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MBTI的时候要悠着点,你的人格正成为预测工作表现的工具
“中年人有真正的权力,但年轻人拥有话语权”。在赛博时代,这种话语权的展现形式变得更加丰富多彩和无孔不入。从文字解读到网络梗图,从个性穿搭到职场指南,年轻人将对MBTI的狂热展现在每一个可能的领域。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仿佛密码般的四字字符在过去的一个月中一定在你的手机屏幕中出现过。
很难说MBTI的流行是否和疫情之间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在漫长的焦灼中向内寻找是心理学的缘起。与星座运势、锦鲤转发和星盘塔罗的流行略有不同,在无法预测的未来面前,MBTI 创造了一种新的话语体系,这种体系直指内心。
MBTI正在超越人格测试本身,成为一种流行话语体系。仿佛一夜之间,由四个字母组成的16种性格名片开始在所有能够彰显个性或建立社交关系的平台纷飞。人们热切得用文字、图片、穿搭等各种形式展示着对这16种字母组合的理解,在创造解释和寻找解释中一遍遍自证与他证。
在众多关于MBTI的讨论中,却鲜见对MBTI诞生的回顾。创造MBTI量表的母女也因为缺乏系统的心理学背景,成为批评者指摘MBTI信效度时的有力证据。她们为什么要发明这样的一个量表?MBTI是否真的是某种意义上的科学算命?在科学性和信效度之外,又是否还有其他可以解读MBTI的视角?
MBTI的前世今生
MBTI的全称是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迈尔斯布里格斯类型指标),是国际最为流行的职业人格评估工具之一,其中Myers-Briggs来自一对母女的名字。在许多批评者的话语里,这对母女被描述为拥有明确商业目的“野心家”。但MBTI在商业上的巨大潜力直到女儿伊莎贝尔(Isabel Briggs Myers)的晚年,才有所显现。
故事的开始源自一位母亲在的灵光乍现。凯瑟琳·布里格斯(Katharine Cook Briggs)是一位受过教育且知识渊博的女性,她对人与人之间的不同充满兴趣。虽然勤学好思,但她成年后的大部分生活都围绕着孩子和家务运转。当唯一的女儿因为外出上学而离开她时,凯瑟琳一度陷入抑郁。也正是这一时间,她接触到了荣格的《心理类型》理论。数十年对不同人格特质的观察实践在学术论述中得到验证,她成为了荣格理论的狂热粉丝,并笃信真正拯救灵魂的唯一方式是认清你是谁,并按照最好的自己生活。
伊莎贝尔在母亲的影响下成为了同样知识渊博的女性,但起初她对荣格的理论兴趣缺缺。相比于枯燥的心理学理论,侦探小说和戏剧的创作才是她的兴趣所在。直到1940年,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伊莎贝尔得到了一份企业里人事部门的工作。当她发现部门使用的Humm-Wadsworth气质量表似乎并不有效预测员工的绩效时,她想到了母亲钻研多年的荣格理论。此后,她全身心得投入到对这个量表的研发当中,并在她的余生中不遗余力地推广这一测试。
依靠父亲在学术界的资源,伊莎贝尔成功将MBTI测试推荐给了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医学院,并以此为跳板进入了全美多家医学院。此后,MBTI量表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出版商ETS,但这并不是飞黄腾达的开始。在ETS,伊莎贝尔遭遇了巨大的挑战与挫折, ETS的研究人员和统计学家对她的理论提出了尖锐的质疑甚至是批评。
直到1975 年,伊莎贝尔终于找到了一家规模虽小但颇受尊敬的公司Consulting Psychologists Press签订了一份新合同。CPP 将MBTI作为其目录的中心焦点,并逐渐成为他们最畅销的产品。在CPP公司的运作下,MBTI逐渐被更多人认知与接受时,伊莎贝尔也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纽约客》的专栏作家路易·斯梅农认为,当职场环境变得动荡,人们需要频繁面对失业,企业需要不断面临“重组”时,评估个人兴趣和潜力的工具便会获得市场的青睐。
从商业的角度来看,MBTI几乎可以被称为史上最伟大的人格测量工具。据《卫报》估计,这是一门估值超过20亿美元的生意。这其中固然有CPP公司在商业运作上的不懈努力,但重要的还是它恰逢其时的“诞生”。
20世纪50年代是现代公司文化在美国蓬勃发展的时期。这一时期的著名社会学家和新闻记者,《财富》杂志编辑威廉·H·怀特在其著作《组织人》中说明了企业这一社会组织对人格测试的青睐。他认为人格测试并非基于20世纪20年代的科学管理的需求,而是企业为应对极具自由主义色彩的“人群关系运动”而找到的对策。
科学管理需求下诞生的能力测试仅仅只能对一个人所拥有的特定的、孤立的技能进行检测。而人群关系运动所倡导的“组织需要的是整个人而不是他的一部分”理念阐明了这一模式的缺陷,即仅仅检测一个人的特定能力并不能确保他在组织中的良好适应,而想要说明这一点,需要对一个人潜在“水面下的冰山”进行测试。
有趣的是威廉·H·怀特对这种人格测试持强烈的反对态度。他认为人格测试成立的前提基于一个假设:人格会影响工作表现。但这一点并没有科学及实验上的确定证明。他甚至主张求职者在入职的人格测验量表上撒谎,因为“如果一个企业需要你袒露人格,那你需要知道这些问题究竟在问什么”。
变成招聘工具的MBTI
人们对人格测试的需求由来已久,在中国的文化语境下,则可以用一个词语概括,即“识人”。中国历史上的名臣贤士们往往深谙此道,熟识人心并能加以辨别利用则是通往成功的捷径。但人是如此奇怪且复杂的物种,我们需要一个简单的工具去了解。MBTI恰好就是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工具。
在工作场景下,因为人群的密集,这种对人的解读需求变得更为迫切与密集,管理者需要一些看起来更为专业化与标准化的工具来尽可能做到“知人善任”或维持团队的高效与和谐,尤其是在以人为主要驱动的行业。所以尽管从诞生之日起就饱受争议,但MBTI仍然吸引了大量的咨询公司、军队及政府客户。1943年,当第一批问卷上市时,第一份订单来自华盛顿特区的战略服务办公室(中央情报局的前身),并很快被《财富》500强公司中的大多数接受,作为招聘和人才发展的重要工具。
这似乎不足以解释MBTI为何比其他种类繁多的竞品更具吸引力,尤其是考虑到它看起来似乎明显不足的信效度。但缺陷中往往深藏机遇。MBTI简单的理论基础让建立对话变得容易,而对人格类型的软性描述则让MBTI的意涵变得丰富且极具延伸性。
组织发展从业者、工业和组织心理学研究者白一喵,同时也是掌握MBTI评估工具认证的解读者和培训师。他认为, MBTI能在大众传播和商业应用层面取得成功,首要理由就是简洁。
对于大众来说,MBTI概念定义清晰,维度少,认知门槛低,易于理解和接受。对于了解组织现状、介入干预、对内赋能等工作环节, MBTI的简洁易用成为其能够脱颖而出的独特优势,也有助于在组织内部建立起一套有共识的话语体系。
埃姆雷(Merve Emr)在22岁初入职场时就职于贝恩公司,作为新入职的战略咨询顾问,她不可避免地被要求完成了MBTI测试,并在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如何用ENTJ四个字母解释自己的人格特征。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颇为欣喜的结果,在她和天赋教练的沟通中,教练向她解释了这是一种能成长为CEO的高潜力类型,这对初入职场的菜鸟来说无疑是具有吸引力的。但事实上,她是一名糟糕的顾问,这份令人称羡的工作也仅仅只维持了6个月。
多年后,已经成为牛津大学的文学系副教授的埃姆雷在考虑自己的新书内容时回忆起了22岁时与MBTI的初次相遇。她于2018年出版了《人格贩子》一书,尝试从MBTI的诞生和两位女性创始人的人生故事出发探讨这一人格测试。虽然书中罗列了众多对MBTI缺乏信效度的证据,但她并没有一味否定这一测试的价值。
她认为,MBTI提供了一种相对简单但高效的自我理解语言,她使人们可以描述自己并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动权。
埃姆雷在后续的众多采访中也表示:“我确信它(MBTI)在许多人的生活中起到了解放的作用,当人们处在一份糟糕的工作中,MBTI的解读可以帮助他理解为什么这份工作不适合他,从而给予他们离开这份工作的勇气和决心;当人们苦恼于糟糕的人际关系时,MBTI帮助他们明确并描述了这种不可调和的分歧到底是什么,这让他们能更加坦然面对失去。”
标签的 “贴”与“不贴”
CPP的总裁在与伊莎贝尔签订合同时曾要求她把对类型的描述软化,不要那么具体,以适用于更多的人,伊莎贝尔曾为此非常不安。事实证明,她的不安颇有道理。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5000万做过MBTI的人眼里可能也有5000万种对MBTI的解读。
尽管埃姆雷的作品《人格贩子》从多个方面对MBTI进行了批评,包括它对资本主义价值观的延续和种族阶级不平等的维护,但她凭借严谨、细微的视角和同为女性的强烈同理心,敏锐捕捉到了这份量表诞生时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对理解MBTI同样重要。
埃姆雷认为在这对母女身上存在着许多令人熟悉的冲突。她们既是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同时也深知社会规则对女性的期待,在她们身上同时存在着“淑女”的自我约束与“野心勃勃”两种特征。他们深知性别歧视和厌恶女性的假设是如何融入她们的生活,但她们并不完全知道该如何应对。例如,同样是大学毕业对学术研究充满向往,但凯瑟琳的父母只选择支付了她丈夫研究生的教育费,而她成年后的多数时间都在照顾孩子和做家务。她应对这种矛盾的方法是在将自家的客厅变成“婴儿训练实验室”,建立一种被她称之为“服从-好奇”的育儿理论。这种冲突既是存在于她们个人身上的冲突,也是广泛存在于在现实中受困的大多数人的冲突。
在客观条件不允许我们以想要的方式蓬勃发展的情况下,如何对眼前的困境合理化,又该如何做出各种调整以试图保持这种珍贵的“自我意识”?MBTI展现了这对母女的答案,虽然这并非一份完美的答案。
她们的设计逻辑在某种程度上简单到几乎有些简陋——在每一个具体场景下做出你的偏好选择,在选择中细致考量,找回与困境的和解和对自我的珍视。当一份量表和解读能提供一种最大程度上的舒适并能减少对自我理解的难度时,信效度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这是许多人明知MBTI不可信,但依然无法自拔的原因。
伊莎贝尔的家人曾说,她在晚年已经很少谈论除了人格类型之外的其他内容。对类型的划分和认知成为了她生活的主题,她的热情是向人们展示他们的天赋到底是什么,帮助他们理解如何为周围的世界做出更好的贡献。所以尽管被诟病这种类型论是在对人们“贴标签”,但伊莎贝尔仍坚信MBTI工具对任何使用它的人都能带来益处。
而关于“贴标签”的指责, 尽管大众在情感上排斥给人贴标签,但贴标签就是人的本能,这是大脑的基础方式。当我们面对一个人,在初次见面的不到0.1秒内,大脑就已经完成了判断,这个行为就是贴标签。它符合人类的认知习惯。
白一喵在接受采访时也反复提及,在职业领域,使用和解读MBTI工具的前提是“全人理论”,把人当作一个同时受到先天遗传、个人经历、所处环境等多方面因素综合影响的个体来对待。专业化的解读过程中,重点在被试者自己对于结果的诠释,解读者不会也不应该代入主观判断。
解读者也会尽量利用各种规则去约束和排除自己的个人投射,这些也是在认证培训过程中反复提及的工作原则。“MBTI作为一个简洁的工具,它的可迁移场景非常多,但具体在每个人、每个场景下,作用点是不同的。”作为一个建立对人认知的“窗口”,MBTI是一扇可以随时打开的窗户,但需要明确为什么目的而打开这扇窗。
著名心理学家津巴多在回答中国网友关于MBTI的提问时给出建议“永远不要给自己贴标签。你是一个不断变化的人,每天的你都不同于昨天。如今,我们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人格测试真正揭示的是偏好,而不是你内心的东西,问题在于你更喜欢什么。”
“贴”与“不贴”之间,对自我的探索没有终点。
参考资料:
https://www.truity.com/myers-briggs/story-of-mbti-briggs-myers-biography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18-06614-8 https://longreads.com/2018/09/17/people-sorting-an-interview-with-personality-brokers-author-merve-emre/ https://bostonreview.net/articles/merve-emre-deborah-chasman-myers-briggs-guide-universe/ 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8/09/10/what-personality-tests-really-deliver 《“你是什么型”:MBTI测试何以引发社交狂欢?》申璐,新京报书评周刊. https://mp.weixin.qq.com/s/S3_lfBSVYjuwJXrwLhTGGw 《当MBTI测试嵌入职场招聘:是科学管理,还是不平等的强化与再生产?》界面文化. https://mp.weixin.qq.com/s/V5f2_X_yjtWUB3Gg2jKQWA 威廉·怀特《组织人》,徐彬,牟玉梅,武虹 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