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年,我在伊朗做沙发客的日子
去年世界杯期间,伊朗队爆冷赢了英国队,最后当伊朗国歌响起的时候,镜头对准了一位带着头巾的伊朗女球迷,看到她坐在观众席中热泪盈眶的样子,令我也不禁被她的情绪所牵动,想起了十年前我在伊朗的时光。
那两个月里,我也每天都带着头巾裹得严严实实地出门。看到伊朗在世界杯上取得的胜利,我的内心是激动和牵挂的,也便有了翻阅回忆的冲动。
再者,在这三年的封闭状态下,我在大理拥有了一个特别和平的独居空间。某种意义上,我选择了一种安稳的生活状态,但我的内心时而蠢蠢欲动,时而也困惑 —— 我依旧向往且迷恋着世界旅行,那不期而遇的惊喜,那世界大而美的广阔。我想通过回忆曾经旅途中的一切,再看看如今的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
从二十五岁开始,我选择了用世界旅行的方式来探索自我和未来的可能性。我想要去往所有的未知之地,以求旅途能够给出关于成长的答案。那段时间,我几乎都在 Couchsurfing (沙发客)网站上找当地人发出住宿申请,这次伊朗的旅行也不例外。
初到德黑兰
我在伊朗的第一位 Host 是 Majid,他是教英语的,在德黑兰与一位网络设计师 Hamed 合租了一套小房子。在沙发客网站上他的好评很多,我便联系了他。
从巴黎到德黑兰旅途很是奔波,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机场睡了一夜才抵达德黑兰。一下飞机,天空灰蒙阴沉,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这里是波斯帝国的空气,闻上去有一股奇异的气息。我打了个车到 Majid 给我的地址,在 Azadi Square 附近。
Azadi 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 “自由”。
黄昏时的自由广场
Majid,Hamed,还有他们的朋友 Hamid,以及其他经常来拜访的朋友,让我开始接触到真实的现代伊朗。
白天我会在城市里闲逛,有时候去公园,有时候去博物馆。晚上我们一般会在家做饭,喝茶,抽水烟,聊天。
虽然他们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但他们并没有成为传统意义上的穆斯林,对于宗教和传统,他们有着自己的见解和表达方式。然而在政教合一的国家统治下,这些自由的思想只能游离在狭小的房间里,不能轻易地逃出房间。
他们渴望能够旅行,对世界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很喜欢听我说中国的文化和世界旅行的故事。但由于伊朗国家的限制,他们很难得到护照,所以接待不同国家的沙发客是他们能得到外界信息的一种途径。
对于他们来说,能去到土耳其或者亚美尼亚已经是十分令人兴奋的事情了,因为在那里,他们能够光明正大地喝着酒唱着歌,但当一踏入伊朗的土地,这一切就又变成得偷偷摸摸做的事情了。
德黑兰街头,一位伊斯兰妇女经过一面通往宗教之光的路
伊斯法罕
我从来不会刻意地安排旅行行程,在伊朗也如此。仅仅觉得伊斯法罕的名字很好听,于是我从德黑兰离开,坐上了去伊斯法罕的火车。
在伊斯法罕,有一半的时间我自己住在酒店,另一半时间住在当地人阿里(Alizera)家。阿里也是我通过沙发客平台联系上的。
见到阿里的那天,伊斯法罕下起了冰雹,我们像小孩一样在街上跳着躲藏和玩耍。两天前,阿里刚刚度过他三十三岁的生日。
他和他的家人都生活在伊斯法罕,父母和妹妹的家离他的家只有十五分钟的步行路程。他告诉我,他去年离婚了,和他的前妻有五年的感情,现在不再联系了。而他现在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她曾经是他的学生。
他在伊斯法罕生活,在大学里教摄影,同时疯狂地热爱登山,数不清楚究竟爬上过多少的山,其中他最喜欢的一座山是巴基斯坦的最高峰 K2。他给我看了许多他登山的相片,相片中的他有一种十分自由的感觉。
我问他,你还会再结婚,组织家庭吗?
“应该不会再结婚了。因为,如果我想要去登山,成家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 他看着墙上的相片,默默地说着,“虽然我一个人睡觉时,的确会感觉孤独,不开心,但是我更想追求的是自己的理想生活。”
从阿里家搬出来后,我时常在街上独自走路和拍照。走到城南的一片空地上,我看见图上这棵树。
它高大而孤单地立在空地中间,四周都是矮小的楼房,偶尔有几辆老式的汽车经过。我从远走到近,再从近走到远。
世界之大,我在伊斯法罕遇到了一棵美丽的树,然后被它深深吸引。
“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绝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然而我们的历任自我并不完全消失,因为它们能在我们的睡梦中,甚而在清醒的状态下重现。……追寻似乎已经失去,其实仍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 突然想起《追忆似水年华》中的这段话。
午后的阳光温暖且刺眼,我抬头,却看不清这棵树的轮廓和细节,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靠近狠狠地闻了一下树的味道,抚摸着树干,树干上留下了许多白色的笔迹,其中有一句话,I love you,旁边还有一个人名,Ian。
现在追忆起来,这棵树带给了我只有在旅途中才会遇到的某种神迹般的启示和征兆。
树干上的白色笔迹写着“我爱你”
重回德黑兰
作为伊朗的交通枢纽,我坐车再次回到德黑兰,又住到了 Majid 和 Hamed 的家,他们热烈地欢迎我回来。在家里,有一个叫做 Ian 的比利时男孩,他也是通过沙发客找到这里的,23 岁,刚从大学的数学专业毕业,准备花一段时间旅行。
刚好 Amin 从土耳其回来了伊朗,于是我和 Ian 一起去拜访他。Amin 是我在印度瓦拉纳西认识的朋友,他演奏塔布拉鼓,半年后再见到他,这个男人已经剃去了长头发和大胡子,但他在骨子里在燃烧的精神依旧滚烫得令人无法忽视。
回想那个晚上,记忆中是关于国王与苏菲的故事,是北边的吉普赛部落,是叮咚的塔布拉鼓和悠扬的波斯歌声,回忆与现实不断切换。
Amin 和我们说了很多关于他旅途中的故事。
他说,在伊朗北边的山里面,有一些吉普赛音乐家,他们深居山中,拥有神奇的音乐。在南边的 Bandar Abbas,当地人相信在海岸附近的岛屿中有恶魔,而那些能在海岛上居住的人,他们是魔法师,有着抵抗恶魔的法力。Amin 笑着说,嘿,其实说的就是我们这些旅行的人 —— 我们也就是热爱自然,愿意体验自然的能量,反倒被他们认为是魔法师。
然后他突然又说,人生苦短,你在做你需要做的事情。
Amin 家中的书和摆设
圣城马什哈德
我喜欢探索各种世界宗教,而马什哈德是伊朗的圣城,它自然就列入了我的行程。而 Ian 也没有任何计划,于是便和我一起前往马什哈德。
和 Ian 在前往马什哈德的火车上,他的行李只有一个约莫 5 kg 的双肩包
我们依旧是通过沙发客网站找到了当地的房主 Mohammadreza,住进了一个快乐的大家庭里。她的父母结婚已四十五年,和妹妹还住在马什哈德的家里,而两个哥哥在德黑兰工作。Mohammadreza 刚结婚,和丈夫在一起做生意,会在明年四月份举行婚礼;而妹妹是戏剧电影演员,正是充满想法和梦想的年纪。
早晨的阳光洒入在客厅,隐约可以看到空气中的细细尘埃,我们席地而坐着吃早餐,有新鲜的樱桃酱和软绵绵的饼,我听着这个家庭在悠悠地说一些生活琐事,时间流淌地十分缓慢。
而我们也仅仅在那住了两个晚上,很多当时的细节已经随着岁月消失了,我仅仅记得那些相片留住的、属于这个大家庭的欢乐感。
马什哈德是伊斯兰教什叶派的圣城之一,当时正值阿舒拉节(Ashura)。阿舒拉是阿拉伯语 “第十日” 的音译,根据伊斯兰教历,这一日是伊斯兰教历的 1 月 10 日,也是伊斯兰教的圣日,是为穆罕默德外孙侯赛因以及遭迫害的烈士所设立的纪念日。
我买了一套伊斯兰教的黑色袍子从头到脚地包裹着自己,和 Ian 在大街上观望着。伊玛目礼萨圣陵外,满满的黑压压的人群。男人们拿着铁链鞭打自己的胸膛,哀唱着一些悼歌。
我对 Ian 说,这让人感觉绝望。
阿舒拉节上的一些记录
离开 Mohammadreza 一家人之后,我和 Ian 搬到了 Javad 家。这已经是 2013 年里我第三次见到 Javad 了。第一次是在印度大壶节上的彩虹聚会,第二次在尼泊尔加德满都的机场相遇,第三次在伊朗。
还记得在加德满都 Freak Street 上昏暗的小旅店里,Javad 用波斯语朗读着他写的诗,他还说:“我想回家,我已经离开了伊朗一年半了。但是我尽力了,回不去,我感觉疲倦,我需要自由。我想回去伊朗陪伴我的奶奶,她已经老了,她是家族里的根。家庭就像是一棵树,新的生命在树顶,想要抵达天空。树根一直都在这里,你需要跟随她。总有那么一天,分枝上的树叶会随风落地,回归到土地。这就是生命的轮回。”
而此刻的 Javad,继承了父亲的事业,在这个他不太能放肆生活的城市努力活着。
Javad 手上的戒指上写着中文 “火风”
继续探索北部城市
我和 Ian 继续旅行,因为彼此都没有对旅行抱有过强的目的性,我们便去了北边。在 Masuleh 山上的一个村庄,我们认识了荷兰男孩 Jasper,他一个人旅行,于是我们便一起住进了一对当地老夫妇的家中。早晨推开窗户,看到对面山头的白雪,能感受那寒冷空气中的阳光洒在身体上的温暖。
Ian 跟我说,“不要让你的思想走得太快,你应该清楚,这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些经历。”
在一起旅行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延长,而我们彼此的陪伴也加深了相互的认识和理解,自然也产生了一些情感。
“我很享受现在与你在一起的时间,我越发觉得现在度过的每一天,我变得更平和。我知道并且相信,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我盯着他浅蓝色的眼瞳看了好久,像是直视着生命之花。
路上的风景
后来,Ian 联系到海边的一户沙发主,两位年轻的男孩在照看一幢古老的别墅,别墅的主人据说是一位牛逼的大叔,他曾经骑着摩托车在伊朗旅行,甚至到了土耳其。
我不太喜欢这里,这里感觉阴气有些重。年轻的男孩带了一些年轻的女孩来家里,他们喝着一些自制的劣质酒精,放着低俗的迪斯科音乐,疯狂的扭动着身体。我身体不太舒服,有些重感冒,我躲在一个角落里看着,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就到这里了呢?这里是伊朗?这些人在干什么?
日记本中,我写下:“貌似感受到两种极端的情绪在这一刻平行出现,尤其在旅途中那些空白的片刻,一边是极其开心并充足,一边是与极其失落或无助。”
亚兹德
去亚兹德的时候,我在伊朗已经度过一个月了,其中 23 天都和 Ian 一起旅行。这一路上,我学习着观察自己的情绪,减少期望,旅途也更加随遇而安。我从来不压抑自己,经常会哭,而 Ian 会在我哭的时候抱着我。
和他一起走路的时候,我很羡慕他简单的行李,而我却又慢又重。我在不断减轻行李,想更加轻松的走路。除去了很少的衣服,简单的洗漱用品,睡袋,拖鞋之外,然后便是电脑、硬盘、充电器、三台相机,和一些胶片。但是还是感觉太多东西,怎么减都减不了。于是,我去剪短了头发。
在路上时,我有写日记和信的习惯。在去亚兹德的大巴上,我给在北京的友人克劳德写了一封信。信中我对她说:“自从离开北京的那个四合院之后,已经有一年多在不断的移动了,我想这是好的,至少我还不想停止,我享受这一切。但愿再次相见的时候,我会变成轻松的鸟儿,而不是一只负重的乌龟。”
我花了大概十块钱,在一个发廊里剪了短发
大巴抵达亚兹德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和 Ian 在巷子里敲着旅店的门。抬头仰望,漫天繁星。这里的建筑都是土黄色的老房屋,街上很少人,站在老城中,我在想像几千年前波斯帝国的繁华与昌盛。
就这样,我们在中部城市亚兹德度过了一些安静的时光,两个月的签证也快结束了。我想,亚兹德应该是我在伊朗最喜欢的城市。
后来,Ian 在 Couchsurfing 上给我的页面写了一段评论:“我们在伊朗相识并一起旅行,有一些很魔幻的时刻,也有一些比较艰难的过程,但是无论何时,我们都可以相信和依赖对方。那些日子对我来说充满着光。”
亚兹德古城与城外的风景
离开伊朗
离开的前一天下午,我在 Majid 家的屋顶晾衣服。我点了一根烟,德黑兰的天空清澈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远方的雪山。我放空了一会儿,噢,要离开这片土地了。心里却对这个国家充满着复杂的情绪。
清晨五点十分,我与 Majid 和 Hamid 仓促地拥抱。Ian 送我到机场的路上,天还没有亮,可以隐约地看到粉红色的雪山与晨光,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黑暗中可以看到未被城市灯光所掩盖的星辰。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希望将来的某一天,我能再回来伊朗。
现在,十年过去了。在回忆伊朗这段旅行的时候,我尝试打开沙发客的网站,再次联系伊朗的朋友们,却意外发现沙发客网站在疫情期间因为难以维系,已经变成了强制收费的会员制,我也找不到以前和他们的聊天记录或者联系方式了。从前将来自不同文化的我们联系起来的方式已经改变了,那将来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继续探索这个世界呢?
//作者:雨潇
//编辑:Rice
//设计:板砖兮
//排版:Le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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