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样写，你就是怎样的人

我个人感觉这几年《槽边往事》留言区的总体质量在下降，因为有越来越多的留言让我读起来觉得很吃力。就是说，我最终能看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是从第一眼开始，我得花费许多气力去弄清楚对方究竟在表达什么。

这是因为表达方式出现了问题。

那些我读起来很吃力的留言，大多数都存在一个共同的问题，那就是它们不是用对话或者交流的形式，而是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写就。假设我写了一篇关于马戏团的文章，那么这位读者就会想到马戏团的小丑，由马戏团的小丑想到电影《小丑》，由电影小丑想到演员杰昆·菲尼克斯，由演员杰昆·菲尼克斯想到电影《角斗士》。于是，他在留言区写下：但是，罗马帝国还是覆灭了。

对于我来说，刚写完一篇关于马戏团的文章，看到留言里有人回复“但是，罗马帝国还是覆灭了”，就会觉得莫名其妙，然后又觉得高深莫测。什么意思？难道对方的意思是说人类历史上所有伟大的帝国，帝王的功业，不过是马戏团里乱哄哄的一场表演？还是说存在什么别的微言大义，但是我无法解读出来？

当然这件事并没有真实发生过，事情也并没有极端到这个地步。最常见的留言问题，是读者写他们生活或者工作中的人和事。但是，从留言内容上来看，他们在一开始就默认我非常熟悉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单位。根本就不交代前因后果，人物关系，就开始自顾自地讲述了起来。我就不得不在一大堆他、她和他们里，一个个猜测具体指代的是谁，和留言的读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在写作上是个极大的忌讳，任何一名作家都知道一条写作技巧：当自己想要对读者描述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的时候，最好把对方当成是个一无所知的路人，要先向他介绍清楚具体状况。

介绍清楚具体状况是一种能力，言简意赅介绍清楚则是一种超能力。先写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然后才是写具体发生了什么。写发生什么，那就要按照时间次序交代事情的前应后果。最后才是写自己怎么想，什么感受，如何分析判断，诸如此类的事情。

现在的人们可能是受了微博体的影响，或者是短视频标题党的影响，在表达上次序全然是错乱的。先是写感受：我气炸了、我笑疯了、我哭惨了---个人主观感受作为先导，然后再在感受里夹杂着介绍事件本身，这就让人很难理解。因为人在阅读的时候，首先需要抓取基本信息。个人感受不是信息，而且是干扰项，读起来就让人觉得吃力，需要去一点点找寻和拼凑事件，经常造成我读了上百字，依然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什么，就看到一堆情绪和感受。

当然，情绪和感受对于个人而言很重要。但是，情绪和感受是很难直接通过文字传达给他人的。“我非常难过”，这五个字并不能让人感受到任何东西，那个“非常”完全没有任何用处。为了能够向人表达出这五个字所代表的情感，让对方也有所感受和触动，你可能得老老实实写上五十个字，比如说：

下周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昨天还去专门挑选了一张漂亮的婴儿床。今天早上公司人力通知我下岗，立即生效。下午弟弟从老家打电话来，说是爸爸中风送去了医院，医生说先准备10万块钱。赶去银行路上，我心神不宁又把车子给撞了，可能发动机受损---

这才是“我非常难过”。而我经常看到的留言不是这样的，而是会写成：

我非常难过，孩子怎么办？怎么养？他刚又通知我下岗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花钱的地方还多，车子撞了要修，他说老爸住院费要10万，生活怎么那么难啊？怎么好好的会中风呢？幸亏没有买那张婴儿床。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哪里修发动机便宜一点？

在文学上，这一段纯意识流是可以的，表现了主人公内心的纠结和痛苦，个人思绪的漂流。但是作为人际交流，这一段话是无效的，因为看起来极为吃力，看完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现在的人，太多都是意识流大师，这就让人很痛苦。

不需要人人都成为作家，但是通过写作进行表达的基本原则需要人人都遵循，否则人际交往就会成为空话。当人们相互看对方的文字时，不是看一堆有意义的符号，而是通过文字看对方的想法。如果对方的文字清晰准确流畅，那么说明对方的脑子想问题也请清晰准确流畅，在这个基础上大家就可以有效交流。如果对方的文字混沌一片，颠三倒四，那么说明对方的脑子里也同样是混沌一片，想问题颠三倒四，这样沟通的成本就非常高。至于说到那些从来不写的人，如果不是天赋异禀，那么很可能他们就从未认真思考过任何问题。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人们的文字表达能力下降得那么快，也许，一切只是因为上网人数增多之后体现出来的真实平均水平。但是我始终都认同一个观点，那就是：你怎样去写，那么你就是怎样的一个人。利用文字这种抽象符号进行自我表达，从构思到写作，都意味着对应着思考的发生，也就是说，这本身是一种能力。能力的高下，区分了不同的人，也注定了人们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好在这种能力并非与生俱来，也非一成不变，人总是可以通过写来提升思考，又通过思考来提升写作。在这个循环过程之中，对应的阅读能力，理解能力和人际沟通能力也随之上升，于是遇见的人和事也就不同，它们在自己身上所产生的结果也就不同，人生的际遇也会因此而不同。只是说，如何让人产生写的意愿，这依然还是一个谜。

标题：《花纹》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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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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