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立春，许多读者一早就在期待我写一篇温暖的文字。我的确在这一天写过许多关于春天的文字，谈春光，谈出芽，谈希望，谈未来。今年感觉又有点不一样，三年来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的那个未来似乎已经到来了，疫情过去，生活又恢复旧观。
反而是在这种得偿所愿带来的快慰之中，又因此产生了等量的忧虑：一切都会好起来吗？我们还能回到2019之前么？对了，还有那句如同魔咒一般在耳边萦绕了三年的话：今年是过去十年以来最糟糕的一年，也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那么，刚刚到来的这一年，是否依然在它的魔力控制之下？
所以我能理解读者希望的温暖文章是什么，那就是要让我用最轻柔的语气，去高唱“朝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让我做个文字上的腾格尔，好去鼓舞人心，给予抚慰。但我认为这是不对的，如果一个人必须去某处才能得到了光亮，才能得到了温暖，而且每年定时定点领取一份，那么这就是个驯化。古时候狼在人类定居点总能找到吃的，总能找到火堆取暖，于是就有看不见的束缚把它们绑定在定居点附近，不再在森林里迁徙游荡，狼也就变成了狗。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这样的：人总是会有内心升起焦虑、忧郁、忧虑、怀疑的时刻，总是会有感到前方大雾弥漫身边一片寒冷昏暗的时刻，这时候，他应该有某种本事，或者有某种技巧，可以在体内生出火来，在心中放出光来，驱散前方的大雾，升起体内的暖热，看见那条通往未来的道路。那么对于我来说，做个读者的人生加油站，或者是一贴读者的生活暖宝宝，远不如做个光学和热力学老师更有价值。重点从来不是我，重点是每一个人自己。今天我想说的话很简单，所有人，包括每一个你我他，真实的、永恒的身份是观察者。我们观察生活，观察世界，观察他人，然后根据我们的观察得出各自的结论，再根据这些结论瞬间产生各种各样的心情和感受。同样的生活，同样的世界，同样的各色人等，因为我们观察的方式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心情和感受。
但我们很少意识到这一点，我们默认他人的观察和自己的观察一致，默认他人的感受和自己的感受类似。甚至我们还相互交换意见，取得一致，于是我们就认定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或者实相。也许就在昨晚，也许就在同一家餐厅，也许就在紧邻的两张餐桌上，一桌人认为通过大家的观察，发觉经济已经强劲复苏，未来一片光明；而隔壁一桌人则认为通过大家的观察，一致认定经济已经陷入了无可避免的衰退，今年前景黯淡。于是，一桌人开怀畅饮，而另外一桌人却食不甘味。他们都有各自的观察，他们也都能从中找到支撑自己判断的证据，具体的事，具体的数据，都可以据此画出数据曲线。不过，一方的箭头可能昂扬向上，另一方的箭头可能一路走低。所以，一切都取决于观察，我们作为观察者，如何观察这个世界，我们就能见到怎样的世界。但观察也是个相对概念，不是么？我们先来看一张小图：
你可以把手机拿远一点再看看，你看到了什么？我相信，大部分会说自己看到了一张人脸，小部分人会直接指明这是梵高的肖像。这是观察，这也是观察之后得到的结果。它其实是艺术家 Timur Zagirov的一张作品，他用425块抛光的彩色松木块拼成了这个图形。现在，我们再来上一个大图，可以让你看得更仔细一些：如你此刻所见，就是一块块彩色木头。每一块都非常具体，有颜色有边缘有质感，层层叠叠摞起来。刚才你看到的人脸呢？刚才你看到的梵高呢？你可以拿着两张图反复对比一下，这一次不需要仔细观察画面，而是观察你自己。观察自己在这种反复对比之中，内心的梵高像是如何一次次崩解成木块的，眼中的杂乱彩色木块又是如何一次次聚合成人脸的？然后问自己一个问题：在一堆参差各异的颜色碎片中，你何以赋予它们一张人脸？
它的术语叫做图西双圆（Tusi Couple），具体的定义你可以自己去查，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当你观察这个视频的时候，白色的小球构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圆形。你会非常确信这一点，因为你是亲眼看见这一切正在发生。但是如果你切换视角，盯住其中任何一个白色小球看，你会发现它的轨迹是直线运动，并没有打转，它就是在一根固定的直线上来回往复运动。你再去观察任意其他小球，结论也是同样。现在，你对你的眼见为实是不是有一点点动摇？你对你所见的就是真实是不是有一点点怀疑？前后都是你，当你用全局式的观察方式时，你看到了旋转的圆。当你用焦点式的观察方式时，你看到了直线运动的点。那么，哪一个才是真的？是否真的存在圆周运动？还是说根本不重要，你发现了直线运动中可以产生出圆周运动来？
面对同样的世界，同样的生活，同样的他人，你通过观察，得出什么结论都有可能，因此，你产生怎样的感受和怎样的情绪都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你是观察者，你受到你观察者身份的局限。一定存在某种你个人更为偏好的观察方式，或者是你更熟悉更习惯的观察角度，于是你就一定能在内心塑造出一个让你或喜或悲的未来出来。这是你的眼睛，具体说起来是你的心在和你玩的把戏。它让你那么去看世界，于是你就当真看到了那样的世界，然后你就可以或喜或悲。
如果你能清醒地认知自己观察者的身份，随时对自己观察受限这一点心存警惕，那么这个小把戏就会玩不下去。你承认有松木块，你也承认有梵高像，你更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你可以欣赏梵高像，但你不会把它太当真。你可以确认松木块，但你知道又不止于木块本身。于是，你不执着于一张像，或者是一堆木块，更不会为此而和人争吵，觉得自己在捍卫某种真理。
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过去因为观察所生的种种欢喜哀愁如今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当你松开手去，你想要的温暖和光明，也终于无需在外找寻，而是能从你心中生起。立春是你的，也是我的。在春天到来时心生希望，这希望是你的，也是我的。但这种希望本质上来说，需要假手于人，你自己就可以产生。如果实在产生不了，可以多看几遍上面的图片和视频。抓住它们带给你的微妙感受，再把这个感受投射到你自己身上，去想一想你自己过去是如何观察世界的。火种我已经给了你，以后就无需每年立春再来问我索要。
标题：《房间里的云》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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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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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浴室里的云》
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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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有张《沙发上的云》，送给抢到2023年春天第一个沙发的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