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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晓宇和父亲,如今只剩一人了

金晓宇和父亲,如今只剩一人了

社会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就在上个月,金晓宇还兴高采烈地发来微信,告诉我电影授权的费用终于到账了。今天,2023年1月18日,噩耗传来,金性勇在杭州市中医院辞世,从此留下晓宇一人。
一年前,八十多岁的金性勇,以一已之力,将患躁郁症多年的儿子金晓宇,推到了公众面前,晓宇以“天才翻译家”的形象走到聚光灯下。这种关注对相依为命多年的父子俩来说,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 
长期以来,躁郁症患者和他的家庭经受的痛苦,如深海里的暗涌,不为人所知,作为父亲,金性勇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离开人世后,晓宇何去何从。
我们曾在去年春节期间拜访父子二人,写成这篇报道,又是一年春节将近,没想到金老爷子永远地离开了晓宇。如今来看,去世前最后一年的生命里,这位拼尽全力,像是在为守护儿子做最后的冲刺。此时此刻,希望晓宇此后的人生不会真如保护了他一辈子的父亲所担心的那样,在他身后,无人帮助,无法继续翻译。


记者 | 驳静
编辑|杨海
摄影 | 陈中秋

小鱼儿

“不好意思,”86岁的金性勇说,“家里像是狗窝。”

“狗窝”的正中央,是台缝纫机,上世纪60年代购自上海,运到天津,为金性勇与妻子曹美藻组成的新家庭服务。1984年,金性勇一家四口从天津搬到杭州,缝纫机又运回杭州,继续服务,制作出家里人的衬衫、裤子,金晓宇说他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妈妈做的。一同搬过来的还包括两张床、一个大衣柜、一个书柜。这些东西一直用到现在。

很难想象,这是一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知识分子,2022年在杭州的家。

金晓宇患躁郁症的历史比旧家具短些,大约可从他20岁算起,到现在有30年了。由于这个病,过去这些年,他都生活在这个六七十平的两室一厅里,没有手机,与外界交往主要依赖父母和一个电子邮箱。妈妈去世后,他继承她的智能手机,开始用微信,起名“小鱼儿”,那是他的乳名。事实上,直到上小学前,他的大名都是“金鱼”。此后30年,金鱼都困在鱼缸里。

金性勇一家四口的老照片,右一为金晓宇
这30年,金性勇也从儿子今天这个年纪,变成一个80多岁、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儿。老伴儿去年过世,此后,他的目标只剩下一个:晓宇的翻译。过去10年,金晓宇断断续续翻译出300多万字,其中50万日语,80万德语,剩余的是英语。
眼下,他手头有两本书在翻,其中一本是本雅明的《拱廊计划》,德语,同时穿插大量法语,近100万字。在2021年底《杭州日报》对这个家庭的报道出来前,已经完成其中三分之一的初稿。这是晓宇继《本雅明书信集》后的第二个德语翻译工作,两本都是大部头,都较为晦涩。但对于翻译,晓宇没有抱负,不作选择,没有“格外想译的作家”,有什么译什么。“反正有活儿干就行了,(做翻译)以前在乎,不希望别人把我当病人看,现在有活儿干了,无所谓了。”如今意外有了名气,或许可以挑拣。
过去30年,金晓宇多次住进精神病医院,回顾过去,他的感受是“难熬,10年、20年、30年地熬”。那是另一个更狭小的鱼缸,游走的空间最多只有走廊,甚至被“捆住手脚,绑在床上”。关于住院,他还有如下描述:吃不饱;不给搓衣板,洗衣服很费劲;药吃得很多,是平常自己在外面吃的四倍,吃多了会尿失禁;“你进去看一下就知道了,不管哪种病,吃的药都差不多”。他认为有些病友很聪明,下象棋时,可以让他一车一马,还有人能整篇整篇地背宋词。在医院里,他想写字,但不被允许用笔。
即便如此,送自己去住院的那个人,仍然是他自己。当他察觉到自己头脑中的想法难以抑制自控时,为了保护父亲和家,会选择打120。金性勇说,自己从来不打急救电话,他不愿意晓宇去住院。在一本名为《躁郁之心:与躁郁症共处的三十年》的书中,作者杰米森(Kay Redfield Jamison)曾描绘她躁狂中的状态:

我的思维流转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句子不过说到一半,就忘记刚开始说的是什么了

我的想法和感受来得如此迅速和频繁,就像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而我会紧紧追随它们,直到涌现出更为明亮耀眼的星星。

我的想法似乎开始互相追逐,各式念头从任意一个缝隙中挤进来,纠缠不清,好像所有神经元都堆积在我头脑的高速公路上,我越想让思维的速度慢下来,就越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我像只疯狂的鼬鼠。

晓宇在躁狂发作时,头脑中有何种图景,有什么念头浮出水面,念头与念头之间如何纠缠,有何种奇景划过脑海,搅动什么样的波澜,他没办法像杰米森那样去描述。这些问题,一团一团,像深海里沉默的海草。
处理躁狂状态下的情绪,金晓宇自己只有吃药的经验,打急救电话的经验,没有与心理咨询师讨论它们的经验。他无法理清身体的能量与活跃的思维之间的关系,也无法控制那种状态下感受到的“无所不能”有一回他跑到社区去跟人下棋,半小时里,他下了围棋、五子棋、象棋、国际象棋以及飞行棋,做完所有尝试才作罢。
但在外人眼里,金晓宇大约只是一个“发作起来会打人的精神病”,跟他下棋的人一直战战兢兢。附近面馆老板几年前挨过晓宇一拳,打在门牙上,他不理解,这个人在他店里无缘无故发脾气、搞破坏,像大鱼受到惊吓,疯掉一般,慌乱游走。金性勇与儿子朝夕相处,通常也只能闭上眼睛,忍受他乱搅出来的动荡。有次晓宇在饭桌上挑起事端,责难金性勇不听他的话,认为他不应该用那台暖气扇,说它烧起来有味道。他恶声恶气地向父亲宣告:“有事你自己跑,你管自己,我管自己,有事的话,我管不过来你,我自己跑都来不及。”
这个家里,过去和现在,金性勇最能准确感知儿子的状态,也只有他在承受那种极富杀伤力的话语,与小鱼一起煎熬的,还有他这条老鱼
自从儿子金晓宇住院后,只剩金性勇独自一人在家

父亲

吃过晚饭,晓宇去洗碗,过后还要刷牙。在厨房水池处,他制造出了一点生活的动静。金性勇坐到沙发上,开始回短信。他用一部老年手机,充电插口不稳定,经常充不上。他打字用笔画输入法,“嘀嘀嘀,嘀嘀”,相当慢,找不到字就一个劲儿地点翻页键。三句话的短信,运气不好的话,金性勇要花十分钟。从前,他也就看看报纸、书,按照过往经验,等过完立春,再时好时坏地过半个月,晓宇就能逐渐缓和下来,凝神静气地翻译一段时间。
那种时候,时间缓慢地如同一部是枝裕和(日本导演)的电影。家中安静得像没有人在。晓宇的卧室,书桌是很小的,只有一米长,旧得很,是几十年前金性勇自己动手做成,相当不稳。晓宇一用电脑打字,它就跟着扭动。坐在书桌前,抬头能看到书架,缩在角落,塞满书,其中五六本跟本雅明有关,晓宇说这是出版社送的,为他翻译《拱廊计划》提供辅助资料——这本书有一千页,目前翻了不到三分之一。
媒体报道之后,深水中的平静被打破了。家门打开,关注抵达方方面面,具体到卫生间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小鱼儿”仍在鱼缸里,只是鱼缸被搬到了舞台中央。与记者同步抵达的,还有电影从业者们,他们希望能获得授权,拍摄金晓宇的故事。从不止一个人嘴里,金性勇听到了“一百万”这个价位,译书更是比从前多了不少选择。
金晓宇的卧室,这张书桌和电脑就是他用来学习外语和翻译书籍的地方
对金性勇来说,这些都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事。但最重要的并不是钱,而是儿子有可能加入浙江省翻译协会这件事。他认为,这是金晓宇作为译者被认可的要紧一步,在他的设想中,儿子或将有机会与同行交流。他希望接下来几年,儿子的病情能好转,好到甚至有能力参加协会里的那种聚会。如果说30年前,妈妈曹美藻将儿子推向社会的行动以失败告终,退回家中,那么30年后,有了名气,晓宇或许有机会再次跃至水面,在看得见的地方,与社会合流。那样一来,他这个提心吊胆的监护人也可以“到水面上透一口气了”。
金性勇盘算过,自己都已经86岁了,还能托着儿子游几年?一旦失去他这个父亲,晓宇是否会从此沉入海底?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晓宇自己也担心,“想以后老了怎么办,想现在多存点钱,希望他(父亲)能活得长一点,多陪陪我”。
这个问题,社区也在担心。他们曾向金性勇提议,把晓宇送去残联的托管中心,他们可以帮助晓宇争取一个继续译书的居住环境。至于他自己,可以去养老院。金性勇不同意,因为按这个办法操作,父子俩就分开了,他们一起生活了50年,他无法接受以后要各活各的。
与此同时,社会的关注让他看到了希望。沙发上放着一本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赎罪》,金性勇翻到封底,指着麦克尤恩那一系列作品名称问我,只有《赎罪》提亮为红色,其他的没翻吧?“不知道能不能问问出版社,找晓宇翻。”他心中,如果有上海译文出版社来找儿子翻译,那又将是晓宇的一个进阶。金性勇相信,“天才”是可以努力达成的。晓宇目前达到了其中两项,一是天赋,二是一定的知名度。现在,还有第三个条件要去努力:有所贡献,有所影响力。他希望儿子有朝一日,满足所有三项条件,成为名副其实的天才。
一直都是金性勇以乐观在抵御晓宇给整个家庭带来的压力。妈妈也管,主抓大方向,生活琐事,都推给爸爸。晓宇上中学时,老师喊家长,曹美藻总推给晓宇爸爸。哥哥晓天的老师通知开家长会,通常是曹美藻亲自出席——晓宇那边,多半是去挨批评,而晓天从小安静、懂事,成绩也好,大多是去领表扬。
后来晓宇的躁郁症显现出来,去闹妈妈,她会说,晓宇你做自己的事情去。哥哥也不怎么理他,碰到他闹就关起房门,晓宇打不过他,也不敢打。到金性勇这儿,“那么我没办法了”。打印出版社发来的原稿,买打印机、油墨,做饭,去别人家赔礼道歉,去派出所领人,都是爸爸在做。后来晓宇曾跟金性勇说过一句话:“你们是喜欢我哥哥的,我知道,但你喜欢我不是喜欢,是同情。”
这种不理解,晓宇在这个成名后的春节里,表现出一种不合作。最激烈的一天,金晓宇把金性勇推倒在地,对相依为命的父亲动手,这是过去从未发生过的。金性勇以前总说,“他知道的,不会打我的”。现在打了。这一次发作,他将经常挂在嘴边的《本雅明书信集》样书撕了,还有几张一百元人民币和一份电影版权授让协议,都被他撕毁。这一天发作过后,金晓宇打了120。
金晓宇住院后,金性勇每天独自坐在房间里看书、休息

小孩

最近几年,晓宇开始记录翻译每本书的起止时间,出入院时间尤其要记清楚——他要把住院的时间刨去,计算他平均每天的收入。算出来是一天一百多块。他又估算出自己的“身价”,目前是十个字一块钱。他不甘心,又问我:“你一个字多少钱?”最新翻译完成的《本雅明书信集》,他自己统计字数有80万字,但出版社算的是不到60万,他自己琢磨,或许因为标点和空格不算的缘故。
他渴望花钱、赚钱,对金钱格外关注,像是一个刚接触到钱的少年,在试探这个世界的价值尺度。与此同时,他对钱又没有概念。他身上通常只有一百多元现金,但足够出去“公交旅行”,去面馆吃饭,到小卖部买东西。他连续买烟,不抽,只是买回来,家里来什么人看着顺眼就送给他。有一回我问他,如果有一百万,你会怎么花?“100万?我要100亿。”不由分说涨上去1万倍,“我们10亿人,每个人可以分10块。”后来听说他的故事授权给别人拍电影,可能会拿到100万,“那我一定分你50万”。
混得熟了,我会问,晓宇,那些问题(关于躁狂时头脑里的想法),你怎么不回答?“因为累,一想起来就很累。”能否书面回答?“那你给我500块钱,”自己一想又收回去了,“10个字一块钱的话,那我得回答你5000个字?”第二天,他又提起这个话题,从500陡然涨到5万。
好的时候,他也离生活很远。对人没有防备,手机直接递给记者操作,邮箱也打开来让人随便看。会笑,是种展开又即刻收回的笑,仿佛周围有强烈的水压,使笑容无法舒展。
好的时候,晓宇头脑清晰,思维敏捷。金性勇告诉我,浙江省翻译协会来了两个人,要把晓宇吸纳进去,“不是普通会员,是理事”。我问晓宇,参加“译协”的话可能需要去开会,到时你去还是不去?“当然去,不去不就成了阿城《棋王》里写的棋呆子。”这是他理解的社会规则。
金晓宇的右眼在5岁那年被针穿过,视神经受损,目前只能模糊看到一点影子。就翻译来说,右眼算是废的,另一只左眼,近视,同时开始老花。50岁了,他头顶也生出白头发。他珍惜身体,重视按时进食,在一本2018年的台历背面记录了一日三餐。至于视力,他只留给翻译。这段时间外面送来的书,其实没有意义,他不会浪费宝贵的视力去读它们,甚至自己翻译的书,他也不在意,来一个什么人,随手就把原版送出去了。
下午时分通常是金晓宇“好”的时候。聊《棋王》那个下午,来了两个社区民警,特地前来“批评教育”金晓宇,起因是大年初六,他在一条街外的小吃店里排队点单,不知何故,推倒一位老太太,老人报警并要求赔偿。张警官高高大大,批评起来苦口婆心:“晓宇,为了你这个事我跟人家讲了很多好话。”晓宇轻声争辩:“我没打她。”张警官拿出监控录像证实,晓宇却说:“我已经好几天没出门了。”
结束批评教育后,张警官问晓宇:“这个姐姐叫什么名字?”——他说的“姐姐”是我。金晓宇出生于1972年,今年50岁了,而我30岁,在他们眼中,金晓宇却需要叫我姐姐。仿佛在小吃店里打人,在路上踩踏陌生人的伞,不由分说闯进面馆厨房,都是小孩子任性,而非躁郁症患者在发病。与此同时,大家都习惯对金晓宇直呼其名。北京来的年轻记者,双荡弄社区工作人员,派出所民警,多数人都比金晓宇年纪小,但每个人都在叫出“晓宇”时不带任何犹疑。还有人在网上写诗,将“晓宇”写成“小宇”,在很多人的印象里,他都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在某种程度上,他的社会年龄的确是小的。一个50岁中年男人做事出格,大约很难被谅解。而对这个到处招惹麻烦的金晓宇,周围人需要长期以宽容、柔和的态度相处,将他视作“小孩”,或许是唯一省去烦恼的出路。对此,金晓宇有顺应的一面,他老老实实地站着接受民警的批评,识趣地与社区领导打交道。50岁了,头顶长出白头发,眼睛开始老花,躁狂蚕食精力,抑郁令人萎靡,但是有这样一位父亲,保全他的四处闯祸、任性、为所欲为。那天晓宇第一次对父亲动手之后,派出所民警劝老人,送晓宇去医院,金性勇不情愿,他在电话里告诉对方:“死在他手里,我也愿意。”

图|天目新闻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12期)







 排版:田甜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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