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鲁迅对知识分子的批评,在今天是否业已过时?
谨以此文纪念剧作家刘树纲先生。
鲁迅的鄙夷
——刘树纲话剧剧本《鲁迅在广州》读后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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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新剧本》杂志2019年第二期
刘树纲先生(1940-2022)
在今天发表剧本《鲁迅在广州》有特殊的意义。
这是对鲁迅先生的最好的纪念。
1927年,广州发生了“四·一五”蒋介石反革命的清党,两千多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于一夕之间倒在了血泊里;对于“抱着梦幻而来”,以为自己是来到了“革命策源地”的鲁迅,屠刀和鲜血来的真是太突然,太猝不及防——“我恐怖了。而且这种恐怖,我觉得从来没有经验过。”我们都熟悉鲁迅的孤傲和强项,然而此刻竟如此直言他感到了恐怖,可见其时屠刀上的血腥味是多么浓厚。
鲁迅是1月18日从厦门抵达广州的,于9月29日和许广平登上“山东”号轮船离开广州赴上海,在广州度过8个月零9天。也就是说,“四·一五”之后有五个多月,鲁迅是生活在“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恐怖当中,那么,他是如何面对这恐怖的?话剧《鲁迅在广州》为此给我们在舞台上勾勒出了两个鲁迅:一个是在愤怒中爆发的鲁迅:“我不能丢下学生就走!血的游戏已经开场”,“我就索性自卸甲胄,不保留一片铁甲,赤身挺在那里,应对那些明枪暗箭”;一个在痛苦中反省的鲁迅:“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泪,我说不出话”, “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将来总可以比较地有生气。可是我这妄想破灭了”,“你不要这样宽慰我,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
这“两个鲁迅”构成了广州时期鲁迅的完整面貌。
不过《鲁迅在广州》的写作,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解释空间:鲁迅和各类黑暗势力的爪牙的激烈冲突,这些爪牙都是知识界中人。
读鲁迅,很多人都有会这样的感受,性情本来严峻的大先生,对知识分子的态度往往是格外严厉的,好感少而恶感多,赞赏少而批判多,其时有名的学者、教授、大师、文化名人、思想权威,很多都是他的投枪匕首之所向,且无不是所当者破,丢盔卸甲。不过,虽然同样是凌厉的“骂人”,诸如“乏走狗”“叭儿狗”“媚态的猫”“嗡嗡叫的蚊子”等等,比之先生对“反革命者”的无情,之间还是有明显的差别。什么差别?我以为先生如此用词,是因为内心动机里有一种深刻的鄙夷,一种对知识分子特殊的鄙夷——分析这鄙夷,当然可以进入鲁迅和知识分子关系的很多层面,涉及鲁迅的思想、性格和心理,涉及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谱系和现状,但是,无论怎样分析,其实都难免把其中的复杂性趋于某种简化,而《鲁迅在广州》凭借舞台空间,凭借生活在舞台上的鲜明人物,不仅触及到了这个重大问题,还把它处理为全剧戏剧冲突的中心线索,使得舞台上的戏活了,人活了,同时也把演出和观众一起带入了沉重的思考。
这表现在有四场戏,都是写鲁迅和朱家骅的冲突;在这四场戏里,和鲁迅的硬骨头形象对比,朱家骅的软骨头天性得到了生动的刻画——正是这天性中的软骨头,让鲁迅不能不在惋惜中生出鄙夷。然而,剧作并没有简单把朱家骅处理成一个天生的“反面人物”,相反,和很多风云人物一样,他有过绚烂的革命经历,有过光荣的战士身份,这见于在抢救学生的戏中,两人有这样的对话:
朱家骅 豫才别说了,不说这些……我们一同走过,经历过……历史的记录本,已经撕去了那一页。那梦……就留在北京的大街上吧。
朱家骅显然没有忘记,他曾经和鲁迅是战友,在五四运动及以后多次反军阀政府的暴行中,一同在北京怒吼过,抗争过,行动过;但是他把这一切,都当做了“已经撕去了那一页”,当做一场模糊的梦。不过在剧本里,这“撕去”被处理得很细致,被演绎在一场一场的具体情景和冲突之中。舞台上的朱家骅,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背逆历史”?显然知道,为此他还有些伤感,有些羞赧,甚至有些亏心。或许正是这羞赧和亏心,让他对鲁迅一直保持尊敬,当鲁迅坚辞中山大学一切职务的时候,还再三挽留,然而真正需要行动的时候,这人就成了完全的软骨头,“你把我逼到了墙角”,“我无能为力,插不上手”,“我爱莫能助”。最终,如鲁迅所说,他加入了“成功了的新贵”的行列,“弹冠相庆的时候,却不知道个个脸上有血污”。
舞台上的朱家骅和历史上的朱家骅自然有异,历史上朱家骅的复杂角色和功过自有史家去评判,但是《鲁迅在广州》所创作的鲁迅和朱家骅这两个对立的舞台形象,以及在两个人的戏剧性冲突中展现的内涵,在今天迫切须要思考知识分子问题的时候,我以为有特殊的意义。进入改革时期以来,和经济增长的速度相应,中国知识分子数量的增长,也同样惊人,不论其它,仅以每年都有数百万人从高校毕业来说,这些年来该增加了多少知识分子?有统计说已经上亿。这当然是中国社会非常深刻的改变,不过,诸多问题也由此而来,究竟什么是知识分子?谁是知识分子?难道中国社会真的已经拥有了千万数量级的知识分子了?倘如此,知识分子的概念在今天是不是须要重新定义?知识分子对社会应该有何种责任?面对历史又该有何种担当?其实,疑问远不止这些,而且也未必有谁能一一作答,也可能根本就无人能答,这不是理论问题,是实践问题。虽然如此,剧本《鲁迅在广州》以鲜明的鲁迅态度介入,使这些问题又一次被尖锐化,我以为功莫大焉。
回顾鲁迅的写作,知识分子可说是最经常的一个主题,作为投枪匕首投掷出去的那些杂文自不必说,若是检阅小说,大体也是如此:知识分子题材不仅数量最多,且笔下众多的知识分子文学形象,已然构成了一个让人目不暇接的人物画廊。自《狂人日记》始,《孔乙己》《酒楼上》《祝福》《伤逝》等等——其中的每一个人物,无不都是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痛切思考,如果再比照杂文中的相关论说,可以说先生这种痛切有如基因,已经内在于我们文化的血肉骨髓之中,是我们无法拒绝也不可能拒绝的一笔沉重的精神遗产。时移世易,山河易色,今天的形势当然和鲁迅时代已经完全不同,然而先生对知识分子的很多深刻痛切的批评是否业已过时?我以为没有。试想一下,如若先生今天仍在,他该怎么看今天的知识界?当他听到教授竟然被大众直呼做“叫兽”之时,会有什么感受?难道他不会又生出更强烈的鄙夷吗?不会有更严厉的批评吗?
《鲁迅在广州》剧照,广州话剧艺术中心提供,摄影:黄映洲
1925年5月15日,赴广州的一年多前,鲁迅在《莽原》上发表的题为《导师》的文章里,有这样一段话: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
今天读《鲁迅在广州》,再读鲁迅这些文字,不能不觉得先生正在一旁冷眼看着我们,尽管有人睡着,有人昏着,有人躺着,但毕竟,会有很多人是醒着的,是要前进的。
* 话剧《鲁迅在广州》由原中央实验话剧院院长、国家一级编剧刘树纲编剧,发表于《新剧本》杂志2019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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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陀从80年代至今,一直是文学评论界的重量级人物,也是中国当代文艺变迁的深度参与者。本书收入其从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一直到新世纪不同阶段的评论文章,从中清晰可见一条中国当代文化流变的线索。作为对文化与时代的思考成果的记录,作者的观察与批评具有宽阔的视野和理论的功力,其中有许多如今读来依旧振聋发聩的犀利意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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