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年初，人民币汇率由降转升，外贸商所面临的汇兑风险也随之逆转，汇率贬值所带来的结汇收益不再，约四分之三的外贸商因未匹配汇率套保避险，在年关经受着汇率风险带来的寒凉
文 | 《财经》记者 康恺
编辑 | 袁满
人民币在2022年贬值是一个“意外的礼物”，宁波瑞曼克斯门窗配件有限公司总经理丁言东的年终盘点显示，“整个2022年，我们的订单量大约同比下降了15%”，而人民币汇率贬值为其带来的利润贡献率达5%-8%。
但吾之蜜糖，彼之砒霜。并非所有外贸商有如此幸运。不少人正因人民币汇率在岁末年初的由降转升，而经历利润吞噬的煎熬。
自2022年5月开始，人民币兑美元汇率一路从6.4贬值到7.3，贬值幅度达14%。近期，人民币汇率又经历了春节前的“躁动”。12月至今，人民币汇率大约上涨了3%，并于1月16日涨破6.70的关键点位。
这意味着，对一单1000万美元的订单而言，出口商可在2022年因汇率贬值多结汇900万元。如果没有在12月底，而是等到现在结汇的话，则将损失200万元。
比如上海海斐欧工艺礼品有限公司的营销主管肖筱，因为结汇的时间要比前述丁言东更晚，这让她颇有损失。“最差的时刻就是现在——2023年1月。人民币汇率现在都已经涨到6.7附近了，我们的毛利立马减少了50%。”她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说。
在肖筱看来，自2022年5月以来，人民币汇率宛若坐上了“过山车”。一路从高点划落，而后又触底反弹。“不过，我的心情早就不会坐上‘过山车’了。近几年，人民币汇率深受中美贸易战、美联储等宏观因素影响，我们早就习惯了。”她说。
“2022年外汇市场带来的一个投资机会是，尽可能多地持有美元。”国泰君安国际首席经济学家周浩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这背后有着明确的交易主线。2020年以来，全球宏观市场随着‘疫情-刺激政策-通胀-加息’的逻辑展开。就看你能不能看准方向、踩准点位。”
“不过，持有美元的交易机会可能在2023年行不通了。”周浩进一步说，“随着美国通胀逐步下降，美联储加息步调放缓，未来或迎来美元的黄昏。人民币未来的走势可以用利差和经济增长两个方面来衡量，6.80-7.15将成为美元兑人民币汇率的主要交易区间。”
一般而言，国际贸易多以美元结算，出口商收取美元货款，到银行结汇换回人民币。海外客户大多在下订单时缴纳一定比例定金，在几个月后补齐剩余货款。这意味着，如果这几个月汇率波动的话，出口商最后换回的以人民币计价的货款亦将变动，出口商因此面临汇率风险。“汇率是影响我们利润最大的问题。”肖筱坦言，“像我们主要是卖母婴产品的，我们的产品单价并不高，大多就在四块美元左右。这汇率贬值还好，升值的话，我们利润还能剩多少？”“海外客户缴纳剩余货款的时间一般有7天、30天、60天，我们当然想让他们早点把尾款结清、尽早结汇，这样我们的风险就能小一点。但客户不这么想，他们即使把尾款放到银行里也能拿到一笔利息收入，我们要让他们提前结款，就得把利息给人家付了。但很多客户都合作十几年了，他们也都是世界五百强企业，我们一般也会满足客户要求。长远看，还是挣的比亏的多。”肖筱进一步说道。在大多数情况下，本币贬值有助于出口，反之则不利于出口。“订单下降，利润却上升。”——浙江慈溪富运电器公司总经理徐松烈回顾汇率波动带来的收益影响。“我们原本预计公司2022年的营收能同比上涨30%，但实际只涨了25%，客户购买力减弱了。”但“汇兑收益不错。去年人民币汇率波动10%以上，这为我们的利润至少贡献了5个百分点。在2022年底结汇时，我们连带着把2021年汇兑亏损的钱都赚回来了”。然而，在贸易商眼里，即便在2022年贬值过程中，汇率波动依然对出口有负面影响：这将削弱出口商议价权，并波及后续生意。“我们的客户主要是在欧美。虽然人民币贬值，但贬值幅度不及欧元。对欧洲客户来说，这就算变相涨价了。我们需要降低产品价格，才能帮客户抵消掉汇率波动的损失。”徐松烈表示。“不光是我们在看汇率，客户也在看汇率啊。”丁言东也说道，“一般汇率波动在5%以内的，我们都会满足客户的降价要求。如果人民币汇率继续贬值，我们就再酌情根据客户要求一点点调低，比如调低到10%左右。我们的报价都要考虑汇率的，要将汇率波动导致降价的可能性考虑进去。只有汇率稳定了，我们的报价才能稳定，我们最怕的就是汇率上上下下。”在徐松烈看来，之所以欧美客户有底气要求降价，还是与贸易结构息息相关。除欧美客户消费力下降，更大的问题在于外贸生意是个“买方市场”，买方有足够的话语权，“他们想要降价就能降价。”“像我们国家出口的玩具、家具等商品，主要是在亚马逊和沃尔玛等线上、线下商超卖，做得都是toB的生意，品牌溢价较弱。这意味着，你做的东西，其实谁都可以做，最后还是一个价格战。此外，对于中低端的制造业来说，我们国内供给的产品是大于国外的需求的，人家可能只需要80张书桌，而你一下子就生产出来100多张。那怎么卖？”徐松烈进一步说。在丁言东看来，这出口商品价格一旦降下来，就不好再涨回去了，“都是降价容易涨价难，我们每次都是一点点把价格抬上来的。这汇率一波动，又让我们之前的很多工作都前功尽弃了。像现在我们的人工成本也不低，这正不断推高我们的成本。越南、土耳其、墨西哥、波兰等国的制造业也发展起来了，与我们形成直面竞争。价格谈不上去，那利润真得很难保证。”
即期汇率波动较大，锁汇行不行？这是否能让汇率风险可控？对中小外贸企业而言，这并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国家外汇局的最新数据显示，2022年1至8月，企业套保比率达25.4%。背后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在于，中小企业没有那么多闲置资金。企业办理外汇衍生品需要在期初缴纳相应比例的履约保障或扣占授信。这意味着，企业需要缴存保证金，进而影响现金流。“我们的利润都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如果用过多的钱锁汇，就容易让资金链断裂。我们的原材料、人力都是较大的开销，临近春节，这些开销就更多了。”丁言东坦言。另一主要原因在于，中小企业一般没有深厚的外汇知识。回忆起银行提供的套保方案时，肖筱直呼看不懂。“我就记得密密麻麻的好几页，具体什么大都记不清了。”在她看来，即便外贸与外汇行业有诸多交集，但也隔行如隔山。“我们是做贸易的，做制造业的，又不是做金融的。”丁言东说，“我们在香港开了一个离岸账户，但确实不太知道怎么操作，也不敢做太多。还是应该由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除此之外，中小企业不愿意做锁汇的更深层次原因在于，这并不划算。“汇率稳定时候，银行给的套保方案也比较划算，我们可以考虑，去年汇率波动较大，银行给的方案很不划算。”徐松烈说道。在他看来，银行的套保业务就是“晴天打伞，雨天收伞”。“比如说，2022年人民币汇率跌到6.95附近的时候，银行套保收汇的报价只给到了6.85左右。那这样我不就亏了1个百分点还多吗？”他说。这一现象也被肖筱所证实。“汇率跌至6.71附近时，银行给我们的套保方案是，如果我买进人民币要比6.71稍高一点，卖出人民币则比6.71稍低一点。总之我们总是要损失一些。”在肖筱看来，无论是客户还是银行，都不愿意承担汇率波动的风险，最后的风险就只能让出口商承担。“其实我们最需要的是汇率稳定。只要汇率稳定，我的价格就不会动了，这样我的长期订单才能稳定，我的营收和利润才能得到保证。”她说。
1月迄今，做空美元交易日渐火爆，唱多人民币的声音也不断升温。美国商品期货交易委员会（CFTC）数据显示，截至1月10日当周，做空美元的押注增至30457份合约，系2021年8月以来最高水平。瑞银将3月末人民币汇率预测上调至6.6。高盛、国泰君安预计，到今年底，人民币兑美元将升至6.5、6.3。招商证券首席宏观分析师张静静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从货币政策角度，未来人民币走势取决于中美利差。“美国通胀的核心矛盾——供需矛盾、货币效应、能源革命及劳动力成本上升均已逆转，美国就业市场则边际转差。在通胀、就业均下行背景下，美联储的货币政策目标或更倾向就业。美联储甚至将在今年三季度考虑降息，这将利空美元，利好人民币。”她说。2022年12月，美国消费者物价指数（CPI）同比上涨6.5%，为2021年10月来最小涨幅。其中，美国通胀核心矛盾反映在美国CPI中的二手车等耐用品分项、房租分项、能源分项以及医疗等服务分项均有所回落。招商证券预测，2023年4月，美国CPI同比将降至5.0%，届时以基准利率与核心CPI同比之差代表的实际利率有望转正。虽然美国失业率仍在低位，但续请失业金人数却处高位。美国劳工部数据显示，截至1月7日当周，首次申领失业救济金人数达20.5万人。“此外，美联储货币政策还受美国经济衰退预期影响。”张静静提醒道，“刺激经济无非是动用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首先，民主党在中期选举中丢掉众议院，未来民主党、共和党或在财政刺激法案方面桎梏不断。其次，当前美国财政压力较大，未偿国债总额达31.3万亿美元，政府杠杆率高达120%。在上述因素驱动下，更宽松的货币政策或为美国经济的救命稻草。”周浩则认为，从经济基本面角度，未来人民币走势取决于中美两国基本面对比。“关键在于，未来美国是软着陆还是硬着陆。中国重启经济，放松对地产和互联网监管后，消费、地产和互联网经济能否拉动中国经济增长。消费或是上限，地产或是下限。”他说，“目前，中美经济逻辑主线均无法证伪，需要识别信号和噪音。”消费、投资和外贸是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美国消费和投资均现下滑信号。从消费项来看，美国家庭的债务总额在2022年三季度末达16.5万亿美元，刷新历史纪录，当季度信用卡透支余额增速创20多年的新高。作为消费动能的观察指标——个人储蓄率降至历史低位。从投资项来看，在对利率敏感的房地产行业，2022年美国地产销量骤降，并引发房地产景气指标NAHB指数快速下跌。反观中国经济，在防疫政策优化后，外资正对中国消费反弹寄予希望。Wind（万得）数据显示，开年以来，截至1月13日，北向资金合计净买入646.6亿元，已超过2022年全年北向资金净买入规模（900.2亿元）的70%。其中，洽洽食品等多只消费股被外资“买爆”。目前，监管部门对地产和互联网领域逐步解开“政策结”。近日，蚂蚁集团旗下消费金融部门已获得监管机构批准，将筹集约合15亿美元的新资本。滴滴出行也在时隔约一年半后重新恢复新用户注册。截至目前，中国两大互联网巨头——腾讯、阿里巴巴的股价已从去年10月底反弹了90%、85%左右。房地产行业“三支箭”齐发，显著扭转市场信心。地产美元债先在二级市场“起舞”，一级市场近日亦感“暖意”。万达于1月12日发行一笔4亿美元债券，标志着离岸中国垃圾债市场重启。花样年境外债重组也取得进展，拟将13亿美元的债务股权化。不过，衡量地产行业复苏的重要指标——销售量并未好转。截至1月16日，市场研究机构克而瑞发布2022年全年销售榜序列，目前已有47家上市房企发布了2022年全年的未经审核经营数据，同比降幅在50%以上的房企数量多达25家。在周浩看来，在未来1个-2个季度内，经济增长前景、北向资金流入，将持续推动人民币走强。不过，从货币政策角度来看，美元利率大概率会在未来2年-3年内保持在高位，而中国的整体利率水平上行空间有限，这意味着，人民币汇率走势大概率将出现反复，人民币很难走出中期的单边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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