大众观察档案”中有一位出生在战后婴儿潮的女孩回忆被男孩求爱的话:“这给了你一种独立于父母的感觉,尤其是你的父亲,一旦有人认真向你求爱,他就不敢再批评你了。还有另一个未知的声音告诉你,你是完美的。”这反而给年轻人带来早婚的压力。到1970年,女性的平均初婚年龄下降到22岁,男性下降到24岁,96%的女性在45岁之前结婚。到2009年,男女平均初婚年龄都上升了8岁,结婚的人数暴跌至1862年以来的最低水平。曾经,英国人把婚姻看作爱国义务,看作一种正确的行为,很自然地,性和爱各自为政。在报刊负责回复读者来信的知心大姐们总是宣扬情欲是危险的,只有充满爱的婚内性行为不是。真爱应该等待。婚前性行为不仅会产生不想要的孩子,还会让人失望。至少到60年代末,婚前性行为才被视为“真爱的象征”而为社会接受。即便如此,1970 年的一本刊物上,特别圣洁的知心大姐告诫得不到性满足的未婚女性:“对一个女人来说,高潮是通过被爱、安全、没有怀疑和恐惧、愿意放飞自我的感觉来达到的……在婚姻之外,自然很难拥有这些感觉——这是生理原因,而不是道德原因!”这种语境下,婚内性爱不仅可能是好的,而且应该是好的。问题来了,如果夫妻任何一方没有在婚内性爱中让另一方得到被爱、安全感和免于怀疑和恐惧的感觉怎么办?这种婚姻模式注定要失败。伊恩·麦克尤恩的虚构小说《在切瑟尔海滩上》,描写的正是这个真实。既然婚姻的基础不再是扮演好主妇和赚钱好手的角色,更关乎怦怦直跳的心,人们对不忠、出轨的态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如果性可以看作爱的表达,那么很难说婚外性没有爱的成分。1971年,新的《离婚法案》生效,意味着婚姻的约束少了,到此时,真正的性革命才发生。《真爱至上》中,朱丽叶嫁给了非洲裔的彼得。大众观察档案中有资料,“二战”期间,评论员们不断发出针对美国士兵的警告,仍不断有英国女孩为他们倾倒,到战争结束时,英国有约4万名美国大兵新娘。萨默塞特郡一位牧师的妻子告诫女性,如果她们在电影院看到黑人士兵,务必远离他们;许多教民也认为和黑人恋爱太离谱。该郡有一对幸福的跨种族恋情,可见当时女性的主流婚姻对象是“顾家”的男人,但跨越阶级、信仰、年龄和种族的界限,公开恋爱也成为可能。勇敢的人从实践和意识形态两方面都在力图重新制定爱情、婚姻规则。
柯蒂斯在新千年的第三个年头推出《真爱至上》,为20世纪英国发生的情感革命做了影像表现。批评他电影中的爱情始发于肉体吸引力,这样的说辞倒像是从50年代的公共道德家,比如高级法官丹宁勋爵口中吐出来的。这个老古板强烈建议给男性实施输精管结扎的行为应该入刑。
(参考书目:The English in Love:The Intimate Story of an Emotional Revolution,Claire Langham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
排版:田甜 / 审核:然宁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