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路彬彬：如何面对现实的无力感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043 篇文章

路彬彬：有什么方法可以面对现在这个环境的无力感？比如有不好的情绪、压力时，你会怎么做？

一诺：首先我觉得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原因是深层次的。这种糟糕的情况下，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个人常常感觉是非常无力的。这时候，获得力量的方法之一，是去看“更惨”的人，当然这是玩笑话。

比如读一行禅师，他在越南战乱时期长大，青少年时出家。他做了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情是在越南一座山上做了一个像是避难营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救了很多人，就像在乱世之中建了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但后来这个他们用心血浇灌了思念的地方被炸了，什么也没有了，他的经历里类似的破坏和失去举不胜举。

他在 60 年代去过美国，美国的马丁路德金曾推荐他为诺贝尔奖候选人。后来他有一次出国后，越南政府不让他回去，他被迫流亡法国，没想到这一流亡就是 39 年，无法回国。但就在这个流亡的过程中他在法国建了梅村，把正念的理念带到了全世界。

他人生的大部分时期，用我们常人的眼光来看，非常失败，但通过了解他的故事，你会觉得他非常了不起，也会学到如何面对这些困境的路径。

在《正念的奇迹》这本书里记载了这样一个片段，他在法国的时候，有一次有一个人问他一个很刻薄的问题：

四周一片沉默。这时，一行禅师轻轻地开口说话了，沉着镇定，对那个刚刚还在责难他的男子怀着他个人真切的关怀。他的话如同浇灭大火的甘霖。他说如果你希望树木成长，给叶子浇水是起不了作用的，你必须灌溉树根。而他说的树根，是在每个人的内心。

作者说，一行禅师的回应让我们体验了另一种可能：用慈爱克服嗔恨的可能，打破人类历史上事永无止境的暴力连锁反应的可能。

而我觉得最动人的，是下面这一段描述：

作者看到一行禅师做完这些回应之后，和主持人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快步走了出去。站在教堂停车场旁边的人行道上，就快喘不过气来。

作者去问，一行禅师解释说，那名男子的话让人烦乱极了。他也想以愤怒反击，所以必须尽可能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冷静宽容地做出回应，但是那一口气太缓太深了。

所以一行禅师也不是神，也会有情绪，也会有愤怒，需要通过呼吸来舒缓，呼吸也会“太缓太深” 而需要出来透气。

作者说，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呼吸方式与他如何回应周遭世界存在着某种关联。

我想着关联，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的“入口”。
 

一行禅师有一套小书是教人怎么吃饭、怎么走路等等，其中有一本书叫《How to fight》，就是如何斗争。他的答案就是如果想改变这个世界，或者是希望周围的环境有所改变，唯一的路径是改变自己的内心世界。

改变内心世界有几步：

有时候困难不一定有我们想的那么多，我们往往不是被真正的困难打败，而是被想象的困难、恐惧打败。我们可以去深思自己的内心，破除这些想象。 

路彬彬：这是个非常好的心理暗示法，去找那些榜样性的人物，看他们最苦难的时候，用他们的方法来激励自己。

我们要说话，但不能人云亦云，必须得有智慧，得学会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传递价值观，我们的逻辑是不断地逼近红线，但不要踩线。

二十年前，我就出来做自己的节目，算第一代自己做制作人的，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给我写稿子说话。原来我每天主持，所有的稿子都是别人写完，我念提词器。我那时候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做两会的对话，因为两会的时候来不及照着念。

一诺：我觉得语言对人内心的塑形能力是非常强的。在一个语言里面，能让我们说哪个字、用什么方式说，有非常大的限制。大家可能意识不到，当语言是充满攻击性的时候，语言本身就成了杀伤性武器， 而当我们接触的语言是苍白的、假大空，没有人性的时候，慢慢人也会变成这样。

最可怕的事情是，我们每天接受的语言，实际上我们说了不算，所谓的“媒体”说了算。我们每天被推送的文章，绝大多数大量的信息和语言是你不选择就出现在你眼前的。而我们的头脑和内心在无意中被这些语言侵蚀和塑造。

路彬彬：当前情况下，你觉得企业主、创业者、开小店的人，该怎么办？或者说一个打工人该怎么办？显然有很多人要自谋生路，那这样的人怎么办？你有方法吗？我知道你很真实，没有咱们就跟大家说没有。

一诺：我觉得说到底，在外在压迫性的存在不打破的时候，是没有出路的。现在因为真正媒体的缺失，大部分人的消失或者失败，是无声的。所以首要问题就是要清醒的认识到现状。不能盲目乐观， 和自己说什么都会变好。

所以把自己照顾好，才可能静下心思考到底要做什么？很多人要做很多决定，决定可小可大。比如要不要搬家，要不要把房子退租，要不要离开这个地方，要不要换一个行业。这些问题都是要去思考的。

给自己创造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知道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能做一些事情，它最重要的价值是在于这会改变你自己的心智状态。

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太阳，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智慧。但是这个智慧在压迫性的环境里， 经常被压抑。而当我们心智状态改变了，稍微放松一点，就会生出智慧。

路彬彬：首先，我们要冷静下来，看看自己到底恐惧什么，挖掘自己真正的需求是什么，当静下心来想你的需求时，就会发现很多的恐惧来自于那些并非必须的需求。

沈南鹏曾经给我讲了一个例子，他说他年轻时最恐惧的事情是刚刚大学毕业到香港工作的时候，公司给了他 10 万的月薪，还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公寓。他就觉得"哇！这么好"，但是他接下来就很恐惧，觉得万一哪天没工作了，这一切就都没有了。

这个故事呼应了一诺刚才讲的，沈南鹏毕业于这么好的学校、又是天才神童，到哪儿没口饭吃？但是他的公司特别聪明，给他这么好的条件，其实是把他养起来，让他因为怕失去而不敢做决定。资本家很聪明。

一诺：非常对。我在书里面写了一段离开麦肯锡时的感受，麦肯锡有世界上最好的保险，当时就觉得这是不可能放弃的。但是后来我意识到如果我需要这个保险，肯定是得了非常复杂的、严重的疑难杂症，可以去找最好的医生。

但我情愿一辈子都用不到。这太可笑了，我为什么要去看病，如果有机会，我绝对不会花时间去看病。但在那个状态里的时候，是不会这么想的。

很多人称我们是“精英”，我其实非常不喜欢这个词。本身“精英”是个好词，它应该指代社会精英或者知识精英，但在中国的语境里，它好像变成了“高富帅”或者“有钱”的代名词。

说到底，我们这些所谓名校出来的优秀毕业生，看起来好像很光鲜，其实底层有巨大的恐惧。从这个角度讲，当一个公司给我们提供了这些东西，对这种精英来讲，基本上是可以拿捏得死死的。

路彬彬：很多很多的诱饵吊着你，在这个方面，一无所有反而会好一点。

一诺：对。很多做成了大事的人其实是不在乎“占有”的，我们对“占有一些东西”的执着，实际上是对我们灵魂的一种腐蚀。

路彬彬：你如果是一个不足够拿到最高诱饵的人，还不如当个普通人，这时幸福感更强。其实从人的角度讲，有的时候穷人的快乐比精英要高，你有没有觉得穷人快乐其实因为他受到的折磨少？

一诺：不，我觉得说到底人的内心苦难都是一样的，也是相通的。

之前奴隶社会视频号有一个纪录片叫做 《Wondering but not lost》（《迷茫，但不迷途》，现在已无法观看），讲的是明就仁波切的一个特殊的修行过程，他啥也不带、自己在外边生活，什么都没有，就只能讨饭、想办法找人收留，不然就睡街上。可以说他是所谓的穷、什么都没有，但其实他非常富足。不一定非得用经济状况来区分穷和富，其实最终都是去面对恐惧。

明就仁波切走的时候就背了一个包，是半夜偷偷出来的，因为他要躲过他自己的保安。出来之后有一个大铁门，但晚上已经关了，他就把他的包从铁栅栏里扔了过去。他说爸爸小时候讲过一句话，如果你想做什么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的包扔出去，因为这时候你就不得不做了。

这个非常小的细节让我特别有触动。他说“包扔过去了，我没办法，只能爬墙了，东西都在外面了”，然后他就爬了出去。他花了四年半时间到处走，夏天去凉快一点的地方、到雪山上去，冬天就到下面去，去了很多佛教圣地。

有一次他讨饭，人家给的是馊了的饭菜，结果食物中毒，几乎快死了。最后是白天打了一个照面的人把他送到医院，他不知道，因为他已经昏迷了。后来被就过来康复了。后来他说，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如果能够真正地去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会爱你。

在四年多时间里，他自己一分钱没有，每天的衣食住行都得靠别人，而且都是他不认识的人，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我看这个纪录片的感觉是特别被“解放”，会意识到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东西，需要这些东西是因为我们的很多恐惧在外化。

当然这不是说大家应该穷，人的私有财产当然应该得到保护，这些现代文明的基石，我说的是一种精神状态。当我们不把人生幸福和成功放在“占有”上， 才真正得自由。

路彬彬：回到刚才的问题，第一个是要面对现实，第二个是在面对现实时，去思考自己真正害怕什么。因为那个害怕也许不是你真的需要面对的，它只是一个过去。

路彬彬：假设有一天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公司也没有了，我们都回到最开始，要去找工作，你觉得你可以去干啥？

一诺：哈哈我觉得我干啥都行，肯定饿不死。 

路彬彬：我其实说的是能养活家的，万一咱离婚了，孩子跟着咱，然后咱们俩干啥？我的问题是推到这的。

一诺：做服务吧，其实在商业社会， 你只要能提供价值，就可以赚到钱。这没什么神秘的。 麦肯锡也就是一种高端服务而已。我今年开始做面对美国的职场工作坊，就是这样一种尝试。 希望帮助海外的中国人在职场上更成功，因为我这些年里面一半职场经验是在美国的。

我们当然需要钱的，一方面是生活需要，另一方面，我最大的感受就是，推动世界改变是需要花钱的，所以我今年赚的钱已经捐了一部分。

所以当我们把自己当“途径”，就可以让钱流动起来： 我们看到需求，提供服务，可以赚到钱， 然后你把赚到钱的一部分做捐赠和支持你希望支持的组织，这样就是让钱通过我转起来了。 这时候钱就有了更高层面的意义， 不仅是消费或者生活保障了。

路彬彬：那你在国内的这些学校还在做，对吧？

一诺：在做，学校还是很有意思的，已经做了六年。学校不是一般意义的创业，因为学校说到底是在做社会公益，但是在中国的环境下，你不能用公益的壳去做，所以导致了似乎在创业。但实际上如果是想赚钱，那最好去做出国培训、英语培训。做学校很亏的。

路彬彬：所以我们会觉得就算再有危机，我们挣个养活家的钱没问题。但是可能会有人觉得李一诺是学霸，我们学习不这么好，我们有什么办法？我觉得肯定很多人听到这儿，会有这个感觉，咱们要把他们这个想法给破了，因为不见得非要学霸才可以。

一诺：我推荐大家做一个性价比很高的事情，就是多去看看人物传记，现在快速消费环境下的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比较光鲜的东西，比较短期的东西，如果我们去关注人真实的成长经历，会很不一样。

我们的诺言社区，今年第五年了，里面现在有 2 万多人，这里面大部分的人跟你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会觉得"你看李一诺是学霸"，但是后来大家最大的发现就是我们其实都是普通人。

因为人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你要看到，一旦你看到了，很多眼界就打开了。我觉得这是诺言社区的价值之一，大家会说原来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可以，或者说原来我不敢拿出来讲的东西，你也这样，这件事情是非常非常有价值的。

做诺言社区跟一土学校有关，当时是 2016 年，我做一土学校没钱，奴隶社会有七八十万关注，我就说要搞个终身学习者社区，我当时也说得很清楚，我还不知道这个社区要干什么，但是肯定会给大家带来价值， 这社区收费，收了费的钱可以去启动一土，然后就做了。一开始可能有几千人，真的通过这个途径有了第一笔做一土的启动资金。 

我们大家每个人都说自己是个"普通人"，所谓的"普通人"在我们的语境里面变成了一个贬义词，实际上"普通人"应该是个褒义词，我们能做个普通人是非常了不起的。普通人，证明你身心健康，心智健全，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

回到彬彬这个问题，大家有时候看到一个人先看到的是他的标签。

路彬彬：但这些东西都是浮云。

一诺：是的。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做忠于内心的选择。

路彬彬：现在因为疫情，大人、孩子都在家里面待着。我也在想以后他们这代孩子怎么办呢？最怕的是他们一点社交能力都没有。

一诺：对。尤其对孩子是大规模的心理创伤、心理灾害。社会恶性事件的发生都是因为心理问题。个人心理问题的集合就会造成大规模的社会问题，它是分不开的。

回到刚才讲的，其实对年轻人来讲，我们在讲这些大的社会问题的时候，基本的结论就是无力感，但我们还是要思考这些问题。

其实所有大问题的出路都源于每一个人内心的选择。每个人内心有不同选择的时候，首先会改变你自己，而其实任何社会的任何改变都是从每一个个体开始的。

刚才我们讲的一行禅师，为什么现在全世界这么多人看他的东西、这么多人在跟随他，他做了什么？无非是在被迫流亡之后，他做了一个选择，内观自己，然后去启发更多的人，去理解生命的本意，他让大家"呼吸" ，"行走禅"。他既没有搞投资，也没有搞论坛，但是他的这些看似很“个人”的， 甚至“无用”的选择，最终产生了极其大的社会影响。最后，一个国家（越南）因为他而改变。而所有的改变，源自他自己的一个念头的改变。从这角度来理解社会改变的路径，我觉得是非常赋能的。

从这个角度，你会意识到，我们自己做的很多选择都是有意义的、有力量而且是有路径的。有一个讲他的纪录片，我看了这个题目就想掉眼泪，题目是他说过的一句话，叫做《 A cloud never dies 》（《云永远不会死》）。就是像云一样，可能会变化，可能会消失，但它不会死，它永远会在。

我们看这些人的事迹会给自己很多启示，在恶劣的情况下，我们自己的内心选择，实际上才是我们走出来的真正通路。

路彬彬：对，不要低估你自己内心的力量，你可以先回到微观，先从自己做起，从找到自己内心的力量，改变自己的心境，改变自己的小家庭开始。

一诺：对，诺言社区的第一本“入门”书，就是《活出生命的意义》， 核心的理念， 就是我们永远有内心如何选择的自由。

不要放弃这个自由， 因为这也是你仅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