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落户，我走了一场马拉松

第一次见到夏炎（化名），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黑色皮鞋，头发梳得板板正正，朴实的面容透着一股英气。

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我有些晃神，这就是农民工？来见夏炎之前，我对他略有耳闻，是上海鲜有的“优秀农民工”落户，10月刚公示了名单。

而我此行的目的，也是冲着他颇具传奇的经历而来。

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玻璃柜，荣誉证书和奖杯一排排罗列着。

之前就听说，他已经把餐饮界的奖项都拿遍了，曾经还作为“中国名厨”受邀去了人民大会堂，现在的他担任上海某酒店的总经理，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但是他说话的时候慢条斯理，处理事务也淡定从容。

他给我泡了一杯他家乡的茶，说：“你别看我现在这样风光的样子，我15岁刚来上海的时候，只是工地上做杂役的小工，大字不识......”他苦笑了一下，“干了一个月，还一分钱拿不到！”

采访、撰文 | 秋秋

编辑 | 老茧

01

15岁只身闯荡上海

夏炎出生在安徽某个农村，家里穷，供不起孩子上学。他当时渴望知识，可是也深深地知道留在家乡是没有出路的。

15岁那年，他听说有个邻居大哥在上海工地打工，能赚3块钱一天，还包住。这3块钱就是他的奔头，他毫不犹豫地收拾行囊坐上大巴车去合肥，再转绿皮火车到上海。

折腾了一晚上，下了火车他也没敢休息，直接去了工地，开始学习如何把水泥地面磨平。工地上搭的简易工棚，夏天热冬天冷。

“那个时候，一点都想不到苦，只想到有钱拿，可是一个月后，工头跑了，我们的工钱也飞了。”夏炎说到这儿的时候，我问他对工头有没有恨。

他淡淡地说：“要说恨，那时肯定是有的，但现在没了，早就没了。”他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我还是要感谢他，给我来上海的机会，没有他也没现在的我。我后来赚了钱......还买了水果去他们家感谢他呢。”

夏炎口中说的赚了钱，并不是继续在建筑工地上做杂工，而是和餐饮结缘的一次因缘。

那会，上海的码头很多，见拿不到工钱的夏炎就打算换个行业，在他眼里上海遍地是黄金，遍地是机会。他找了一份海鲜运输的差事，负责给上海多家饭店、酒家送海鲜食材，一天的工钱比工地做杂工赚得多，但是不包住。

他就把运输海鲜的三轮车当床，三轮车就停在码头附近的弄堂里。天一亮，码头上渔民就开始捕鱼，嘈杂的声音就是他天然的闹铃。

此后，三轮车成了他的饭碗，也成了他的床。

夏炎说：“我第一次看见饭店里的厨师长炒菜的样子，还有下命令的气势就很羡慕，想着有一天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夏炎负责配送的饭店很多，他和厨房里的员工处好了关系，就开始“偷师”，偷偷把每一道菜的工序都记在心里。

偶尔碰到几个偷懒的工人，他也会很机敏地免费帮他们把切菜、配菜的工作给完成。“你看，这样我在帮他们切菜的过程中也练习了刀工。”夏炎笑着说。

这样，久而久之，很多饭店的员工都知道夏炎做事又好又利索而且不求回报，大家也都愿意教他一些“手艺”。

02

新华字典成为我的老师

都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为了记下每一道菜的食材，配料，工序等配方，夏炎开始自学认字。

他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就去书店买了一本新华字典，不会写的字一个个查，想不起字怎么写就先用拼音代替，然后回家再查字典，抄写几十遍硬记下来。

“每家店做同一道菜，用料的比例都会略有不同，同一道菜能成为这家的招牌菜却不能成为另一家的招牌菜是有原因的。”夏炎说。

除了“偷师”，夏炎也拜过师傅。

那天，夏炎给一家饭店送海鲜，碰到一位客人点了“松鼠桂鱼”，当时厨房的师傅不会做，夏炎自告奋勇地站出来，掌勺的大师傅非常不客气地说：“你凭什么可以，你知道什么叫松鼠桂鱼嘛！”夏炎没理会他，他捞出一条鱼就准备切，大师傅赶紧拦下他。

夏炎说：“你们这没有人会切松鼠桂鱼的，我会，我要是给你切坏了，我赔给你一条就是了！”大师傅这才让夏炎试一试。

结果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夏炎做得非常好，掌勺的大师傅也心服口服。

那之后，夏炎在上海餐饮界算是有了名气。上海有个刀工了得的师傅就收了夏炎做徒弟。

师傅教的永远是理论，刀工这东西只能靠练。

但是我知道，这个师傅很有名，我做了他的徒弟，以后就能进餐饮界，而且能走得远。”夏炎捋了捋袖口，意味深长地说：“哪一行都逃不了人际关系。”

03

“猎头”争抢的香饽饽

上海九零年代，已经有很多“民间猎头”专门打听行业内有能力的人士，然后帮忙介绍给有需要的单位，从中收取介绍费。

夏炎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跳槽”到饭店做厨房学徒，由于是从海鲜运输工转行过去，职位起点比较低。

“我是没想到刚进去做学徒一个月，就被升职做厨师长了。”夏炎自豪地说。

九零年代的上海，餐饮是暴利，市场大需求也大。

夏炎在进入这家饭店之前，已经积累了多家饭店的经验，接触很多菜品并且都掌握了，他作为一名学徒在切菜、配菜、炒菜、摆盘上的技术都高于自己的师傅。

这恰巧都被主管看在眼里，饭店需要新式菜品吸引顾客，夏炎会做的菜品花样多，还能翻新，正是当时饭店需要的人才，升职也就顺理成章了。

九零年代的上海处于改革开放时期，经济高速发展，几乎全国各地的人都涌向上海，饭店要出品对应不同地区客户口味的菜品。

夏炎的核心竞争力就在这里，他学习菜品的时间快，接触菜品多、菜系多，也会研制不同花样的菜品，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技能。

夏炎说：“其实，你看一个厨师有多少水平，一个月就足够了，他做来做去也就这些菜了。”

夏炎多少有些老天爷喂饭吃，他参加的第一个比赛就获得了“中国名厨”称号。

“当时就想参加比赛，非全国性的不参加，就想着和全国优秀厨艺人才比拼，才能知道自己的水平。”

04

从厨师进化为经营好手

夏炎虽然没有读书的机会，但是他一直觉得知识能改变命运。

1995年的时候，他就考取了厨师二级证书，用他的话说，有证书才是敲了章的人才。

而他的第二次命运转折也还是来自“猎头”。一家濒临倒闭的酒家请夏炎去帮忙运营，希望夏炎能把入不敷出的酒家给救回来。

夏炎当时的想法是朋友间帮忙，以顾问的形式去指导几个月，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夏炎在考察了这间酒家的菜系、菜品，了解了主要客群后，重新制定了符合顾客口味的菜品，并且带着自己的团队给这间酒家亲自做了3个月。

仅仅三个月，这间酒家的营业额便起死回生，顾客的反馈很好，夏炎还手把手教会了原有厨师团队做新式菜品。

“如果说运营酒店有代表作，那这间酒家算是我第一个代表作了。”夏炎说。

这之后，这间酒家的运营管理便全权委托给了夏炎。这下，他在圈内的口碑就不仅仅是会做菜的厨师，还是会经营酒店的好手。

在求知的路上，夏炎也没有放弃努力。

2003年和2006年，分别考取了中式烹调师国家职业资格三级证书和国家职业资格二级证书。2006年，他又被上海浦东烹饪协会授予理事，因表现突出，于2009年又被授予常任理事。

“冥冥之中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些证书和荣誉迟早都会有用的。”夏炎把一本本证书翻出来给我看，他有些感慨，但更多的是自信。

“你知道吗？人有了家庭，有了技能，还在自己的工作圈中结识不少有学识有远见的人，那想法和思维就会改变。

比如说，我开始打算如何在上海留下来。”夏炎指了指“优秀农民工”的荣誉证书，“你看，为了这个，我真的拼了命了。”

05

没有哪个厨师的手是完整的

夏炎知道自己没有学历是很难获得上海户口的，但是他不甘心，在咨询了一圈后，有人给他指了一条路，“或许，你可以试试优秀农民工落户。”（上海规定被评为上海市优秀农民工的人员，可直接申办本市常住户口。）

这条路很难，身边很多人都劝夏炎放弃，也有很多人认为他根本做不到。可是夏炎决定试一试，带着15岁只身一人来上海的那股少年冲劲，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上海有一条规定：上海市优秀农民工原则上应当从历届获得上海市农民工先进个人荣誉称号的人员中推荐。

换句话说，要想获得“优秀农民工”称号，得先获得“农民工先进个人”称号。指路的人永远只给一个方向，具体怎么走，怎么做都要自己去领会。

夏炎知道想要获得称号，需要拿到更多的奖项荣誉以及学历证书。

“我是获得2012~2013年度农民工先进个人，2014~2015年度优秀农民工。那四年真的是就是比赛机器，有上海的比赛就去参加，不管是个人的还是团体的都参加。”夏炎说着伸出手给我看，他的拇指几乎都有刀痕。

“只要是做厨师这行的，没有人的手是完整的，都是被刀切过又重新长起来，这条条刀痕就是印记。”

拇指上的刀疤最终变成美丽的果实，夏炎顺利获得了“上海市农民工先进个人”称号。

夏炎参评的那年（2012年），上海市外来常住人口为960.24万人，其中逾7成为农民工，相当于672.16万农民工，而“农民工先进个人”是从672.16万农民工中选300名出来，几率微乎其微，但是他做到了。

“最难的还是学历提升！”夏炎把他的学历证书拿给我看。

2014年，夏炎通过自考拿到了专科毕业证书，继而他又专升本拿到了本科毕业证书。同年，他还考取了中式烹调师的最高级国家职业资格一级证书。

“我是一个没读过书的人，认字也是靠一本新华字典，后来学习电脑、手机，都是一点点摸索着来，让我去考学历，写论文，去答辩，还要做PPT，那过程......”夏炎说到这，倒吸了一口气，“根本无法形容有多难，只有自己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闯过了“农民工先进个人”的关卡，还要再闯一次“优秀农民工”的关卡，如何在这群优秀的人才中脱颖而出，夏炎知道学历、证书是他突破重围的关键，凭着这股信念，夏炎做到了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情，也给那些看热闹的人做了无声的回击。

刀疤能开出花，信念也能开出花。

2015年10月，夏炎获得了“优秀农民工”称号。在他觉得户口终于可以着手办理的时候，意外总是在他想不到的地方出现。

06

申报户口，临门一脚被退回

政策里的话很简单“优秀农民工可以直接落户上海”，可实际情况要难上很多。夏炎是从2016年开始申报，光是准备申报材料，他已经焦头烂额。

第一项难关就是他的个人档案，他必须准备小学至中学的所有学籍材料。

因为年代久远，学校已经合并或者迁址，夏炎必须找到当时负责管理学籍的老师，才能把材料补齐，为了这些，夏炎往返上海和老家之间数次，他已经数不清了，每一次奔波他心里都装着石头一样。

第二项难关是他的社保缴纳记录，同样因为年代久远，一些他工作过的饭店已经倒闭，但为了拿到证明，他不得不一趟趟地跑工商局。

“那会不像现在这样全国联网，很多事情都可以网上办理，那会是需要自己去每个部门跑，每个部门问，很多回答都是不清楚且含糊的，社保缴纳证明，公司注销证明......很多，真的太要命了！”夏炎回忆着那段记忆，比他考学还难。

夏炎在和现任妻子结婚之前有过一次婚姻。说的意外，就和那次婚姻有关。

当夏炎准备好所有的材料进行申报时，眼看着初审、柜面提交审核等环节都一一通过，临门一脚就差终审了，就这最后一步被打了回来，理由是计生问题。

夏炎和前妻育有一个孩子，和现任妻子有两个孩子，在计生系统里，夏炎有三个孩子，属于超生，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

这是夏炎完全想不到的事情，当时他的心就凉了半截，这等于是给了他一票否决，他再怎么努力也没用了。

“其实我当时就觉得不公平，对于我来说我有三个孩子，但是对于我现任妻子来说她只有两个孩子，当时二孩政策已经放开，她并不违反规定啊，我当时挺不理解。”夏炎说起这件事，依然有些愤愤不平。

07

再次申报，终见月明

嘴上说着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户口已经无望了的夏炎，但心里依然没有放弃，他觉得政策总有变更的一天，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计生政策”，二孩政策都放开了，三孩政策会不会也放开？

第一次让夏炎重燃希望的是2020年，圈子里已经开始传播三孩政策将要推行。正式收到国家下发消息的是2021年。（2021年5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召开会议，审议《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并指出，为进一步优化生育政策，实施一对夫妻可以生育三个子女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

政策文件已经下发，夏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2021年下半年，他再次进行户口申报。

然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夏炎的社保缴纳信息显示他从一家单位离职进入另外一家单位只工作了一年，又返回到原来单位上班，这需要做出解释。

这在外人看来是很普通的跳槽情况，竟然要做出合理解释。

“幸好这两家单位其实是一个老板，他们是夫妻，只不过一家单位用了老公作为法人，一家单位用老婆作为法人，后来两家公司都转移到老公名下，我把这些材料都搜集好，连两个老板的结婚证都求来了，这才解释得通。”夏炎扶了扶额，连连摇头说太不容易了。

不容易是真的，除了这些繁琐的证明材料，还有天灾。

夏炎申报户口的时候，又遇到了2022年上海疫情封控三个月，整个户口审核过程都停滞了。

“我那个时候的心态已经被磨平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抢也抢不来。”夏炎把刚办好的户口本、身份证给我看，感慨良多。

“我这就是在走马拉松，谁要是遇到户口申报的问题，想想我，就都不是事了。”

上海解封后，夏炎的审核进度开始往前走，所幸这次没有再出意外，顺利拿到了批复，全家户口都可以迁移到上海。

如今作为“新上海人”的夏炎完成了他对家人的承诺，让孩子有了高于他的起点，他也相信就算在现在这样竞争激烈的时代，上海同样给底层人们留了希望。

很多像他一样起点低、没有学历的人，同样可以透过那条希望的门缝，留下来，扎根，生长。

文章来源：户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