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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在南京街头的野猪,结局如何?

狂奔在南京街头的野猪,结局如何?

社会


即使失落,人们也接受了野猪被放归自然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故事鲜为人知的部分是,这只野猪并没有被送往老山森林公园,甚至因为这场「相遇」,它永远地失去了回归野外的机会。



文|林秋铭

编辑|金匝

图|林秋铭(特殊标注除外)




八字山的野猪


没有人知道那三只野猪来自哪里。当人们注意到时,它们已经成了南京八字山公园的常客。


环卫工人最早发现它们的存在。那是2015年,两母一公,一月一次,顺着公园边缘的石板路,造访了草坪。由于它们总是用猪鼻把草坪拱出一个又一个泥坑,环卫工人很是头疼。再后来,或许是有人用食物引诱它们,其中那只公猪变得越来越大胆,颇有勇气地增加了造访的频率。到了2022年年初,它干脆在公园门口左手边的树丛里住了下来。


每天傍晚5点,太阳还未落下,正值青壮年的野猪会趁着霞光,撅着屁股,摇摇摆摆地从树丛里探出脑袋,沿着小径走大概100米,到达行人聚集的地方。提溜着塑料袋的人们已等待它许久,「野猪来了」,他们忙不迭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馒头和苹果,朝它扔去。


去年春天,住在八字山公园附近的南京市民们开始了这场寻猪之旅。他们在短视频平台记录下这只野猪的行踪,掐准它出来觅食的时间。据公园保安回忆,最多的时候,有一百多人在野猪周围聚集,它吃得最丰盛的一次,足足吃了15个馒头。哪怕是大年初一的晚上,还有人带着梨子和香蕉来看望它。人与猪的距离越来越近,胆子大些的小孩溜到一侧,偷摸野猪背上又长又扎手的鬃毛,给它挠痒痒。


这场「亲密接触」结束在2022年3月24日。


那天下午,南京鼓楼分局挹江门派出所的民警,以及红山森林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共同将野猪捕获,送往红山动物园的救护中心。大约一周后,公园的小广场上出现了一张红色的告示牌——上山野猪已由野保组织转移到老山森林公园——宣告了相遇的结局。自此,这只野猪彻底消失在公众视野。


但仍有人在惦念它。在八字山公园,几乎每位遛弯的市民都能提供一个关于野猪的细节。它散步的路线、最爱吃的食物。「这只野猪和其他猪不一样。」常在八字山散步的李韵笃定地下判断。他说,那只猪听到人走近的声音,会「嘟嘟嘟」地转身,冲他们摇尾巴。提到野猪被抓走,他嘴角垂了下来,「它走了,我们都很伤心,喂了一个月,都有感情的。」


即使失落,人们也接受了野猪被放归自然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但故事鲜为人知的部分是,这只野猪并没有被送往老山森林公园,甚至因为这场「相遇」,它永远地失去了回归野外的机会。


八字山野猪被转移后,公园贴出相关告示。


追捕


前往八字山的那个下午,邓长林原不是去抓野猪的,他的目标是南京艺术学院的猕猴。


两天前,一只猴子突然闯入南艺校园,和学生抢食,闯了不少祸。在赶往南京艺术学院的路上,邓长林接到警方的电话,说八字山的野猪已经被控制。


邓长林是南京红山动物园兽医院的院长,他车上载着的,本是要用在猕猴身上的麻醉药物鹿眠宁,现在得用来围捕野猪了。做了24年兽医的他,在工作中常要面对这样多变的情况。一次,他在去救助鸟类的路上,临时逮了一头野猪,最后用的却是麻醉流浪狗的药物。


大概在两年前,邓长林和八字山的民警已经盯上了这个野猪家庭。由于民警没能将野猪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大家无从下手,野猪难题就此悬置。一直到去年3月,他才再次听闻八字山野猪的消息。


那天到达现场时,正值下午5点,光线柔和充足,野猪按往常一样,正在接受人们投掷的食物。邓长林见它警惕性不高,让民警疏散人群后,隔着围栏,朝它肌肉松弛的颈部吹了一针。第一针是麻醉野猪成功与否的关键,野猪奔跑速度极快,如果错失机会,它们很快会跑出人们的视野。但是面对这只野猪,邓长林少了这份担心,它太相信人类了,丝毫没有慌张,继续慢悠悠地散步,没有意识到麻药正在体内发作。


野猪的皮肤厚实,鬃毛为它们提供了结实的防护,而且麻醉猕猴的药物浓度相对较低,一针麻药远远不够,原本两三针可以结束的麻醉,最后足足追加到9针,野猪才缓缓侧过身,倒地睡去。看野猪不动弹了,二三十个游客围了上来,有人趁机上前摸了一把它的鬃毛。


知道它要离开,围观的人群开始表达对野猪的不舍。邓长林忍不住上前和他们解释:「你们这种理念还是要更新一下子嘛,这是野生动物,不是宠物。它吃你们这些高能量、高蛋白的东西,会引起很多问题的。」他观察到,这只野猪已经超过正常野猪的体型,体重大概在300斤上下,比他曾经救助过的任何野猪都要丰满,这极有可能是市民喂养的结果。


他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参与野猪救助。算起来,第一次参与野猪救助,一个市民打来电话,说自己从山里带回了一只猪,养着养着,结果发现和自家的猪长得完全不一样。邓长林到了现场一看,哪里是家猪嘛,显然是只野猪。2021年是邓长林五年救猪生涯的高峰期,一年内,他的团队一共救助了28只野猪。他们已经磨合出一套默契的工作流程,接到民警打来的电话,确认地点后,住得离动物园近一些的成员负责准备麻醉枪,由邓长林开车,第一时间到达。


在南京,遇上野猪并不新鲜。这座城市64%的面积是海拔500米左右的低丘陵,两侧多是河谷和滨湖。野猪的天敌——狼、熊、虎、豹、猞猁等,因为原始栖息地减少、人类捕杀,在南京悉数灭绝,于是,野猪一跃成为这里最大型的野生动物。


野猪很好辨认,猪鼻较为狭长,遍体长满深棕色的硬毛。有的野猪能长到两米左右,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伙。它们可能的活动范围,比如紫金山、老山、钟山,都距离南京市区不远,而且被庞杂的城市公共交通环绕。在类似王家湾这样靠近山体的地铁站绕上几圈,都有遇见这些城市新来客的可能。


但大多数的相遇都不太愉快。


2020年10月,一只100多斤的野猪闯进一家商场的奶茶店,掀起「奶茶猪」热。据南京江宁交警接受采访称,2021年秋天,江宁区发生了近10起因野猪出没造成的交通事故。去年6月,一只野猪卡在了南京东郊小镇马路的隔离护栏。野猪们还窜进饭店,潜入荷花池,甚至拖家带口地在南京各大高校溜达。南京市林业主管部门在去年年底推出《偶遇野猪指南》,标记了南京市区野猪出没地点。


邓长林有一个软壳笔记本,记录了每一次出车的时间。他清晰地记得哪一次和野猪有关:1月,南京化学工业园;4月,九华山路口;6月,一栋居民楼;7月,仙林湖附近;11月,两只野猪趁着夜色跑进学校操场,把篮球场的铁丝门撞出了鼓包……每个季节,他和他的同事都要和野猪斗智斗勇,到了冬季,寒冷,食物匮乏,野猪出门觅食的活动更为频繁。


野猪的速度极快,它又是一种极具耐力的动物。部分野猪身上的GPS设备反馈的数据告诉我们,一只野猪可以从南京市内狂奔到安徽境内。最远的一次追逐,是为了围住一只闯入南京南站的野猪,邓长林和民警靠双腿在草丛里跑了2公里。追猪的过程惊心动魄,在车站附近的变电所,野猪朝邓长林面对面冲了过来,交锋时刻,邓长林朝它迅速吹了一管麻醉药,野猪才倒下。


意外偶尔发生。一次,他们到雨花区一家医院的后山抓野猪,进行吹管操作后,找不见野猪的踪迹。众人在专心寻找时,野猪猛冲出来,将辅警重重撞倒在地。还有一次,野猪是麻倒了,却不知道它晃晃悠悠去了哪里,大家只好在草丛里找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已经被迷晕的它。


几乎南京每个区的民警都可能与野猪打上交道。市民打电话给警方,说自己看见野猪了,警方前往现场,用平日里捕狗的套绳、钢叉和网兜解决,体型再大一些的野猪冲击力大,就得找邓长林的团队救场。从早到晚,救护中心的电话不时响起,不知怎么地,电话还打到了邓长林的个人手机,多是警务站和派出所,电话那头的人焦急地说,这里有野猪,一定要过来一下。遇上棘手的野猪,救助人员会多达十三四人,不仅是民警,周围的市民见状也来帮忙抓捕。


按惯例,邓长林会在电话里询问民警们一个问题——你们把它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了吗?要提高捕猪成功率,民警们得依据地形,或形成人墙,把它困在某个角落。如果得到的是否定的回答,那么邓长林只能拒绝,双方无奈地挂了电话。他知道,民警们也为猪所困,但他遇到过太多扑空的情况,只有限定野猪活动区域,他们才有成功麻醉的机会。即使有这样的筛选标准,有两回他们还是扑了个空,到了现场,猪没看到,只能和民警们面面相觑。


但救助八字山野猪的过程极为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它被成功麻醉,抬上了车,晚上7点半,被送达红山动物园救护中心。进入笼舍后,在逆向药物的作用下,它脱离了麻醉状态。过了几分钟,它在干草堆里,迷迷糊糊地醒来了。


在救护中心的「八字山」。(摄于2022年4月)



「混乱的个体」


「八字山」,是陈月龙对那只野猪的代称。他是红山动物园野生动物救护中心的技术主管,这里的动物都没有名字,只有根据救助日期编写的编号。饲养员们会刻意和动物们保持距离,保留它们对人类的警惕性——所有救助都是为了最后的分离。


「八字山」让陈月龙犯了难。来的第一天,它就表现出和其他被救助动物的不同。别的动物三四天内会处于紧张状态,不愿意进食,但是「八字山」当天就开始吞咽饲养员送来的食物。由于长期吃市民投喂的馒头和苹果,它养成了挑食的习惯,吃完玉米,剩下红薯。休憩时,它趴在干草堆上,两只蹄子藏在身下,像一只乖巧的家猫,或者把身体翻过来,自在地侧躺在干草里。


评估个体是否能够重新回归野外,饲养员要分别判定它身体和心理的情况。前者指的是,个体需要有野外生存的能力,没有伤病,后者是它要「像野生动物一样活着」,如果个体始终对人类表现出亲近和信赖,那么就无法放归野外。


在陈月龙看来,游客在公园喂食野猪,打破了这种平衡。尽管野猪已经熟悉了公园的环境和场景,人猪双方看起来相安无事,可一旦将这只野猪放到另一个环境里,它无法识别人的意图和环境是否安全,按照行为惯性继续靠近人类的话,那它将成为「混乱的个体」,制造很多麻烦。


早在野猪被送到救护中心之前,陈月龙就和它打过照面。去年3月初,他听说有一只野猪住在八字山,还能够自由觅食,就决定去观察是怎样的情况。


离它大概有二三十米距离时,陈月龙很意外,野猪没有任何远离人类的举动,依然安心地拱地、晃头。有人拿着苹果靠近它,它温顺地跟随着,走到了人群中,接受众人的礼待。「我没有想到,它是以这样的方式活着。」陈月龙说,「这个过程大概就是野猪在那儿,大家带个馒头远远地扔给它,它开始不敢吃,人走远了,它就吃了。人再一点点地缩短距离,慢慢到它跟前,它也习惯了。」


对于人们想象中和野猪形成的情感联结,陈月龙给出了另一种解释。在漫长的进化中,野猪一直属于被捕食者的一环,是虎、豹、狼、熊和猛禽的食物来源,这让野猪形成了凶猛又胆小的性情,它们对于声音、气味、动作非常敏感,容易受惊并产生攻击行为。感知到危险的信号,它们的反应将会十分剧烈。在温顺地接受喂食时,它也可能因为某个突然出现的变动,迅速进入攻击姿态。


这和人类「我给你吃东西,作为回报,我就可以摸摸你」的认知存在错位,野生动物不轻易,也不应该被驯化,一旦野猪发起攻击,任何结果都是人所不能承受的。「当人们意识到这太糟糕了,开始抱怨野猪怎么这么坏的时候,还会有人记得最开始它和人的距离是怎么被打破的吗?为什么最后要由野猪来承担这个后果呢?动物能有什么错呢?它们只是活着。」陈月龙说。


那次离开后,陈月龙发了一则微博,呼吁八字山附近的市民停止喂食活动。除了人与猪的距离埋下的隐患,他还注意到,八字山太小,不具备承载野猪的条件,那三只野猪显然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如果它们被市民们留了下来,进一步繁衍,会陷入更尴尬的境地。「我们保护动物,不仅仅是保护这个种群能够繁衍下去,我们还要保护它与环境之间的共存关系。」


八字山公园喂食野猪的人们图源陈月龙微博


野猪时常出现在南京市区中,这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城市,香港。香港每年野猪出没或滋扰报告的数目从2016年的583宗,增加到2021年的1417宗。野猪闯入城市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市民主动的喂饲行为。野猪和人类的关系与距离被破坏,港岛野猪的习性发生了改变,如今,它们不仅会主动索食、翻找垃圾桶,还会攻击市民。为了减缓野猪增长速率,当地政府尝试了给野猪避孕、绝育等措施,但一一失效。即使被野猪困扰良久,香港仍没找到解决之道。


2022年,香港政府提出修例遏止市民非法喂食野猪,甚至设立了最高罚款十万元及监禁的刑罚条例。环境及生态局局长谢展寰在一篇文章里向市民发出警告:「请告诉他们,喂饲其实会危害无辜的人,不要再好心做坏事了。」


和香港野猪进入城市的情况相比,陈月龙觉得,南京的状况好些,遇见野猪的频率相对较低,并且都是迷路的个体,送回野外也不会再往城里跑,这才是人和野生动物接近自然的关系和距离。


但「八字山」恐怕是其中的个例。2022年4月,《人物》在救护中心的笼舍里见到了「八字山」。它恣意地侧卧在笼舍一角,眯着眼睛打量笼舍外的人,尾巴来回晃荡,这是放松的表现。陈月龙时刻在评估它的状态,以往救助的野猪,在1-2周内就可以考虑野放,但「八字山」已经入住近一个月,野放的希望十分渺茫。当人向它走近时,它没有表现出惧怕,反而会主动地嗅闻人类的味道,如果没有第一时间为它提供食物,它会用鼻子使劲冲击铁网,表达自己的不满。


「让它对人形成惧怕其实很简单,它一过来,我就打它,它自然就慢慢怕人了,但我们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有悖动物福利的宗旨。」陈月龙解释,比起塑造行为,消除行为能做的事更为有限和棘手,饲养员只能尽量地不做什么,例如减少接触的频率,每天仅喂食两顿,给足一次性的量后很快离开,避免「八字山」建立食物与人之间的联系。


即便做了许多努力,「八字山」的行为几乎没有变化。去年5月底左右,陈月龙下了那个最终也最残酷的判断——「八字山」已经不适合放归野外,它的后半生将会在笼舍内度过。


笼舍里,「八字山」在熟睡,工作人员为它铺上了泥土和断木。(摄于2022年9月)



「搬近」野猪


野生动物留在了城市,是一个充满错误和遗憾的故事。这些故事仍在发生。


一位常到紫金山喂流浪猫和貉的南京市民,去年春天在山里遇上了野猪。给野猪投喂了一次随身带的鸭肉边角料后,往后他在树丛里一吹口哨,野猪便过来寻吃的。为了保证这些野生动物们的吃食,他做了一番考察,选了几家卫生条件好的鸭子店,他还摸清了野猪的喜好,它们喜欢吃鸭血和鸭肝。


看到这则新闻时,丁晶晶充满担忧:「人类友善的喂养对野生动物来说,是一种负面行为,这种做法是非常危险的,可能引发矛盾和人身攻击。」


丁晶晶是江苏省林业科学研究院森林生态所副研究员。2019年开始,出于对人兽冲突的关注,以及掌握南京当地本土物种的状况,南京市林业站委托林业科学院森林生态所,开启了「秘境之眼」项目,通过红外相机对全市的野生动物进行监测,野猪是重点监测的物种之一。


这个项目已经进行到了第二期,布设的红外相机从78台增设到了142台,重点监测较为边远的浦口区、江宁区、溧水区等,大都是林场、森林公园,以及居民区和野外交界的地方。到现在,「秘境之眼」已经回收了约25000张照片,有11000张与野猪有关,占到总数的45%。


从返回的数据来看,南京市区野猪的种群数量在增长,但没有超过饱和的程度,因此,在丁晶晶看来,尚不能用「泛滥」来形容野猪在南京的数量情况,一旦被定义为「泛滥」,会引起公众对市区内野猪群体的反感,强化猎杀野猪的合理性。


为什么野猪如此引人注意?丁晶晶解释,城市内的小型野生动物虽然出没频繁,但不具备强攻击性,虎豹等危险系数高的大型野生动物离人类遥远,野猪是这条光谱的中间值,它体型庞大,受惊后有攻击人类的可能,同时正在贴近城市,这使得它吸纳了这么多目光。


比起野猪「闯入」城市,丁晶晶更喜欢换一个说法,是我们在「搬近」野猪。


盐城长大的她在南京生活了20年,因为住在紫金山山脚,她和邻居们常常遇见野生动物。春天的时候,小区的大树枝头会站着一排繁殖鸟,貉、黄鼬,还有一些两栖动物,在树丛和水坑附近滴溜溜地转眼睛。城市化进程在步步侵占其他野生动物们的领地,连绵的丘陵被切割成生态孤岛,野猪们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在人类的世界里冲撞。


邓长林就发现,救助中雄性野猪的数量比雌性多得多,那是因为它们正处于拓展领地的年纪,需要通过不间断地走动来寻觅食物。想前往下一片森林时,它们的路线被城市的道路阻断。如果野猪出现的地点不是市民惯常的活动范围,没有发生人猪冲突,邓长林和他的团队不会出车帮助围捕。他认为,野猪只是在它的领地进行一次日常的逡巡,人类才是打扰的那一方。


我们离开时,丁晶晶突然提出了一个请求:「你们文章的结尾,能不能加一句话?」她想向城市管理部门发出呼吁,在做城市规划时,将城市里的野生动物纳入考虑范围,而不是后期再进行补救。南京拥有19座山,但是在区域规划时,被切割成了相互隔绝的空间,如果能够在这些孤岛之间建立起供野生动物们游走、扩散领地的生态廊道,连通各个森林公园,就能减少野猪们与人类正面冲撞的次数,让野猪真正地在南京城内自由奔走。


在救护中心兽医程王琨的理解里,南京市很难实现大刀阔斧的改变。「现在一座山和另一座山之间怎么做廊道?如果是在山与山之间新修一条高速公路,那我们可以把高速公路架高,下面的空间供给这些野生动物做廊道,但是对于南京这样一座已经如此复杂、成熟的城市来说,做不到这一点。来不及了。」


但我们并非无能为力。


从2016年来到红山动物园后,程王琨的电脑里储存着每一只野猪被救助时的情形。其中一张拍摄于去年6月,一只野猪误入了一条人工河,被困在汤山的某条河道里。河道相当于一个狭长的水池,水位很高,根据现场的情况,那只野猪困在水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它游了太久,一副疲态,没有力气再往岸上游去,只能把脑袋搭在水面上。


观察到这只野猪坚持不了多久,程王琨很快采取了麻醉措施。他朝野猪吹针,在等待麻醉药生效的过程中,和其他救助者一起,通过河道岩壁接近野猪,用套绳套住了野猪的一只腿,奋力把它往岸上拉。可惜的是,这只编号为0608的野猪因为呛了太多水,没能活下来。


在程王琨看来,这次救援本不应该发生。如果在设计之初,这条人工河的两岸岩壁能够将野生动物的踪迹考虑在内,添加深入水面的斜坡或阶梯,而不是完全竖直光滑的两堵「墙」,那么野猪即使掉入其中,也可以通过斜坡顺道离开,或是在斜坡上搭脚,减少溺毙的风险。


还有一些小野猪,是卡在市区里的水沟和栅栏时被发现的。「建立生态廊道的事情太难、太遥远了,那是不是可以在设计水池、设计栅栏的时候,考虑到这些动物们。要么就做小点,让动物卡不进去,要么索性做大一些,让动物能顺利通过。」


救护中心的小野猪



迷茫


南京这座城市,究竟生活着多少野猪?受访的研究人员没有提供这个答案。不是没有确切的数据,而是因为野猪正在触动这个城市敏感的神经。


一位相关人士告诉《人物》,从2019年开始频现的人猪冲突,给南京警力系统和林业部门造成一定的压力,有关部门正在一些城区试点野猪的科学管理,但内容不便公开。同时,野猪的野放也陷入尴尬的境地。是否放归野外,放归方需要和南京市园林绿化局共同商定,「它不光是单一个体的问题,也可能涉及到例如城市野生动物管理这样一个较为新颖的话题」。


每只闯入城市的野猪,它们的命运都与这个城市的管理气候紧密相连。即使得到同意放归,在哪座山林放归,又是一个棘手的难题。


去年8月,野猪「八字山」换了一间笼舍,也拥有了一个「邻居」——一只在金陵学院被救助的成年野猪。两只野猪,有着不同的命运,吃着不同的食谱,「八字山」的食谱自然更丰富,一天吃四五顿,吃饱了,它就沉沉睡去。另一只野猪即将被放归,和「八字山」相比,它吃得更简单一点,一天一顿,方便以后与野生环境之间的衔接。这只野猪的放归,将会和南京农业大学进行科研项目合作。但它的野放接连被几个公园拒绝,公园的管理方提出疑虑,担心野猪到了他们那儿,有人猪冲突的风险。


去年夏天,救护中心收到了一只来自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的小野猪,它掉进了排水沟。把它捞上来后,陈月龙做出的选择是,将它带回了救护中心,即使这个决定在他看来并非那么合理,「永远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是我们从哪个角度去看待它的去处。如果是从动物个体来说,原地放归是好的,但从安保的角度、校园管理的角度来看,他们就会觉得,野猪就应该放到别处去。」


来到红山动物园以前,陈月龙在另一个城市的动物园救护中心做过5年的饲养员。郊区足够大,野猪跑不进城市,只游走在郊外。即使如此,野猪的放归仍然受到管理部门和当地村民的抵触,有不成文的规定,救助到的野猪绝对不能放归。因为我们保护的就是生态环境中野生动物和人类的共存关系,如果放归只能或者极大可能带来冲突,那就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在那里五年,没有野放过任何一只野猪。


城市野生动物管理是一个新生事物,野生动物现在有恢复的趋势,但城市相关部门暂时没有成熟的管理方案。「没有先例,他们不知道怎么办。全国的野猪管理都非常混乱,长时间以来不知道怎么做,能做点什么。」陈月龙认为,和其他正在与野生动物打交道的城市一样,南京对待野猪、对待野生动物,仍是一种探索的姿态。「但我们都应该有面对这个问题的勇气和态度,应该结合现在的了解,去做些什么,当我们得知更多,再对行为进行修正。」


当下,对野猪的观测大多停留在种群层面,关于个体的情况很少,在放归时,陈月龙有时苦于无数据可以参考。和几所大学的合作项目的重点不是监测野猪种群情况,对于城市野生动物管理来说,这些数据价值很低。


「现在拿到的野猪数据还是不够细致,每个小区域中,野猪的数量是多少?增减的情况是怎样?我们可以做更多的研究。」陈月龙说,「但是换个角度,我们有必要去了解吗?我们可以为它们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少?是不是制定一个数字,简单地控制它们的数量就可以了?当我们深入了解之后,我们如果还是找不到解决办法,怎么办?我没想明白这些问题,我觉得我们都没想明白,我也很迷茫。」


红山森林动物园野猪展示区的解说牌



被野猪悄无声息地管理


但陈月龙确定一件事:正视野猪的生态价值,是谈论野猪管理的前提。


国内多数动物园不会展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野猪。比起其他野生动物,野猪被看作是一种缺乏吸引力的物种。「游客会问,老虎(馆)怎么走,狼(馆)怎么走,但是从来没有人问,野猪(馆)怎么走。」陈月龙说。即使是动物园的游客们站在野猪个体前,依然把它们视作食物,讨论野猪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但红山动物园在做一些不一样的尝试。2021年,红山动物园开辟了本土保育区,属于野猪的展区坐落在一个小山坡的斜面,游客需要走上台阶,以仰视的方式观赏野猪。和本土区其他动物有所区别的是,野猪的游客观赏区域顶部安上了凉棚,在空间上切断了游客投喂的可能,「野猪这个物种很容易被人投喂,谁看见了都想拿东西往里面扔。这些措施能尽量减少人和动物不正常的接触,重塑我们和野猪的关系。」


饲养员拉来好几车木屑垫料和松枝落叶,让野猪区的环境更接近于自然山坡。站在凉棚处,往玻璃墙的下方观察土壤的横剖面,可以看见野猪翻拱踩踏出来的「杰作」,蕨类植物的配子体在落叶层下面生长,一些需要掩埋才能萌发的植物,因为野猪的翻拱得以培育。


野猪区的简介这么写道:「野猪虽然看起来像是一群贪吃的大家伙,甚至粗鲁的行动方式让它们很容易被视为破坏者。但如果不去了解,又怎么会发现野猪和森林的关系,野猪和森林中其它动物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我们所看到的森林的样貌,其实都是在被野猪悄无声息地管理着的。」


关于如何在既定的环境中为野生动物创造更多可能,红山动物园的本土区在发生着一些微小的实验。排水沟配合了一套雨水收集系统,南京的雨季潮湿,附近的青蛙喜欢蹦进去。但和城市里其他排水沟的不同在于,这里的排水沟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缓坡,青蛙可以沿着这个地方顺利地再蹦出来,不至于被困在沟底。


到了秋冬交接的时候,刺猬们需要找一个遮雨背风、温暖的地方进行冬眠,落叶、朽木底下,那里微生物缓慢发酵,热量从泥土里蒸上来,让它们感到十分暖和。但是在城市中,刺猬越来越难找到这样的地方,绿地、花园的植物种类单一,那里没有朽木,连落叶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本土区的刺猬花园不会打扫落叶和朽木,还种植了很多本土植物,它们能和附近的昆虫友好共处,给刺猬带来更多的食物。


记录这些的陈月龙在一次演讲中说道:「当我们想做生物多样性保护的时候,其实很难通过讲一个道理或者原理来打动别人。但是,当有更多人参与到这个过程的时候,他只要参与其中,就能受到影响。」


与救助并行的是宣传。一些尚未成年的小野猪会跟随父母出外觅食,父母暂时离开或是它们迷失,凑巧遇上了人类。小野猪不会有攻击行为,它们往往会吓得愣在原地。即使做了宣传,不知情的市民仍会抱着小野猪往救护中心送,救护中心也不知拿这些小猪如何是好。


小猪如果出生在这里,或是很小年纪就在这里长大,它们只知道在这里应该怎么活着,永远无法走出笼舍,最终很有可能走向安乐死。这里,能够容纳成年野猪的大笼舍只有4个,数量十分紧张,如今,小野猪们只能和鹦鹉共住一处。如果没有这些野猪,这些空间可以为更多鸟类或其他更小的野生动物使用。


市民还会给救护中心打来电话,他们在路边发现了从树杈掉落的小鸟,或是发现一些小型野生动物闯进家里。程王琨会告诉他们,这是一只什么鸟,它是离巢还是受伤,有可能它的妈妈就在旁边,这时就不要去打扰它,或是用个纸杯子把它放到树干上去。如果家里进了一只黄鼠狼,或者进了一只獾,这种情况下,不要试图喂养它,把它赶出去,撵到外面就行了,「它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不要去打扰它,它就不会打扰你,有人能理解我们怎么科学地对待野生动物,可能八字山这样的故事就会少一些。」


在救护中心的办公室,邓长林指着墙上的地图说:「市区里或许住着好多野猪,但是它们生活得隐秘,没有被发现。」城市的某些角落,有小野猪正在悄然长大,当它们和我们正式遇见的那天,不用过于惊慌,也不要试图将它们视为城市的宠物豢养。同时,他希望野生动物在救护中心待的时间越短越好,「它是回到应该生活的地方去了,本来它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如果在这边,反而是不正常了。」


野猪不该在城市定居,它们终究属于自然。


2021年1月19日,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救助了2个多月的一头野猪放归浦口老山山林。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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