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海“守门员”，不好当！

2023-02-12 01:02

全文共6428字 | 阅读需17分钟

1月初，因大雾笼罩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市，达达尼尔海峡关闭数日，过往船只禁止通行。而就在此前不久，土耳其当局要求所有通过土耳其海峡的油轮提供保险证明，不提供证明的船只不得通过。由于保险证明问题，土耳其海峡出现了交通大堵塞，引发西方国家极大的不满。

早在去年3月俄乌冲突刚开始的时候，土耳其外交部长恰武什奥卢（Mevlut Cavusoglu）就表示，土耳其将执行《蒙特勒公约》的规定，向所有黑海沿岸和非沿岸国家发出警告，不要让军舰通过土耳其控制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和达达尼尔海峡。

土耳其海峡这一影响近现代国际关系发展的要地引发热议。土耳其海峡为何如此重要？

作者丨田硕来源 | 瞭望智库（zhczyj）

地方不大，位置重要

被称为“天下咽喉”的土耳其海峡（又名黑海海峡）包括博斯普鲁斯海峡（又名伊斯坦布尔海峡）、达达尼尔海峡（又名恰纳卡莱海峡）以及马尔马拉海三部分，是连接黑海与地中海的唯一通道。整个海峡呈东北－西南走向，是亚、欧两洲的分界线。从北往南，博斯普鲁斯海峡沟通着黑海和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沟通着马尔马拉海和地中海。

博斯普鲁斯海峡长约31公里，宽度0.7到3.7公里，水深27.5-120米。达达尼尔海峡长约61公里，宽度1.3-6.4公里，水深57-92米。夹在两个海峡中间的马尔马拉海南北宽约70公里，东西长约266公里，面积为11350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小的海，平均深度为494米，最深处1370米。全部算上，整个土耳其海峡全长361公里。

博斯普鲁斯海峡图源 | 作者拍摄

地处欧亚大陆的“十字路口”，分割了土耳其欧亚两个部分，土耳其海峡对土耳其乃至世界历史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这种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古往今来皆为兵家必争之地，围绕它的控制权发生过的多次战争长达上千年。最后，土耳其获得其控制权，然而，这种控制权并不是从始至终的。土耳其海峡看似是土耳其的内海，但由于其战略价值过于重要，所以在通航问题上自然少不了国际干预。

被奥斯曼帝国收入囊中

早在公元前5世纪的希波（希腊和波斯）战争时期，土耳其海峡就已成为必争之地。希腊和波斯之间谁能占据主动权，很大程度上就要看谁能控制土耳其海峡，因为这是西亚到欧洲距离最短的路线。战争前期波斯方面比较强大，占领海峡之后，就可以对整个希腊大举入侵。后来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崛起，同样是占领土耳其海峡后一路东征，一直打到了今天的南亚半岛。

自从罗马帝国分裂为东罗马和西罗马后，土耳其海峡一直掌握在东罗马手中。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东罗马被崛起的奥斯曼帝国灭亡。征服君士坦丁堡的同时亦稳固了奥斯曼帝国作为欧洲东南部及地中海东部地区霸主的地位，此后奥斯曼帝国不断扩张，成为横跨亚非欧三大洲的帝国。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蓝色清真寺和博斯普鲁斯海峡全景图源 | 图虫创意

1476年，奥斯曼帝国颁布法令，禁止任何外国船只进入黑海，实行海峡封闭政策，黑海实际上成为了奥斯曼的内海，奥斯曼帝国便开启了对土耳其海峡乃至黑海的绝对垄断。

【注：1204年威尼斯人领导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中，君士坦丁堡被攻陷。他们建立了一个短期的封建王国——拉丁帝国。东罗马的残余势力逃到了今天土耳其境内的小亚细亚地区，并在此建立了几个小王国，包括尼西亚、特拉比松和伊庇鲁斯等。而其中的尼西亚帝国在蛰伏57年之后于1261年收复君士坦丁堡，成功复国。】

一方独大变成两方争夺

时间来到1696年，在此之前200多年，根本不存在关于土耳其海峡的争执问题，因为整个黑海都是鼎盛奥斯曼时期的内湖，奥斯曼是环黑海地区的唯一国家。俄国通过第二次俄土战争获得了亚速海的入海口亚速堡，在黑海建立了第一个出海口。自此黑海沿岸由土耳其一家独揽变为俄土双方共分天下。

俄国的海洋地缘很是恶劣，它虽然幅员辽阔，但是存在一个致命的地缘缺陷——没有温带水域的开放的战略性不冻港。在此之前，彼得一世费尽心思得到了北冰洋白海的出海口，然而港口一年中有9个月都是冰封，舰队出动能力受到很大制约。之后获得的圣彼得堡面对的是封闭的波罗的海，即使出了波罗的海进入北海又必须面对英国。因此获得一个优良的不冻港便成为俄国的执念和必需。关于黑海出海口也就是土耳其海峡的争夺，也就成了俄土两方争执的关键，这事实上也是之后200多年爆发十次俄土战争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时奥斯曼帝国在历经长期强势扩张后由盛转衰，三次远征维也纳均无功而返。虽然实力大不如前，对黑海的控制松动了，但其对土耳其海峡的控制依旧是坚定稳固的。

1774年，俄国在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带领下，赢下了第五次俄土战争。俄土之间签订《楚库克——凯那尔吉和约》，俄国获得了刻赤海峡，更重要的是俄国商船首次获得自由进出土耳其海峡的权利。这成为了俄国突破土耳其海峡的起点。

在之后的1783年，俄国吞并了克里米亚汗国并建立了以塞瓦斯托波尔为基地的黑海舰队，对黑海海峡可谓是势在必得。到1792年，在第六次俄土战争中惨败的奥斯曼土耳其丢掉了黑海北岸的大量领土，俄国距离占领土耳其海峡又进了一步。

对于俄国吞并奥斯曼黑海沿岸的领土，并取得出入土耳其海峡的权利，英国逐渐开始警惕起来。英国人认为，俄国在近东地区的扩张行为以及奥斯曼帝国的衰落，会影响到英国在这一地区的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

如果让俄通过土耳其海峡控制地中海，那么英国的麻烦就来了。英国控制着印度，而从英国本土到印度，要想不绕过好望角兜一大圈，地中海是必经之路。为了自身的利益，英国认为有必要把俄国堵在土耳其海峡以北，不让其进入地中海。即使不考虑遥远的控制印度的问题，沙俄想吞并伊斯坦布尔，就已经对英国在地中海的存在产生威胁。

1809年，英国和奥斯曼签订《达达尼尔条约》，给予英国商船队相当特权的同时，要求任何国家的战舰都禁止进入土耳其海峡水域。但这个条约并没有挡住俄国的脚步，在战争中尝到甜头的俄国，根本没有半点收敛的想法。

第八次俄土战争后，双方于1829年签订了《亚得里亚堡和约》。和约规定奥斯曼帝国割让大量黑海北岸的土地给俄国，承认俄国船只可以自由通行土耳其海峡。

1833年，俄国利用第一次土埃战争的机会，强迫土耳其签订了《温卡尔——伊斯凯莱西条约》，进一步获得了对于海峡的特权。条约规定除土耳其外，海峡只允许俄国军舰自由通行。这个条约在事实上否定了《达达尼尔条约》，巩固了俄国在巴尔干和海峡地区已经取得的权益，特别是保证了俄国在黑海地区的安全并强调了俄国的特权。

可以说1696年至1840年间，俄国主导了黑海海峡。通过《楚库克——凯那尔吉和约》和《温卡尔——伊斯凯莱西条约》，俄国最终获得了土耳其海峡只对其一国军舰开放的特权。在1833～1840年间，海峡实际上处于俄国的控制之下。

英国当然不会承认这份条约，并派军舰游弋于相关海域，给俄国施压。同时，为了帮助土耳其对抗俄国，英国向土耳其提供大量援助。土耳其海峡被相对弱势的土耳其控制，比野心勃勃的俄国控制对英国更为有利。

逐渐国际化

为了遏制俄国的扩张势头并保护自己在地中海的利益，1841年英国牵头向奥斯曼施压，并纠集法国、普鲁士、奥地利等国迫使俄国签订了《伦敦海峡公约》。公约确认了奥斯曼帝国的古代规则，及和平时期任何外国军舰都不得通过土耳其海峡。签署各国保证公约的施行以及奥斯曼的领土完整。

然而，尽管这份公约使俄国无法将海军直接开入地中海，从而确保了英国的海上优势，但没有根本解决海峡地区的冲突。对土耳其来说，这份公约使其不必再完全依赖俄国，并且在名义上确认英法俄奥普五强国“集体保障”土耳其领土完整的原则，但是公约未能使奥斯曼享受有真正的的独立自主，相反地，其不得不仰赖英法的保护。沙皇尼古拉一世对此是相当不满，因为公约使俄国丧失了从1833年《温卡尔——伊斯凯莱西条约》签订后所取得的在海峡的优势地位，并第一次把黑海海峡置于国际监督之下。

1853年，英法和俄国的冲突进入白热化，克里米亚战争爆发，最终俄国大败。1856年，英国、法国、普鲁士、奥地利、撒丁王国、奥斯曼和俄国签订《巴黎和约》，规定“黑海中立化”，将整个黑海划为非军事区，黑海水域和港口对各国商船开放，禁止任何国家的军舰在黑海通行，黑海海峡对一切外国军舰封闭。

《巴黎和约》极大地遏制了俄国势力的扩张，俄国几代人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不但没有打通土耳其海峡，连黑海舰队也在战争中覆灭。对土耳其来说，尽管《巴黎和约》重申了此前《伦敦海峡公约》的内容，表面上维护了土耳其的利益，但它此时已经基本没有办法对土耳其海峡的通行情况进行干预，海峡沦为了国际博弈的筹码。

1871年，法国在普法战争中战败，俄国趁机签订《伦敦条约（1871）》（Treaty of London，1871），宣布取消“黑海中立化”，恢复俄国在黑海上的主权，但海峡对一切外国军舰封闭的原则仍然有效，这使俄国仍然被限制在黑海之内。

1877年第十次俄土战争打响，1878年1月俄军兵临奥斯曼首都伊斯坦布尔城下。土耳其被迫接受俄国提出的和平条件，签署《圣斯特凡诺条约》。条约规定：修改海峡通行规则，允许俄国等黑海沿岸国家的军舰通行。这引起了英国、奥匈帝国等国的强烈不满，它们联合对俄施压，德国首相俾斯麦也站出来进行调停。

在当年的柏林会议上，俄国被迫与其他列强重订《柏林条约》，对《圣斯特法诺和约》进行重大的修正，关于土耳其海峡的规定又回到《伦敦海峡公约》的原则，海峡仍然不对俄国军舰开放，俄国控制黑海海峡的图谋再次受挫。尽管土耳其再一次在名义上保住了海峡，但会议结果早已不是它说的算了，它成为了任诸大国宰割的羔羊，罗马尼亚、塞尔维亚、波斯尼亚、保加利亚纷纷脱离苏丹的实际统治。

俯瞰圣索菲亚大教堂的伊斯坦布尔晚间空中全景图源 | 图虫创意

可以看出，整个19世纪俄土爆发的所有冲突大都是围绕海峡展开的。每次都是俄国势如破竹，然后英国带头进行干涉或直接参战。结果就是每次俄国打完土耳其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目的没有达成，下次就还要继续打，形成了恶性循环。而海峡问题也逐渐从两国之间的争夺变成了国际问题，成为了列强重要的博弈筹码，奥斯曼帝国领土逐渐缩小，日渐式微。

从完全失去到重新夺回

一战中，奥斯曼加入了同盟国阵营，随后在德国人的要求下封锁了海峡。对协约国来说，关闭海峡会给战局带来极大的不利，因此要想尽一切办法重新打开海峡。为此，英法发动了远征。1915年2月19日，加里波利战役爆发。战役主要目的是强行闯入达达尼尔海峡，打通博斯普鲁斯海峡。随后在3月12日，英国同俄国达成《君士坦丁堡和海峡问题秘密协定》，规定战后俄国有权兼并黑海海峡和君士坦丁堡，随后法国也参加了这一秘密协定。但加里波利战役最终失败，协约国没能打开海峡，土耳其人的顽强抵抗令协约国伤亡惨重。

但是这场战役的胜利这并没有挽救濒死的奥斯曼帝国。最终，1918年同盟国战败，一战结束。奥斯曼帝国被迫与英法为首的协约国签订《穆德罗斯停战协定》，规定协约国军舰自由进入黑海，协约国军队占领海峡要塞。俄国也因为十月革命被协约国排除出了战胜国行列，此前的密约也不再有效。

1920年，协约国与奥斯曼帝国签订极其严苛的《色佛尔条约》，其中一条规定整个海峡地区成为非军事区，海峡无论战时还是平时都对协约国军舰和商船开放。美、英、法、意、日、俄六国组成海峡管理委员会，对海峡进行国际共管。

至此土耳其哪怕是对海峡名义上的主权控制都不复存在了。

海峡彻底丢了，国土也丧失了71%，这对于土耳其来说是奇耻大辱。因《色佛尔条约》过于苛刻，引起了土耳其民族主义者的极大不满。在土耳其国父凯末尔的带领下，希腊军队被打败，奥斯曼苏丹穆罕默德六世下台，现代土耳其共和国最终成立。

1922年11月20日，协约国与土耳其在瑞士洛桑召开会议，商讨重新签订对土和约的问题，并于1923年7月24日正式签订《洛桑条约》，并废除《色佛尔条约》。其中一条确立了新的海峡制度：海峡地区的全部主权归土耳其；如果土耳其保持中立，无论平时或战时，任何商船和战船都有通过海峡的自由；如果土耳其是参战国，中立国商船有航行的自由，交战国军舰是否可以通过海峡由土耳其政府决定；海峡两岸15公里内为非军事区，不得设防。

《洛桑条约》使土耳其恢复了一定的独立，但并未使土耳其完全拥有海峡的主权，土耳其还需要让各国承认土耳其拥有对海峡的主权，并对海峡重新设防以保证国家安全。国际联盟的海峡管理委员会改组后仅仅起到监督作用。这份条约基本肯定了新生的土耳其共和国的独立及其在东地中海的重要地位。

但是海峡的“非军事化”还是严重损害土耳其国家主权和利益，剥夺了土耳其在海峡设防的权力，使其长期寻求更改《洛桑条约》。1936年，土耳其与英国、法国、苏联、希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日本九国签订沿用至今的《蒙特勒公约》，该公约基本上实现了大国平衡目标，土耳其收回黑海海峡的全部主权。

《蒙特勒公约》的有效期为20年，但土耳其在公约期满前没有提出废除公约，之后虽然苏联在1945年要求土耳其同意在黑海海峡建立军事基地以及苏、土共管海峡，但被土耳其拒绝。《蒙特勒公约》至今仍然是关于土耳其海峡制度的现行国际公约。

根据该公约，平时和战时各国商船均可以自由通过，但战时土耳其有权禁止敌国商船通过；和平时期黑海沿岸国家的军舰可自由通过海峡，非沿岸国家的军舰通过海峡时要受到一定限制，其规定为：同一时期通过的军舰数量不得超过9艘，总吨位不得超过1.5万吨，在黑海停留的船只总吨位不得超过3万吨，停留时间不得超过21天；战时如果土耳其为中立国，各交战国不得通过海峡，如果土耳其为参战国，则由土耳其决定是否允许别国军舰通过；军舰通过海峡应通过外交途径预先通知土耳其政府，正常通知期限为8天，非黑海沿岸国家为15天；同时，撤销了海峡国际委员会，恢复土耳其对海峡的全部主权，允许土耳其在海峡地区设防。

苏联与土耳其在黑海海峡问题上的分歧导致两国关系不断恶化，加之西方力图把希腊和土耳其拉入西方阵营，打造对抗苏联的前沿阵地，1952年土耳其选择加入北约，成为冷战时期黑海沿岸唯一的北约国家且唯一的非华约国家，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封锁苏联黑海舰队前线的前哨堡垒。虽然根据公约，苏联舰队有权离开黑海，但土耳其海峡的地形仍然让土耳其能够轻易地在它希望的时候完全阻截苏联黑海舰队的出航。

俄海军巡洋舰穿过土耳其海峡前往黑海图源 | 视觉中国

就这样，拿捏着土耳其海峡，控制着黑海唯一的出口，让俄罗斯的黑海舰队咽下苦果，土耳其这个国家在世界上屡次扮演关键的角色。自奥斯曼帝国衰落以来，西方列强围绕海峡控制权的争夺层出不穷，列强之间的战略博弈也不断分化组合，几方势力拉锯了几百年，深刻影响中东、欧洲乃至世界的地缘政治格局。

如今，苏联解体，华约不复存在，北约积极东扩，海峡的战略地位日益凸显。土耳其完全控制着土耳其海峡这一战略要地，如果将其封锁，将会对俄罗斯、美国等国家的战略布局造成威胁。对俄罗斯来说，土耳其海峡是其南下地中海和印度洋的战略屏障；对美国来说，土耳其海峡关乎其与北约的战略利益，对其全球战略有着重要影响。

直到今天，土耳其海峡仍然在土耳其的稳固控制下繁荣发展，为土耳其创造巨大的价值。但可以肯定的是，博弈还将继续下去。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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