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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放弃形婚的女人 | 人间

不愿放弃形婚的女人 | 人间

文化


“我们失业后,你在家相夫教子,我在外打拼挣钱,各负其责。没想到分开3年你就变了,穿着不三不四,涂口红,画眼影,抹胭脂,抛头露面,像个不正经的风尘女人,更像是没男人养活的人!”


配图 |《郊游》剧照





苦丁香本姓李,大家喊的是她网名。她和老王是对中年夫妻,我们大家都是乒乓球爱好者,组成了个球队,业余时间常在一起打球。咋看他们也就是普普通通过生活的一对儿,老王肤色黑,不丑不俊,中等偏上的身材,给人一种很靠谱的感觉。他言语不多,见人总爱散烟,递给我时,我摆手说不会,他也憨笑着说,“抽支耍哈”。见我坚持不接,就自己叼在嘴上,摁燃打火机,先替别人点了,自己才点上。

我们从没看见苦丁香和老王夫妻俩说过几句话,打球也是各打各的。大家都觉得他们夫妻关系不和谐,但具体原因谁也不清楚。每次老王来打球都是和年龄跟他相仿的老夏打,他们同来,同打,同走,甚至有人还怀疑他们是不是同性恋。

我们轮流上场打球,没球打时,就三五成群地聚在场边,或交流球技,或说说闲话。我问苦丁香:“老王和老夏关系很铁?”

她说:“形影不离。单位破产后,他们就在一起做生意。”

“哦,自己当老板啊,干些啥生意?”

“开过夜总会,销售过煤炭,贩卖过古董。”

这时,有人插话问苦丁香:“你和老王怎么看着不和气?”

苦丁香说:“他不愿我跟来打球,说我不会打,光打输,出他的丑。”

她又说,近几年自己常感冒,过去在家照顾儿子读书,现在儿子上大学了,有了空,就想来锻炼身体,增强体质。

我们大家觉得难以理喻:比赛只是娱乐,锻炼才是目的,老王自己的球技在大家伙里勉强算得上中等水平,还苛刻老婆打得差?大家对苦丁香的话半信半疑,觉得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老王可真的是个奇葩。

后来,才有球友点破了其中的秘密——老王并不是真正来打球的,他是看到球队里有位实权领导,跟风来的,想混熟了,日后有事好关照。


2013年3月,在本地公安的一次“严打”中,老王因过去涉嫌倒卖文物被人供出,判了3年多的刑。听说涉案的本来还有老夏,但老王是一个讲义气之人,把事情一个人扛了。丈夫被抓后,苦丁香多方奔走,找关系,请律师,虽没将人“捞出来”,但也费尽了周折。

10月,我们球队外出打场业余比赛,地点正是监狱所在的地方,苦丁香就搭了顺风车去探监。大家觉得老王之前待人不错,本想买一些礼品托她带给老王,后来听说有规定不允许,只能给现金,于是就送了些钱。

探监回来后,为了答谢我们,苦丁香选了一个大家都不上班的星期天,把我们请到她家吃饭。她家三室两厅,中式装潢,墙上挂着字画,格架上摆着古花瓶和根雕,古案上陶罐里装着黑白围棋,处处都显示出一种古典之风。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厅里立着的那尊一人高的关公木雕像,手握青龙偃月刀,目光如炬,栩栩如生,威风凛凛。大家摩挲着啧啧称奇,苦丁香说,这些都是老王的最爱。

中午开饭,苦丁香将亲手做的菜品一道道端上桌,看着丰富的菜肴,我们都夸她厨艺好。她也很高兴,谦逊地说:“这些都是家常菜,很简单的。”说完又拿出一瓶酒给大家倒。我们也让她喝点,她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完,别人又给她倒了一杯。我们看她挺能喝,都对她刮目相看,说她真是高手,深藏不露。苦丁香就要我们保密,千万不要在外面说,怕老王今后知道了闹意见。她说自己也是偶尔在家族酒桌上替老王挡酒才发现自己酒量可以,但老王不准她喝酒,“他说这个有失女人体统”。




苦丁香球技进步慢,但她重在参与,天天晚上来锻炼。她从不说三道四、搬弄是非,我们大家对她都心存好感,有什么事都想着她,告诉她,她也积极参与,谁家有红白喜事,也和大家一起随礼,很快就在球队里跟大伙打成一片。女人们关系好了,就爱谈衣服,比穿着,交流打扮的经验,她们劝苦丁香,“你除了几套廉价运动服,都是过时服装,颜色尽是灰的、黑的,显得老气”,建议她注重一点打扮,不用买贵的,只要穿流行的、合体的就行。又说她脸上气色差,平时要化点淡妆。她就有些自卑地笑了笑,不吱声。

在和苦丁香家长里短的闲聊中,我们也知道了一些她和老王的基本情况。

她和老王都是乡镇出身,年轻时在不同的供销社工作,经别人介绍认识后,在90年代结了婚。苦丁香小时是在父母吵架声中长大的,后来父母离异,各自有了家庭,对她不闻不问,她一直孤单寂寞,需要温暖,渴望家庭,希望自己早日成家过平凡稳定的生活。

老王家是三兄弟,他居中。别人家父母不是偏爱长子就是偏爱幺儿,他们家爹妈却独爱这个老二,好吃好穿的都给了他,这就让老王成了唯我独尊、固执己见的德性。老王当年坚持,找老婆不一定要漂亮,但必须是贤妻良母型的,性格要文静,爱做家务,不张扬,穿着打扮不花哨。媒人曾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都告吹了。

苦丁香的气质正合老王的执念。两人也都是奔着结婚去的,于是认识两年不到就领证了。婚后,苦丁香就调到了老王的单位,小两口和公婆住在一起。苦丁香的公公是小学老师,婆婆在信用社工作。公婆郑重地告诉过苦丁香:“女人和男人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要恪守妇道,不好吃懒做,穿着朴素,以家庭为主。”

婆婆精力充沛,人也务实,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经常言传身教,手把手教苦丁香煮饭做家务,详细地给这个儿媳妇说儿子的脾性,生活的喜好。婆婆说:“女人的职责就是干好家务,带好孩子,照顾好丈夫。男人心野心粗,只能在外打拼挣钱。”

苦丁香则对婆婆表示,只要家庭幸福,她包了家务,都心甘情愿。平时上班时都是公婆做饭,逢年过节,大家族团聚时,苦丁香就不声不响地在厨房帮忙,成了家族公认的贤惠媳妇。老王的哥哥在乡里任文书,妻子是妇女专干,弟弟考了农技校,毕业后就在乡里当农技员,后来也走了仕途,妻子是中学老师。嫂子和弟妹都有文化、有见识,不信公婆的说教,为避免婆媳矛盾,大哥和小弟两家都早早跟公婆分家另过了。

老王从小被爹妈宠着,没干过家务,公婆觉得把苦丁香调教出来了,他们老了,该清闲了,才跟老王和苦丁香分家。分家后,老王要求苦丁香的一言一行,穿着打扮,饭菜口味,都必须照婆婆学习。他跟苦丁香说:“我妈的言行,让我感到温心,我妈的穿着,让我感到暖心,我妈的饭菜吃着舒心,你必须照着做,让我思想安心。”苦丁香若不照做,他就黑着脸,怒气不消。

于是,苦丁香每天早起就把老王的洗脸水倒好,牙膏挤好,再把茶泡好(老王有晨起一杯茶的习惯)。吃饭要把饭盛好了再喊他,晚饭时要斟二两自制的药酒。老王在家不喜欢看电视,爱看中国古典和阿拉伯风俗的书籍。苦丁香就会关了电视,把他唯一喜好的核桃剥了壳,装进果盘,放在他顺手的地方。


球队除了打球,大家也常在节假日相约去野外郊游,费用AA。以前老王没进去时,苦丁香从不参与,说“没时间”。如今她也愿意参加了,还跟我们提议去她的老家。

那是一个古老的小村,小路铺着青石,清清小溪环绕,岸边几株垂柳后面,是一片开着的紫色丁香花,幽幽的香气在清新的空气中飘荡,沁人心脾。大家在溪边支好帐篷,摆好桌凳,有的打灶生火,有的淘米洗菜,有的择菜切菜。熟悉苦丁香的人,就推举她来做主厨。她也不推辞,说:“如果不合口味,大家莫见怪。”

苦丁香先做的是炕洋芋,因为这个菜费时长。她将洋芋煮了煮,捞起放在锅里。锅里先用腊肉煎出油,撒上佐料和洋芋混炒均匀后,将柴火弄小,锅盖合上,慢慢炕。她有了暂时的空闲,看着大家兴高采烈地在丁香花丛中嬉戏追逐,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赶忙用手机给大家拍照。

洋芋的香气渐渐飘荡进空气里,揭开盖,令人垂涎欲滴。因为有腊肉油翻炒,洋芋油亮亮的,起锅撒上在田里摘来的野青葱,还没等其它菜做完,就已经被大家抢光了。饭要好时,苦丁香摘来一串丁香花,蒸在饭里,开盖后,米香和着花的清香,弥漫在青山绿水间。大家吃着炒菜,交口赞扬。有人就说,苦丁香要是开个小吃店,生意一定火。

吃了饭,大家有的打牌,有的钓鱼,有的放起音乐跳舞或唱歌。大家叫苦丁香打牌,她说不会,又叫她跳舞,她也说不会。有人就说,唱歌应该会吧,把麦克风给了她。苦丁香这次没有推辞,唱了一首《丁香花》。

苦丁香唱得并不好,但我们却明显感受到,她唱得情真意切,有种莫名的感人,是触景生情,发自内心深处的。

回去后,苦丁香把给大家拍的照片精选了,发到群里。平时打球时,她也爱给大家拍照。还教大家做相册,配音乐。有些人不懂,问她,她就耐心讲解。有人就夸她聪明能干,跟得上时代潮流,她低调地说:“这个不复杂,只是你们没时间学。我在家没事时,慢慢操作,就会了。”




在老王蹲了一年监狱后,苦丁香真的和闺蜜开了一家小吃店,开店的钱是找老夏借的。小店名叫“丁香花开”,主要经营小炒和面食。小炒就家常菜,面食有小面、饺子,馄饨,米线。店面不大,也没怎么装潢,但干净、卫生。资金有限,店面不在主街,选在一个连着主街的巷子里。

开张那天,大家送了花篮,炸了鞭炮,高高兴兴地吃了苦丁香的拿手菜,喝了几瓶酒,说了不少祝贺的话。结账时,苦丁香死活不要钱。大家就说,我们来,就是要给你带来“人气”,这年月,哪家店吃的人多,就等于公认好吃,你不收钱,我们下回就不来了。在大家劝说下,她才收了钱。

3个月不到,她们的生意就走上正轨,每月好的时候到手有四五千,差点也有两三千。两个女人早起晚归,忙得不亦乐乎。苦丁香的闺蜜是个体贴大方的人,想着苦丁香要负担儿子上大学的开支,又要还本钱给老夏,就主动退了出来,要她找个小工——给小工的工钱比她们两人平分的利润要低些,苦丁香就多得点。

尽管苦丁香非常不舍,但闺蜜去意坚定,忙时,她闺蜜就来帮她。每次苦丁香和我们去郊游,她就请闺蜜帮忙照管店子。苦丁香说,她是乡下孩子,喜欢青山绿水,每当老家的丁香花开了,她就邀约大家同去赏花。她的气色比过去好多了,化了淡妆,笑容多了,着装也时尚起来,尽管是淘宝货,但很合体。

等到本地评“地方名优小吃”时,我就动员苦丁香参加。大家都说她店里的鸡杂小面很好吃,有特点,我叫她在闲暇时用手机照好相片,传给我,文字和申报材料,我来帮她做。

现场评比那天,人山人海。苦丁香上台,把在店里重复过千百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就给评委端上了5碗热气腾腾的鸡杂面。其实,评委在评选前就去了她店里暗访摸底过,最后不负众望,她的鸡杂面获得了“地方名优小吃”的名号,抱回了一块金灿灿的奖牌,挂在店里醒目的墙上。这些获奖的小吃,评选组委会免费在媒体宣传和打广告,除了本地食客增加了,也常有旅游的人慕名前来。

苦丁香大受鼓舞,干劲倍增,将自己一些有特色的小吃,都制成相片,放大挂在墙上。


转眼3年多过去了,到了老王出狱的日子,老夏开车和苦丁香去接。苦丁香按本地风俗,重新开始,“新”旺发达,从里到外都给老王买了新衣服。又因老王赶上48岁的本命年,她特地给老王买了两条火红色的内裤,驱鬼避邪。老王出来后,先去一个酒店开了房间,洗了澡,扔了旧衣服,换上全套新。晚上,就在酒店包了餐厅,安排了宴席,把家人请来,给老王接风。一大家人团聚在一起,谈笑风生,都很高兴,苦丁香忙前忙后,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添菜添酒。

散席后,苦丁香和老王两口子坐着老夏的车回家。路过开店的小巷,老夏问苦丁香:“去店里看不?”苦丁香说:“今天请了闺蜜,不去看。”老王听了,就问什么店。苦丁香就说自己开了个小吃店,老王的脸“刷”地就黑了。

回到家,老王急不可待,鄙夷地说:“你开小吃店服侍人多下贱!被人呼来唤去的,既丢了我的面子,也出了家族的丑!”

苦丁香说:“你进去后,我没工作,儿子学费、生活费,亲戚间的礼尚往来,都要的是钱。你没给过钱,也没问过我们怎么生活。”

老王说:“我过去缴的生活费你都用完了?没钱你不会先找别人或爸妈借着。”

苦丁香低声不服气地回道:“我去哪里借得了3年多的生活费?难道借钱比开店光彩吗?”

王家的大小儿子从政,仕途顺利,让老人扬眉吐气,老王和苦丁香的单位破产后,公婆就不惜余力提供资金支持老王,要老王挣大钱成富豪。老王为了挣快钱,走的是急功近利之路,干的都是灰色和黑色产业。他确实挣到了钱,把父母家的院子建成了三层小洋楼,回家都是开着小车。

老王后来坐了牢,让公婆丢了脸。苦丁香没钱时不是没去找过他们,但他们根本不相信苦丁香的话,反而责怪她:“你男人为了生活铤而走险,作为贤内助,你没及时制止,也没向我们报告,你知道这是失了大责吗?!”这话说得苦丁香郁闷——她根本不晓得老王做什么生意,老王也从不给她讲做什么,生意是亏是赚她也不知道。她想知道情况,就只能问老夏,往往也只是一知半解。

公婆觉得她是来打苦情牌的,肯定是她过日子不知算计,生活不节俭,大手大脚。最后,公婆不情不愿,翻着白眼给了她1000块钱,还说老王是为了家庭以身试法,叫她别落井下石,不要有离婚的念头。

公婆的态度让无助的苦丁香如坠冰窖。她明白,公婆“救”了她这次,绝不会有下次。那点钱她转给了等着生活费的儿子。在绝望、悲凉中,她顿时如梦醒来——只有自己救自己,才是唯一的生路。

开了小店后,苦丁香的婆婆三天两头悄悄上门,去每个房间东瞧瞧、西看看,说是“关心”她。苦丁香心里明白,也不挑明,后来,她专门给了婆婆一把门钥匙,跟婆婆说,你有闲心愿意看,天天来看都可以。




苦丁香辩解的话,让老王觉得被打了脸。他恼羞成怒,又像从前一样,新账旧账,一条一条地数落起来——生了老大后苦丁香怀上二胎,却不生;饭菜不可口不好吃;更换家电时剩下的钱被她揣起来了;儿子没报自己指定的大学;明知自己乒乓球打得不好,还偏去出丑……

这些话苦丁香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反正老王每说一次,就会增加新内容。苦丁香没开腔,也没反驳——90年代实行计划生育,职工“超生”要开除,老王不是不知道;她自己又不是厨师,饭菜不好,她在不断学;换家电剩的1000多块钱,都补贴了家用;儿子填报的大学,是他自己的选择。

苦丁香开头想着老王打拼生活辛苦,又在监狱里受了几年委屈,尽量想着老王的好处,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免得情绪受他影响,和他发生争论。后来看老王得寸进尺,就免不了向他解释了几句。老王说她强词夺理,更加火冒三丈。她后来就不再说了,懒得理他,让他争赢。

苦丁香的婆婆对家里家外多年发生的大小事情,说起来总是声情并茂,如数家珍。老王记忆像他妈一样好,他在家平素沉默寡语,有事就开口,无事不说话,但他一唠叨起苦丁香“做错”的事,一条一条记得清清楚楚。苦丁香多次黯然地想,照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等和他一辈子了,那一条条罪状累计下来,她将一无是处,罄竹难书。

苦丁香心里甚感委屈和不平,她在家任劳任怨,节俭勤劳,老王还不满意,总是鸡蛋里挑骨头,要十全十美。以前老王讨厌她跳广场舞,讨厌她上网和人聊天,讨厌她逛街化妆打扮。苦丁香闷在家里,百无聊赖,除了做家务、看菜谱,只有上电脑、玩手机、听音乐。那首《丁香花》她百听不厌,心情不好时,她就情不自禁轻轻吟唱,回忆起她童年的苦与乐,借此排遣心中的孤寂和抑郁,所以她才给自己取了这个“苦丁香”的网名。她想在阳台上栽丁香花,老王不允许,说丁香花太妖娆,要她养茉莉和水仙。楼上楼下的邻居不知道真相,还都很羡慕她,说她不愁吃、不愁穿、不上班,“男人负责挣钱养家,女人天天美貌如花”。

苦丁香木然地望着关公像,心如死水,似听非听。老王依旧情绪激动,气呼呼地数落着她,对她现在的穿着打扮和所作所为横加指责:“我们失业后,你在家相夫教子,我在外打拼挣钱,各负其责。没想到分开3年你就变了,穿着不三不四,涂口红,画眼影,抹胭脂,抛头露面,像个不正经的风尘女人,更像是没男人养活的人!”最后,老王斩钉截铁地说:“马上把小吃店关了,回家!别让人耻笑我吃软饭,蹲监了出来靠女人养活!”说完,他恼怒地进了另一个卧室,关门睡了。

盼着丈夫归来,归来却是烦恼,苦丁香独坐在客厅,想着:回家,她就是操持家务,服侍丈夫。儿子走了,家里更没生气了。过去为维持家庭的和谐,她尽量迎合老王,围着他转,听他命令,免得他生气,她要靠老王挣钱生活。老王的钱从来都是他自己管,她也没问过他有多少,问了也是白问。她想买什么,家里添什么,都要给老王汇报。老王不高兴,不会给钱买,老王不喜欢,也不会给钱买。有时老王还叫她算生活支出,柴米油盐酱醋茶,她没记过账,说得清楚吗?老王就认为她存了私房钱。很多次她都在心里生闷气,觉得自己连佣人都不如,像是被关在牢笼里,失去人身自由、接受改造的劳改犯。


不知哪来的勇气,苦丁香这次没有屈从。自从开了小店,她就像鸟儿飞上了天空,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觉得活得特别充实,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累,但快乐。开店后,她去打球的次数少了,但她的店成了大家的据点。就餐高峰空档,大家没事或顺路时,都爱聚在她店里聊会儿天,热热闹闹的,她也欢迎大家。

老夏那时在开采石场,我们常碰见他老婆在苦丁香的店里吃饭。苦丁香说:“他老婆福气好,家务都是老夏做。老夏不在家,她就进饭馆。白天约人逛商场,晚上打麻将。”我们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叫老王多向老夏学习,也让老夏多传老王一点家务经验。”苦丁香苦笑着自嘲道:“那要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会被污染,更不会被传染。我是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来还债。”




一个周末早上,我在街上碰到行色匆匆的老王,就喊了他一声。他见是我,连忙掏出中华烟递了过来。我摆手,他笑笑说,还是不会?我点点头。他有些尴尬地把烟装进盒中,目光躲闪,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我问他怎么不来打球了,他说:“忙,在做建筑工程,要挣钱生活,没有时间。”他问我球队里那个领导还在打不,我说没再打了——我知道,他从政的兄弟有职务,在官场上还是有些关系的,帮他找点小工程没啥问题。我猜他不来打球,是不好意思见大家,毕竟坐牢不是光彩事,而他是个好面子和要强的人。

老王又说要请我吃早点,我说吃过了,寒暄了几句,我们就分了手——后来我才知道,老王起床后习惯去城墙根儿的早点铺吃早饭,那儿环境和食物都比较精美,去的人基本是我们本地的成功人士。老王是不会去苦丁香的店里吃的,走路都不从那里过。他深恶痛绝地警告苦丁香:“别把店里的东西弄到家给我吃,我知道了会掀桌子的。”

于是,苦丁香得每天上午10点半回家,弄好老王的午饭,再赶回店里迎接中午的用餐高峰,下午4点半再回家弄晚饭。为了保持饭菜的温度,苦丁香电饭煲不拔插头,盛热菜用的都是保温盒。若有客人来,她就要遵守老王的规矩,重新加菜,换成盘子,摆好碗筷,拿上酒水,免得老王不高兴。老王吃完的残汤剩菜都摆在桌上,下午苦丁香做晚饭时顺带收拾中午的盘子和碗,晚上回来再收拾晚餐的。苦丁香平常得早睡早起,有时晚上回来还要收拾屋子,拖地擦窗户,把关公像那些摆件擦得一尘不染。老王的衣服袜子就扔在客厅沙发上,也是她晚上洗。

苦丁香和老王在那次争吵后一直没说话,靠的是短信交流。她最怕家里临时添人,有时中午正在店里忙着,手机嘟嘟响了,是老王的短信,“饭不够,有三人”。她就得立马急匆匆朝家赶。小店人来人往,接客、煮面、收钱,洗碗,炒菜,包饺子,一个人忙不开。她走了,小工就得一个人撑起。她给小工加了薪——她不好意思常喊闺蜜来,闺蜜要是知道她是回家专门给老王弄饭,就会愤愤地说:“你不做饭,他会饿死啊。他长了手,做了会死啊?”

开店两年,苦丁香已经手脚灵敏,动作迅捷。回到家,她汗流浃背,煎炒炖煮,老王只管陪着客人喝茶聊天,是不会动手帮忙的。若是菜不够,得去市场买。后来她为了应急,每次买菜时就多买点放在冰箱里,但常常十天半月的没人来,搁久了,菜就不新鲜了,多吃两顿,老王就会无声地抗议,菜在桌上原封原样,一筷子不动。

家里没吃完的饭,苦丁香就打包到店里热着吃。要不要添人到家吃饭,老王从不提前给她打招呼。苦丁香上午打电话,老王都不接,她发短信问,也经常无回复。老王给老夏说,苦丁香不关店,夫妻俩就没必要说话。大家让老夏劝,老王依旧很固执:“她一意孤行,不思回头,我就奉陪到底,绝不让步。请大家不要再关心我们家事了。”我们又劝苦丁香找时间和老王认真沟通一下,毕竟两人是多年的夫妻,又不是天大的事情说不清。苦丁香理直气壮地说:“矛盾的焦点就是开小店。我没偷没抢,凭劳动挣钱,错在哪里?!”


有天中午,店里又慕名来了旅行团,苦丁香和小工两人忙得团团转。这时,老王来了短信,要她回去弄饭。她回短信要他稍等一下,打发完旅行团,都没顾上收拾,就打了出租车急急赶回家做饭。可饭做好了,老王却走了,到晚上回来,饭菜也没动过。

接连几天,苦丁香做的中晚饭,老王都没吃。苦丁香发的短信石沉大海,她想当面问明白,就坐在客厅强忍睡意等到半夜。老王回来了,她赔着笑脸,小声开口问是不是饭菜不可口,老王不理不睬,阴沉着脸,径直进了自己卧室。苦丁香又给他发短信,说了没及时回来的原因,老王也没回复。

过去老王每月给苦丁香2000块钱生活费,放在饭桌上。这次事情之后,他就没给过生活费了,家里的水电气都是苦丁香缴。老王从此没在家里吃过饭,就是过年过节都不吃。

以前老王规定每年过年都要去爹妈家,陪老人,尽孝道。两人不和后,去老人那里都是分别进门。公婆对苦丁香一脸厌弃,对她不冷不热的。妯娌倒是亲切地嘘长问短,很是同情她。

老王有时醉酒回家,吐得到处都是。苦丁香小心翼翼去扶,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喝水。老王甩开她的手,冷若冰霜,闭口不答,经常砰一声关了卧室门。苦丁香只得默默地把地上吐的污物打扫干净,如行尸走肉般回到自己的房间。




苦丁香和老王的日子就这样过着,即使在家隔着墙,或面对面,都是短信交流,还尽量简短。两人相见,形同路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言,人近在咫尺,心远在天涯。两人都各忙各的,也各玩各的,家里客厅的灯很久都没亮了,没有人声,没有电视声,家里一片死静。为防灰尘,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老王开始夜不归宿,回到家,两人也是分别自己关着门在各自卧室里。有时,苦丁香忍不住向几个关系好的球友诉苦,但更多的时候,她会把网上价廉物美穿的用的新产品,热心推荐给大家,或发在群里,还帮大家代购。她似乎丝毫没受家里的影响,每天白天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和蔼亲切地接待食客和我们,穿着打扮也跟上了与她同龄的时尚女人,大家都觉得她虽不算漂亮,但体现出了独特的气质。

苦丁香的闺蜜在街上几次碰见老王和一个年轻艳丽的女人在一起,很是亲密,一看关系就非同寻常。老王也不避嫌,还迎上来招呼,“秀”暧昧给闺蜜看。闺蜜岂肯示弱,就直接讽刺老王:“呵呵,偷着纳妾了?”老王不无得意道:“这是红颜知己。”闺蜜响亮地说:“还有个别名叫小三。”这是专门说给那个女的听的,那女人竖目圆睁,刚想发作,就被老王拉着灰溜溜地走了——老王深知苦丁香这个闺蜜平素伶牙俐齿,非等闲之辈,在大街上闹起来,他和小三的名声就出去了,吃亏的是他们。

我们大家都认为苦丁香应该离婚,男人在外风流快活,她累死累活,回家还要做家务,男人不拿一分钱,她还要承担家庭开支,这样的话,有男人还不如没男人,守着这种神经质、冷暴力的丈夫,划不来。

但苦丁香没有想过和老王离婚,她闺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气得大声吼她:“你真是个榆木脑壳,封建女人。男人都找小三了,你还忍着不离婚,是不是想从一而终,一辈子吊死在这棵树上,死了立个贞节牌坊?!”

苦丁香没动气,平静地回答:“不是我的错,我为啥要离婚?不离婚,家庭在。我们还是夫妻,是受法律保护的,也是社会认可的。他在外面找再多女人,都不是合法夫妻,是小三,受社会唾弃,他也不敢带进家来。”

闺蜜气得要吐血,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狠,你就留着这种男人过清明节,一辈子过丧偶生活!”


2017年夏天,苦丁香的儿子大学毕业,回来知晓父母现状后,劝他们和好无望,就叫他们离婚。儿子征求老王意见,老王倒是想离,又征求苦丁香意见,苦丁香不答应,原来温顺贤淑、善解人意的她,犹如走火入魔中了邪一样倔。儿子就叫老王自己去讲,老王拒绝,说他绝不会主动找苦丁香,更不会求苦丁香。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混迹于黑白两道,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难没经过,连牢房都蹲了,还怕什么?房产是自己名,钱财在自己手中,他不怕耗着,他有年轻“备胎”,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苦丁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在作死。

苦丁香成天在店里忙忙碌碌,像没事儿人一样,甚至还把店里进行了简单装修,置换了新的桌椅餐具,在门前移栽了两株老家挖来的丁香花,蓬蓬勃勃的花蕊,倒是给小店增加了一抹靓色。她又给店里加了一个小工,有了空余的时间,她就去户外运动,和驴友们登山、野营,人显得很精神,话也多了,还把网名改成了“四月的丁香花”。

苦丁香的公婆觉得二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见人就诉说苦丁香不守妇道,经常和不三不四的群男群女四处游荡鬼混,还去苦丁香的店里闹事。苦丁香的儿子赶去了,见奶奶劝不走,就动了浑,放话要把他奶奶的家一把火烧了,这才吓退了老太婆。儿子警告她奶奶说:“我爸妈的事你们别瞎掺和,我很烦,都想杀人了!”

苦丁香的儿子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本来想考公,看家里冷冷清清,了无生气,就去了外地工作。走时,儿子再次劝苦丁香说:“从小到大,我就看着你活得谨小慎微的。现在把婚离了,再找也好,不找也好,都没了烦恼,轻松自在地过日子。难道非要死守着名存实亡的婚姻过一辈子?!”苦丁香就说知道了,叫儿子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报个平安。


2018年,苦丁香退休了,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守着自己的小店。业余时间,她去考驾照,准备挣了钱买车全国自驾游。老王已经公然和小三同居了,那年轻女人怀了孕,老王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完全没了大丈夫做派,倒像个保姆。有人叫苦丁香抓住机会,收取证据,上法庭告老王重婚罪,离婚,让他净身出户。

苦丁香神情坦然,没半点兴趣。她淡淡地说:“何必自寻烦恼,我现在很自由、很快乐就够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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