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狂飙》成了最大公约数?
文 | 辛野 卢枕
编辑 | 赵磊
运营 | 月弥
春节后的第一周工作日,无心搬砖的打工人不在少数,他们人在工位,心在《狂飙》。
还有2集就大结局了。如果你还没点开这部剧,想攒肥了等周末一口气追个痛快,建议和脱口秀演员徐志胜一样,暂时别刷微博,不然很可能在热搜上撞见“高启强被刺杀”“狂飙第三个内鬼”,猛地被剧透一脸。
开播半个月,这部剧已经超越了两年前的《赘婿》,成为爱奇艺站内热度值最高的电视剧。而据灯塔专业版数据,《狂飙》的全网正片播放市占率最高超过30%,春节期间稳定在25%以上,遥遥领先于同期播出的其他剧集,包括同样热门的真人版《三体》。
罕见的是,这部剧高开之后没有低走,口碑与热度一起狂飙。豆瓣评分从开分8.7一路冲到如今的9.1,63.4%的评分者为它打出了“五星”。
热播剧的带货能力从来一流。但《狂飙》最先带火的不是同名小说,而是剧中黑老大高启强有空就捧起来读的《孙子兵法》,这本书冲上了京东、当当的古籍畅销榜第一,一度热销到断货,“读孙子兵法,品启强人生”成为这届网友的最新追求。
网友们疯狂寻找着《狂飙》和现实的关联,廊坊的白金瀚水城也在网上火了一把。还有强盛集团,大家惊讶地发现董事长名叫孙红雷——不是《征服》里饰演黑老大刘华强的演员,而是现实中山东强盛集团的董事长。他一边开直播澄清说,和剧里的强盛不是一个公司,“我们是一个守法经营的集团”,一边又趁着热度往带货橱窗里塞上小灵通翻盖手机壳、戗驳领西服和可以嚼着吃的速溶咖啡。
这些在今天来看稍显复古的物件,在20年前可都是潮流尖货。《狂飙》能成为春节观剧最大公约数,也是因为它带着大家梦回到那个狂飙突进的激情年代。
作为一部得到中央政法委相关部门指导的涉案剧,很多人会主题先行地将《狂飙》归为主旋律影视,尤其是看到熟悉的“达康书记”“季检察长”和“高育良”出现在剧集开篇,不少人会联想到前几年大热的《人民的名义》。
但当镜头给到头发花白的张译,观众跟随他饰演的警察安欣追溯到2000年,第一次见到还未成为黑社会老大的鱼贩高启强时,整部剧的味道变了,装着饺子的铝制饭盒、翻毛领的皮夹克、又薄又大的等离子彩电……扑面而来的细节和真实的年代感将所有人带回千禧年。
不同于大多数同类题材的警匪刑侦剧,《狂飙》想要构建的是一部时间跨度长达20年的中国扫黑除恶编年史和回忆录。导演徐纪周是75后,他希望能通过这个故事,勾勒出二十年的社会变迁,同时讲述这一代人伴随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成长历程,和浸润其中的、独属于那个时代的欲望、野心和迷茫。
徐纪周觉得,讲述老百姓的生活,真实度要“非常非常精准”,所有的场景搭建、细节陈设都要能够勾起回忆。剧里百分之六七十的景,是在广东台山一个报废的客车制造厂搭的,旧厂街、菜市场,包括市公安局的办公楼都是搭建的,所有内部的陈设,细致到人物在什么年代用什么型号的电脑、手机,基本找不出bug。
但年代感的呈现,是个不小的难题,尤其时间跨度这么久,中国社会在这期间经历了高速发展,人们的生活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整部剧有2000年、2006年和2021年三条主要的时间线,每一个阶段的场景和道具都完全不一样。正式拍戏四个月,前期准备工作就花了七八个月,徐纪周一度觉得“一个戏在当三个戏拍”。
不少道具承载着推动剧情发展的重任,例如唐小龙和唐小虎兄弟俩向高启强敲诈勒索的又薄又大的等离子彩电。高启强买不起2万多的最新款,只能咬咬牙拿下另外一台7288元的电视送到他们家,结果被唐小虎故意羞辱,推下台阶砸破了。后续的剧情里,兄弟俩那台等离子彩电被黑老大徐江砸了,“什么档次,跟我用的一样”;而高家被砸破的那台,在关键时刻成了弟弟高启盛应付安欣问话的工具。
还有“时代的眼泪”小灵通。剧里的大学生高启盛,在小灵通还未在全国铺开的时候嗅到了商机,撺掇着哥哥开了专卖店后,赚到了第一桶金。但时代不会永远眷顾他们,短短几年后,3G时代的到来加速了小灵通的淘汰,主角们都换上了信号更好、更高级的诺基亚和摩托罗拉,高启盛囤了几十万台的货全部砸在手里,不得不通过贩毒来弥补亏空。
汽车、摩托车这些交通工具,也得牢牢地嵌在时代背景里,不能出戏。2000年,所谓的好车还是捷达、桑塔纳和夏利,这些车现在不好找,从各种修车行翻来以后要做新,但发动机都不行了,开一圈就熄火,整得所有人都有点崩溃。但剧组还是找来了,刷上涂层就是世纪初的一辆老桑塔纳警车。
主要演员虽然没换,但三个阶段的间隔跨度大,每次调整,人物的服装和妆造都要重新设计。
2000年的高启强穿着廉价质感的衣服,看上去经常不换,那是市场里鱼贩的真实状态;到了2006年,他官商勾结,有点穷人乍富和小人得志的劲儿,一个喜欢穿撞色西服、皮鞋,戴墨镜、梳背头的暴发户形象出现了;等到2021年,真正成为雄霸一方的黑恶势力后,他反而收敛了不少,更希望和能给他“打保护伞”的高官靠拢,往往是普通的夹克套一件T恤,给人一种斯文和蔼的感觉。日常出门,手下开各种豪车,他反而蹬一脚二轮电动车就买菜去了。
《狂飙》以非常高的完成度,还原出了世纪初那群人的精神面貌和社会图景,这里面主创团队的用心随处可见,把时代感凝结到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不仅做到了大处不出戏,还在很多不起眼的细节下了功夫。
比如莽村主任李有田给儿子李宏伟的健力宝,李宏伟电脑里玩着当时最热门的反恐精英CS1.6,连2000年安欣去高启强家里找枪时翻出的《红楼梦》,都是上世纪90年代出版印刷的版本。
有些细节的设置看似突兀,比如徐江在祭奠儿子的时候摆上了一整面墙的AD钙奶,但其实能反映他对独子的溺爱,和不大着调的行事风格。在开篇公安局年夜饭那场戏里,同样是装着饭菜的饭盒,底层鱼贩高启强家用的是一个铝制的,表面坑坑洼洼,像用了几十年;而局长夫人崔姨给安欣送饭,层层叠叠好几层不锈钢盒,精致、妥帖。
用徐纪周的话说,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是“要精心修饰,修饰到观众看不出来,但能体会到”。而那些为《狂飙》打出高分的观众,也正是感受到了这份用心,才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个延宕20年的故事。
虽然题材是观众熟悉的警匪刑侦,背景也是近几年的很热的扫黑除恶,但《狂飙》从叙事结构到人物成长,都在尽可能地反套路。
传统的警匪戏里,黑白对立是最主线的矛盾冲突,但脸谱化、工具化是塑造人物的大忌。现实生活里,尚且没有永远伟大、光明、正确的好人,也不应该有坏得彻底、失去复杂性的反派。到了戏剧中亦如此。
《狂飙》没踩这个坑。虽然还没大结局,但张颂文饰演的高启强,已经成为近年来电视荧幕最经典的反派角色之一。看了第一集,观众就在2021年的时间线里知道了他是黑恶势力,但对于一个唯唯诺诺、被欺压得喘不过气的菜场鱼贩子,如何成长为黑道“教父”式人物,还是产生了浓烈的好奇。
编剧不吝惜笔墨,花了相当多的篇幅来写高启强的成长。他是菜市场与人为善的鱼贩子,会在卖鱼时添送两根小葱。最开始生计受到威胁(摊位被撤)、颜面遭到羞辱(电视被砸破)后,他的选择是被动接受、息事宁人,因为偶然的机会结识警察、尝到权力的甜头后,他迅速抓住了机会,收服了欺压他的人。
后来,因为不省心却聪明的弟弟缺钱,他又被推着成为打手欺负别人,无意间卷入一场命案后,他被几股力量合力推得更远,逐步推翻或收服位高权重者的同时,为自己找到能量更大的靠山,到最后覆水难收。
剧里高启强的每一次身份转换,都有详实、充分的前因后果,和真实可感的动机,他的每一个动作、表情,也不会叫人感到突兀。但角色的时间跨度大、经历跌宕起伏,还是给演员的塑造提出了挑战。
张颂文的表演得到了网友很高的评价,“他演鱼贩子,我能闻见鱼腥味。他演大老板,我能闻见古龙水味”。为了演好鱼贩子,开机前几天,他每天早上四五点就赶往水产市场,看鱼档老板怎么进货、卖鱼、杀鱼,后来剧里舀出鱼缸里的水洗手,就是他那几天观察的重要收获。
高启强和黑老大徐江在KTV包间互相“爆头”的一幕,视觉冲击力也非常强,表面上两人被烟灰缸和酒瓶砸了,没事人一样平静,但分开后都抱头直喊疼。徐江落魄后,第一次打完公共电话还会给钱,但最终走投无路,他又挂了一通电话后下意识地掏钱,想想又算了,不给了,是贾冰揣摩人物心态后自己提出的设计。
反派人物在《狂飙》中,贡献了非常多的催泪时刻。唐小龙出狱后,他只问了弟弟两句话,一句是“强哥对你怎样?”,另一句是“强哥怎么没来接我?”剩下都是沉默。
在扮演者林家川的理解中,唐小龙在监狱的这六年,强哥正在完成自己的原始积累,手眼通天的他没有忘记小龙,这让小龙在监狱里的生活并不难熬,小虎也经常探监,眉飞色舞地和哥哥讲述,强哥如何带领着他们走向京海巅峰,“可唐小龙越是受到优待,越是忐忑不安,因为他并没有为强哥的如日中天付出过什么,当初坐牢,起因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弟弟,更何况,他还曾经为难过强哥,甚至要杀他。他不知道他出去后,要面对怎样的强哥,强哥又会怎样对待他。”
于是,他回来后在沉默中小心翼翼地观察、试探高启强的反应,后来收到了一份“大礼”和众人的一声尊称“龙哥”,他才放下心来,夹杂着害怕、释然、感动的眼泪就一下子下来了,他终于说出了那句心里话:“我就怕我出来,你不带我玩了。”
得益于剧本安排的精妙,和演员的精湛表演,《狂飙》的多数反派配角们都有不逊于主角的丰满成长路径和人物弧光。徐纪周找的演员,都是有生活阅历的,他对他们的要求是,“千万不要照着韩国、美国的黑帮片给我演,一演就完了”,一定要让所有人相信,这是自己身边会发生的事儿,才会有共情。但美中不足的是,正面角色尤其是和高启强互为镜像的警察安欣一角,却被不少人诟病过于扁平。
娱乐观察人士孟大明白认为,“为了减少正面角色的牵绊和软肋,安欣被嘁里咔嚓修剪成一个无欲则刚的圣人”。总体来说,这个人物缺少灰度、缺乏清晰的成长路径,同样是正面人物,李响却比安欣更能让人共情。
如果说用心的服化道和精彩的演技,能做到让观众不出戏,《狂飙》中推动剧情的事件,则让人真实回忆起世纪之初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期的混乱无序。
2001年,徐纪周大学毕业,后来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他回忆起那个年代的蓬勃生气——中国申奥成功、加入世贸组织、经济高速发展,时代在催生大家的欲望,每个人心中都很躁动,每个人都充满希望。
高启强和安欣的故事,围绕着两个关键地点展开,一个是旧厂街,一个是白金瀚KTV。作为工厂下岗职工的孩子,高家兄妹从小在厂区长大,靠高启强卖鱼艰难维生,旧厂街的破落,是时代转型中产权改制的结果,厂区成了城市里的三不管地带,涌进大量的社会底层人员,治安混乱,靠着唐家兄弟这样的帮派组织维护秩序。
白金瀚KTV,则是一个对立面,是先富起来的象征,也是无数权钱交易的发生地。在大量地方上的中小型国有企业通过市场化手段进行私有化改革的过程中,大量工人下岗,靠关系以低价收购产权的管理者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徐江则充当打手,解决了不少安顿下岗员工的指标,并为自己找好了保护伞,明目张胆地从事起赌博、嫖娼等生意,时不时安排保护伞“上山”寻乐。
故事的推进,几乎就是以那个野蛮生长时期众人的贪念推动。性工作者黄翠翠因贪念要挟徐江被杀,徐江因想吞掉白江波产业的贪念失去儿子,高启强兄弟因想开小灵通缺两万块钱而被牵扯进徐雷的案件,被逼上黑道。在这第一次分配不公引发的矛盾中,抓住机会的高启强尝到了权力和金钱的甜头,激发了心中更大的贪欲。
在2006年的阶段,莽村成了事件的中心。围绕莽村开发权争夺而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京海建工集团内部的利益争夺,和京海官场的勾心斗角,则是基建和房地产黄金时代的一个缩影。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找人挖断光缆,挑起群众事件,强拆、械斗,这些事情都能勾起大众关于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
最可怕的是这个时期的导向,身为前公安局局长,孟德海的心里淡去了黑白,他一心想着招商引资,甚至明知高启强的作为,仍然选择驱虎吞狼,且不论是为了经济发展、人民获利还是自身的政绩,但为了经济而罔顾黑白,这样的选择也是那个狂飙时代黑恶势力存在的基础。在剧中,人人都知道赵立冬和高启强是坏人,赵立冬也经常拿经济发展的大局掩盖自己的私欲,但十几年过去,指导组一波一波来了又走,始终拿他们没办法。
到了2021年,为了一套一辈子都买不起的房子,挨打的老百姓选择和打人的黑社会和解,整个社会的风气被搅浑,这也是20年的狂飙积累下的恶果。在这样的沧桑中,安欣这样坚持理想与正义的人,蹉跎成了一个失败者,不断突破底线、违法犯罪的高启强一跃成为人上人,更多平凡又努力的普通人,则被时代裹挟着,只能被动去适应。
也许人人一开始都是安欣,后来都想成为高启强,最后发现自己只能是十几年不升职的曹闯或瞻前顾后的李响,这或许是《狂飙》最让人代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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