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2023,期待大聚集
——《美满》
2020 年夏天,疫情封锁城市,人们生活被迫停摆,那些不确定的、恐惧的、迷茫的、失望的,好似在大家心中形成一道又一道幽深的沟壑。
那时作家淡豹出版了短篇小说集《美满》,讲述了九个破碎的家庭,回答一些无法再逃避的问题。美满,即一种共同理想,一个具有隐喻性质的空间。那里不是空虚的,而是结实的,锋利的,思辨的。
今天,我们都在内心寻找某种岌岌可危的平衡感,追求人生圆满的答案。在淡豹的年度私人榜单里,我们能够听到一种心灵的震颤,那是追问和思考时发出的律动。如何获得一种美满,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需要自己去探索。
2022 年刚“发现”艾玛的小说,是我愚钝,以前读得太窄了。艾玛的小说和创作谈都非常好,而且汉语里现在似乎这种作品不是很多,关心伦理学、国家的道义、秩序中根本性的问题。这里的秩序既包括政治秩序,也包括生命与自然界力量的秩序。平时我受阅读范围所限,看到的大多数小说涉及的政治属于办公室争斗和家庭关系的变体,即便小说的主角可能是皇帝。
艾玛写的小说,其中的政治不是在承认世俗生活之理的前提下去抓好人与坏人、区分对得起与对不起。而是另外一种伦理故事,思考正当性,考虑是什么使秩序本身是不正义的、无法成为正义的。同时,她没有迅速把对这个问题的思考落到“人该怎样生活”上去(那种落实过程其实经常成为一种逃避的政治),而是仔细地描摹人在这种状态下生活的难度。写社会时,她对制度比文化感兴趣。写人心时,她对罪感、尊严感、人在孤独和隔膜感中的求索更有兴趣。
她也十分讲究语言。小说的语言和故事——即使是那些脱胎于中国法制史的情节很“实”的故事——具有如梦似幻的质地,像卡夫卡和尤瑟纳尔结合的孩子,形式轻盈,撞击长久。
加拿大女作家梅维斯·迦兰年轻的时候去欧洲想靠写作生活,挨饿,谈了点没希望的恋爱,已婚男人听见街上的婴儿哭,笃定地说,“这是孩子累了的那种哭”。她知道没希望了,“这不是爱,而是种处境”。她的朋友说,再这么下去,她就没法成为作家了,她会把时间都花在想法设法偷到他的时间和他见面上,变成个自以为聪明的女间谍。与屈辱对抗又花时间又花力量,“你就不会有任何自己创造的东西了。”
这是二战后。纸尿裤还没发明,一路上她看到法国妈妈托举着婴儿往下水道中便溺,西班牙的孩子随处解决,马车轮子湿漉漉的,坐在妈妈膝头的孩子尿在座椅上,自车身蜿蜒下一道小溪汇入马路上的滚滚洪流。这都是梅维斯·迦兰记录在日记中的,她一直写日记,积攒了五十多年,其中较早的部分由友人编辑为《梅维斯·迦蓝日记:1952-1968》出版(The Journals of Mavis Gallant: 1952-1968)。这本书我没有机会读,买不到,在杂志上看到选段,印象深刻,尤其是她写困窘与挨饿的部分——
她住在马德里的出租公寓,修改手里的长篇小说草稿,有几个朋友。太饿了,典当了打字机和祖母留下的戒指(那还怎么改草稿?我不知道,更完整的日记里或许有)。公寓是共用厨房的,她加热干菜罐头汤时,闻到别人锅里海鲜汤的味道。
印象更深的是她记录的那些身体感受和细节。比如当然知道自己吃得不够,但也习惯了挨饿捱着,直到身体上长出预感,每次浑身汗津津时就知道又要饿得晕倒。
比如还剩几件好衬衫,只不过没有肥皂洗衣服——或者洗澡——穿不出去。卖完大衣,还有一件好衣服,绿花呢外套,当年买到手后特意放在床上,等待前夫走进家后的点评。
比如人处在困窘中,一双长筒袜洗了太多遍,磨平了,看起来亮晶晶的,但好像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只是“尚未成功”罢了,缺钱属于说明自己在遭罪的偶然事件。直到别人聊起对自己的印象,才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看来是“已经失败”。
比如“没有吃饭时,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累着”。
梅维斯·迦兰还出现在了 2021 年的电影《法兰西特派》里,据说影片里那段关于五月风暴的故事是翻版自她当年的报道的。
她的小说和艾丽丝·门罗看起来模样很不同(门罗、阿特伍德、迦兰被称为加拿大女作家三杰,年代相近,迦兰可能因为写流亡生活多、自己又住在欧洲的缘故,在北美读者不多)。不过,有两点像:对加拿大严酷气候和闭塞性质的那种脱不开的痴迷,厌恶与惦念一体,就像对绳索;以及把短篇小说往长篇写的爱好。许多北美当代作家是一瞬写一生,门罗和迦兰都以短篇直接写一生。迦兰的短篇基本是中篇,跨度大,故事丰富,人物也多彩。《巴黎故事》与《多彩的流放》这两本译成中文的主要的小说集不太好买,豆瓣上有篇译文我觉得非常好,氛围都体现出来了,叫《消逝在街尾的运冰马车》。
天不负苦心人,小说终于出来了,为范雨素高兴。
韩东近几年的短篇小说结集。在文学期刊上断断续续看了几篇,合集由“果皮书店”独立出版,脱销有一段了,从海鲜市场觅得一本。
超级厉害,我看了才确切地明白写作在于选择写什么;很多事情要绕过去,不值得交待,有意识地构造那些你觉得需要说的事情才是写作,写作就是不交待。韩东自己在访谈里举例,他在《动物》一篇中(原发表于《人民文学》2020 年第 9 期)写一对夫妻去某个岛国参加一次学术会议的奇遇,读者从头到尾不知道那会议是关于什么的,不重要。
这两年韩东的 125 首诗。许多是关于丧亡和衰老的。
《时空 》
四十岁到六十岁
这中间有二十年不知去向。
无法回想我五十岁的时候
在干什么,是何模样
甚至没有呼啦一下掠过去的声音。
一觉醒来已经抵达
华灯初上,而主客俱老。那一年
我的一个朋友在外地车站给我打电话
他被抛下那列开往北方的火车。
我问他在哪里,地名或者标志
他说不知道。看着四下陌生的荒野
男人和女人,或许还有一头乡下骡子
他又说,只知道在中间……
电话里传出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哨音
和朋友绝望的哭泣。我说
回家吧,你们已经结束。
甚至这件事也发生在我四十岁
他三十多岁那年。
作家乔治·桑德斯在美国雪城大学教写作,开了一门基于深读俄国短篇小说练习创意写作的课程。这本书直译为《雨中在池塘游泳:来自四位俄国作家的大师课,关于写作、阅读、生活》,是他多年开这门课的讲义、训练题、感受的汇集。书中他以契诃夫、屠格涅夫、果戈里、托尔斯泰的七个短篇小说为例,讲怎样更好地读、更好地写,同时也以一种挺美国式的心灵训导最后落到如何“better yourself”——人如何能通过阅读和写作改进自己,尤其是通过阅读文学经典提升对他人的共情与对矛盾性的理解。为这个目的,他很强调那些小说中的诚实(不是指具体人物的诚实程度,而是指经过深思熟虑的写作如何能超越优秀作家的设计,达到更高的对现实、人性、作家内心的诚实),也强调这些小说中对更有尊严、更合理的生活的不舍追求。
桑德斯这本布道式的书有时也让我厌倦(很有幽默感,也很现代且谦卑的布道,葛培理的那种),不过仍然很受打动。尤其是他通过细致的作品分析展示了人如何能通过写作与人物达到现实中不能存在的那种理解与亲密。倘若说写作者有什么特权,这就是。
跟上学时读感觉不一样了。现在震惊于它的乐观。
虎年岁末去看了《冀西南林路行》巡演。现在能听懂万青了,不比以前听个意思。为什么觉得能听懂了?因为我老啦。我有点生活了,经常就觉得累了。家庭这种生活形式真是痛苦,一百匹马凌迟着我的注意力。但我也觉得自己有用了。以前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用处过。
翻出来 1998 年的电影《没事偷着乐》,冯巩主演,改编自刘恒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小说,把背景挪到了天津胡同。边看边觉得当年的社会情感和今天太不一样了,心惊,为什么用这个情节来表现“好丈夫”呢?里面的好女人贤慧到不可能。不断替她质问,想为她出气,“干嘛要听他的?” 看那些充满时代感的美术设计就觉得可真对,看人物的反应就觉得可真是不对。但这些感受不是觉得自己先进,或者社会“文明化”了,而是觉得苍凉——一晃过了这么多年,时代真变了。想起《小团圆》末尾九莉的那段,接在“痛苦之浴”后面,
“现在大陆上他们也没戏可演了。她在海外在电视上看见大陆上出来的杂技团,能在自行车上倒竖蜻蜓,两隻脚并著顶球,花样百出,不像海狮只会用嘴顶球,不禁伤感,想道:“到底我们中国人聪明,比海狮强。””
就是这种伤感。我姥姥去世前两年不爱看她看惯了的老演员的经典电视剧,只爱看少年少女的青春偶像剧。她说,那些老人儿都死了。
另外,这一年读到的独立杂志和独立书店的活动很让人兴奋。最近有一期播客“不合时宜”讲了成都的浮于野书店,还有谢丁在重庆开的匿名书店(2022年底刚开,书以外也办许多活动)。看到线报,播客“随机波动”会在新一年出版一本杂志,形式、视觉上也很新,也很期待。
此外,2022 年我还接触到一本独立杂志《1413》。神奇,它小小的,又坚持了许多年,是 2015 年两个女孩山山+五一精还在大学里做同学时共同创办的,那时主题是校园文化。后来两个女生毕业,分别在深圳和纽约上学工作,两个人一直把杂志办到了此时此刻,销量不大,可是从博客到公号到周边产品做得风风火火,视觉上特别突出,也很好玩。2022 年这本的主题是“养生”,我原本想好了要写一篇,那几个月遇上隔离,养不出生,自己也就遗憾没能成为它的作者。仍旧觉得又厉害又神奇,把它迎接 2023 年的兔子海报贴到了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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