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盲人去考公务员
2019年12月的一天,我将《致领导的一封信》打印三份,分别向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北京市残疾人联合会和北京市镇府,同时寄去挂号信,信的落款处署名——一个渴望参加公考的盲人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报考公务员,那年我24岁,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
在信中,我阐述报考的理由:2020年北京市公务员招考公告发布,面向残疾人职位有20个,但没有一个岗位是盲人群体可以报考的。这20个岗位中,市残联机关处室的综合管理岗很适合自己,我热爱阅读与写作。最后我写道: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能胜任的岗位,一个试卷,一个机会。
直到考试报名通道关闭,我也没有得到回复。一次的失败没有使我感到沮丧,残疾人考公相比于普通人而言,更为困难。
我并非天生全盲。16岁时我确诊视神经脊髓炎,休学一年,病情稳定后,考上了北京一所全日制本科大学,学测控专业。大一下学期,旧病复发,这一次疾病来得更为凶猛,一夜醒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20岁,我彻底失去了视力。
整整两年我都在医院里治病、养病,学业也因此中断。2017年待身体稍稍好转,我又开始想上学的事。
一开始我想转到盲校,找到学校后,发现可选择的专业有限,只有按摩、中医推拿,我无法接受。回到原学校有没有可能呢,我尝试着和学校领导沟通。原先我学的是理科,需要做大量的实验,如今没有办法进行,研究了一番后,我挑中了文科的旅游管理专业。学校人文学院的老师愿意接收我,同意我转专业的要求,对我说,“你试试看吧。”
能不能顺利毕业,我没有把握。选择回到学校读书,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是为了证明给妈妈看。
妈妈对我要求严格。我读小学时,她送我去上兴趣班,学书法、琵琶。我一点也不喜欢弹琵琶,在妈妈的鼓励下,我还是考过了十级。到了初中,我开始疯狂补习,只为了按照妈妈的期许考上重点高中。我读的高中是所在区域内,排名第二的学校。按照正常的轨迹,我会考上大学,找到一份工作,有一个安稳的人生。
疾病把一切都打破了。自从生病,妈妈对我的要求逐渐降低,高考填报志愿,我填报了一所外地的学校,妈妈极力反对,她希望我留在北京,留在她的身边。妈妈曾说起对我的期望,毕业后回家考公务员,在她看来,这是体面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对女孩而言,也意味着稳定、轻松。
妈妈像变了一个人,对失明的我百依百顺。生病期间,我想吃零食,妈妈领我走到摆满薯片的货架前,不知挑哪一个好,她在我耳边小声念着各种口味。我不领情,冲她发脾气,“你怎么连我喜欢吃哪个味儿都不知道。”妈妈没有怨言,不管我多无理取闹,她始终紧紧攥着我的手。
后来,我提出复学,妈妈表示支持,我与她商量日后想做什么职业,妈妈说你做什么都可以,"你开心就好。”这句话刺痛了我。
大三那年,我开始认真思考日后的工作,又想起妈妈说的那句话:考公务员。我想如果这是妈妈所期望的,我就去做。考公务员,对我而言,也是拥有一个正常人生的证明。
我上网搜索资料,欣喜地发现,残疾人考公并非没有先例。2019年国家公务员招录中,国家统计局首次定向招录了1名残疾人。到了2020年国考,面向残疾人岗位增加到了6名,其中北京地区占了两个,中国残联、司法部、农业农村、住房和城乡建设部、国家统计局,这5个部门都招录残疾人。这些岗位要求必须持有残疾人证,有的岗位限肢体四级(单小腿截肢或缺肢)、听力四级的残疾人报考。
我的身体情况不在报考的范围内。于是,我给市残联打电话,到各大政府官网信访留言,又给有关部门写信。都没有等来结果。
2020年,我上大四,在公务员职位表里,许多岗位都写明招聘应届毕业生,我想如果错过机会,再想报名就更难了。我决定再试一次。
要怎样才能报上名呢?这令我不知所措。一次参加活动,我结识了孙涛,他是公益组织里的导师,得知我想考公,他很愿意帮助我,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尝试报名普通职位,而只是盯着残疾职位呢?” 我被问住了,在我的认知里,无法报名残疾人职位就等于不能参加考试。
此前,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接受自己成为盲人的事实,即使复学,也没有办法去学校上课。老师们照顾我,每次上课通过拨打语音的方式,我就坐在家里同步听课。有的老师还会整理好视频教学资料,让我自己学习。每到考试,妈妈带领我去学校,老师给我单独开考场,由一个学生帮忙,一边念题,我一边作答。
失明让我的生活圈变得封闭。不敢独自上街,出门一定要妈妈陪同,挽着妈妈的胳膊才有安全感。我变得胆小,甚至不敢一个人吃糖葫芦,怕咬到里面的虫子,只有妈妈看着我吃,才放心。我也常想,如果以后工作,该怎么办呢?要妈妈接送我上下班么?
2020年10月15日,国考报名通道开放,我坐在电脑前,开始报名。这是我迈出独立的第一步。
我先查看残疾人岗位,感到失望的是,2021年度国家公务员招考,没有设置残疾人岗,由于专业限制,我选中了北京市第四税务分局,纳税咨询相关的工作岗位。
报名填报信息,教育背景我写上大学为七年,在既往病史那一栏,我没有写明视力情况,而是直接填写了疾病的名称——视神经脊髓炎。果不其然,审核没有通过。我再一次提交报名申请,这一次详细解释自己因病休学,因此大学延长;至于病史,我补充写道:本人不具备医学专业知识,无法判断身体条件是否符合要求,但尊重体检后得出的结论。
当天下午三点半,审核通过,系统显示该职位报考人数已达237人。
我把报名成功的好消息告诉孙涛,他找来几个朋友一起研究考试公告,以帮助我申请得到一张电子试卷。
我写好电子试卷的申请书,却不知道该投向哪个部门。研究了一圈,我决定先拨打报名处下方的考务咨询电话。电话接通,对方回复说只负责考试确认和打印准考证,就挂断了电话。
在同一时间,孙涛的一个朋友也拨打了相同的号码,接电话的话务员将电话转给有关领导,对方要求提供考生信息。由于不知道我的具体信息,电话只好挂断。
紧接着,第三通电话是孙涛打的,他向对方提供了我的考试信息,并提出需要一个电子邮箱,以提交书面申请。对方登记后,给了一个邮箱地址。
我没有一刻犹豫,马上提交了申请,守着电话焦急地等待结果。第四通电话来了,负责考试的人打给了孙涛,对方询问是否可以放大试卷或者采用人工读题的形式,得知我全盲后,又近一步了解屏幕阅读软件和电子试卷。事后,孙涛向我复述交流的过程,我感到自己走向考场指日可待。
与此同时,我开始积极备考,复习期间,寻找考试资料也是一道难题。电商平台,公考机构都是纸质版套卷,我只好在各大论坛发帖求助,潜伏进各种公考群,花了半个月,才东拼西凑出近十年的电子版考试真题。我又花钱购买了网课,直播课跟不上,就去听录播。
大约过了两天,我等来了第五通电话。这通电话我向对方再一次提出自己的诉求,使用盲人专用的阅读屏幕软件答题,并阐述理由:人工读题语速不可控制,且无法模拟练习。
反复沟通中,我的耐心开始丧失。能否顺利进入考场?如果不能,努力复习有什么意义。作为盲人还想做公务员,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只能每日从早上7点到晚上10点,反复地背题、做题,以此来缓解心里的煎熬。
11月20日下午五点半,第六通电话响起,这一次我终于迎来了一个确定的答案——拥有了使用阅读屏幕软件的资格,我成为中国第一个用电子试卷答题的公务员报考生。
准备许久,箭已在弦上。11月28日上午8点30分,我带着激动的心情进入考场。
考试就在我的大学校园内进行,座位号是05号,老师为我一个人开设了单独的考场。现场有5位老师,2位负责监考,剩下的老师辅助我,解决考试中可能出现的技术问题。
我将保温杯放在电脑的右上角,准考证平铺在键盘的左手边,电脑开机,读屏软件安装完毕,桌面显示出空白文档。预备铃响起,老师递出一个信封大小的密封袋,我摸到了一张光盘轮廓,意识到这就是中国首张公考电子试卷。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桌子上,找到一片坚硬的区域,签上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老师将光盘插入电脑,梦寐以求的电子试卷展现在了我面前。
9点整,第一场行测考试,开始答题。电脑传出中年女人低沉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太紧张,第一题我就出了错。我只听到了选项A和选项C,没有选项B。我回过头重新听,原来A和B两个选项放在了同一行,导致我没有及时反应。我迅速调整状态,全神贯注,尽量避免重复听题。
尽管答题时使用了专业的读屏软件,仍然有所局限,比如图片题、图表题无法通过语言读出来,我只能略过。另外,一些特殊符号,“_”所在位置也无法识别,原试卷不允许涂改。我想了一个办法,把试卷复制到一个空白的文档上,作为草稿纸,再将试卷中 “_”全部替换为“横线”二字,这样就找到了横线的具体位置。
考试进行到50分钟,我才将40道题做完,比平时练习慢了十分钟。终于来到逻辑推理题,需要提速,我不断地给自己心里暗示,快速地说出一个又一个选项,30道题全部完成。距离考试结束只剩十几分钟。
我抓紧答题。从剩下的9道题中,挑出几道条件较少的题目开始作答。我左手食指在桌子上笔画着列出方程式,口中边念道:“61题选二B”。结束铃声响起时,我勉强完成了所能做完的题目,试卷仍有空白。
下午2点,我继续参加申论考试。偌大的教室里充斥着电脑读屏的声音,有时是在朗读材料,有时是在播报打字。长时间精神紧绷,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冷,思考答案时不停地搓手喝水。剩下40分钟,来到最后的作文题,来不及列提纲,我赶忙在键盘上敲出文字。又赶在最后一刻,完成了作答。
走出考场,妈妈在考场外等着我。三个小时答题,我的手指已经冻僵,攥住妈妈温暖的大手时,我感到很踏实。
一个月后,我又参加了北京东城区交道口街道办事处岗位的公务员考试。考试结束的那一天,为了讨个好彩头,我用一碗炸酱面,寓意面试上岸,给自己的公考旅程画上一个句号。
新年后的1月11日,国考成绩公布,我的总成绩是101.1分,远没有达到合格线。京考成绩总分为115.75,虽然也无缘所报的岗位线,却达到了更为偏远地区的笔试合格分数线。我报名调剂到距家162公里的岗位,祈求能够得到面试的机会。可惜仍然被刷了下来。
2021年6月,我大学毕业,毕业旅行选择了青岛,跟孙涛见面。在台东夜市街角的一家餐厅里,我与他相对而坐,说起这场考公的经历,虽没能上岸,但我曾试图追求过梦想,也算没有遗憾。
考公这一章翻篇,回想起两年前,遗憾没能进入面试多过于没考上本身。那时的我,像一个蒙着眼睛拼命奔跑的孩子,想用一场考试来告诉妈妈,女儿并不比原来的自己差,用一串体面的分数来证明自己。作为盲人,我仍然可以有所追求。
我想:首先是被看见,然后是被理解,最后才有可能被改变。
今年我没有参加公务员的考试。步入社会后,我尝试做一些兼职,当过淘宝客服,在公益组织做志愿者,偶然写写剧本杀。
如今,我还在寻找梦想的路上,生活中一点微小的改变,都能让我感到开心,“开心就好”也成了我对自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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