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我后悔讲过,26岁以后不读王小波
如果说人生中有什么明显的后悔的事值得诉说,那就是我曾经对外讲过“26岁以后不读王小波”。
我这么说,是觉得在读了王小波之后,可以继续向罗素、米塞斯等更多的作者前进。我实际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止步不前。但是我忘记了潮水会退潮。我们那代青年差不多都读过王小波,并不意味着以后的读者也会读。
有时,进步并不和时间推进成正比。一些我们在阅读王小波的时代取得共识的东西,在今天仍需要去争辩(而这个争辩和争论人是不是有两条腿一样无奈)。应该说,在相当长的时间内,王小波及其对常识、自由、有趣的坚持,对每一代青年都具有巨大的启示意义。
我推荐的如下作品,曾经打开、塑造和丰富过我的认知。希望能对你有益。
今天的看法:
我怎么不会想起,在当年,我有幸工作过的《南方体育报》把“有趣战胜无趣”作为办报宗旨。
过去的看法:
王小波厉害的是他的幽默和坚决的嘲讽态度。这两块是容易展现自己的。因此后来我也在他的文本里读到他的优越感。
我也不觉得他留下了什么典型的文学形象,他的文本留下的都是三个字:王小波。也许他和鲁迅一样,在针砭时弊上有突出贡献,但从求知层面说,他误人不浅。今天如果我的朋友还在看这类杂文,我会低看他好几眼。我觉得这样的读者没有多少自制力。
我们终归应该将有限的阅读时间投放到自己未知的领域。
/ 《26 岁之后不再读王小波》,2012 年
世上最具有现实意义的寓言故事。它那么荒诞不羁,却总是以一本正经的姿态一次次重演。
有时候他无情地甚至是不计成本地惩罚你,是因为他自感就是集体,不能输。奥威尔在下缅甸服役时射杀了不再作乱的大象,因为他不想在人群中显得像个傻瓜。
/ 微博,2022-10-20
作者在上世纪70年代做出的神预言。今天的我们已经失去阅读和思考的保护。
理解帝国运行逻辑的钥匙。
理解什么是自由。
这位哲人提醒我们,剥削我们的,是我们自己。我们残酷剥削自己,并为此抑郁、过劳死。
这位捷克人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媚俗——并对它极尽嘲讽。媚俗是丢脸的。
昆德拉:“小说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看了几篇文论,感觉到昆德拉差不多把卡夫卡视作小说发展历程的终点。
/ 微博,2022-10-2
他把智慧作为小说的主角。通过博尔赫斯想到智慧,就像通过糖想到甜一样自然、直接。
重读博尔赫斯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过去有三篇没读懂这次读懂,有两篇读懂这次没读懂。《小径分岔的花园》讲述以现在为起点,人可以通往无数可能,《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则提供了相反的情况,人以现在为起点,可以通往无数过去。另外,“镜子和交媾可憎,因为它们使人的数目倍增。”
/ 微博,2023-1-5
不知这是第几次读这个短篇。它让人产生类似吸烟的快感。我将它视为某种应该戒灭的东西,就像僧人脑里的酒肉女人。我的阅读一直在抵抗中进行,我抵抗那些使我过于舒服的读物。我一度将博尔赫斯定义为文学的小妾。电影界的诺兰也如此。但是《小径分岔的花园》几乎出现在所有的选本,只要我翻出其中一本,就有这篇,另一篇是福克纳《献给艾米莉的玫瑰花》。我每次翻开一本,就会找到这篇《小径分岔的花园》,读进去。就像克制力很弱的男人又一次走向鸦片铺子。博尔赫斯提供了诗歌一样考究的语言、神乎其神的智慧和侦探小说的新模式。关于间谍俞准的故事,其美好,就像一九九八年罗伯特·卡洛斯在法国四国邀请赛上罚进的那个任意球,它绕了一大圈,看起来要朝天上飞去,却以极震撼极干脆的弧线飞回进球门内。飞回到那原定的目标。
“审美观需要读者与作者两者结合。”博尔赫斯说。在与读者合谋方面,他是做得极好的。但这仍抵挡不住我的愤恨。每次我觉得要离开博尔赫斯都是因为,我看到这个老人站起来,在裤腿上搓搓手,貌似矜持其实是贱兮兮地看着我--他在等待我的赞赏。他在等待读者对他个人的聪明进行礼赞。同样的是马尔克斯。在臣服于他很多年后,我终于在他的每篇文章里都看到热闹的东西。马尔克斯太热闹了。每一个句号后边都有他期待地看着你的目光。我实在讨厌这些摇着拨浪鼓的乡下贩子。
博尔赫斯最可惜的作品是《永生》。它在哲学上的前景是如此灿烂,然如被惯有的技法弄成为一个精致的把戏。我从来也改变不了博氏的伟大,但我要抵抗住他在机巧方面对我的诱惑。一个人做了机巧的事,总是止不住要停在原地,看着别人欣赏自己的创造。
(然而,事隔数年,我又为自己写了这么一篇玷污博尔赫斯的文章而羞愧。)
/ 《寡人》,2021-9
《尤利西斯》里有一句话:“事实是无法按主观愿望抹掉的。时间已经给它们打上烙印,它们已经被拴住了,占据着被它们排挤出去的那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的地盘。”它是詹姆斯·乔伊斯对亚里士多德说法的重复。我们可以将之视为理解博尔赫斯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钥匙。
/ 《通宵俱乐部》,2018-1-5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