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性已经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好东西

近日，聊天人工智能 ChatGPT 爆火，在去年 11 月 30 日发布后的 5 天时间里，收获了 100 万用户；推出仅仅两个月，月活跃用户就成功过亿，成为历史上增长最快的消费者应用程序。

它能够通过学习和理解人类的语言来进行对话，还能根据聊天的上下文进行互动，并协助人类完成一系列任务，撰写邮件、论文、脚本，制定商业提案，创作诗歌、故事，敲代码、检查程序错误……欣喜之余，担忧也不免生出来，在如此迅猛的技术发展势头前，有哪些是只有人可以做而不是技术可以替代的？人类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宛转环》收录了慕明自 2017 年以来创作的八篇中短篇小说。有些篇目曾获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奖、未来科幻大师奖、银河奖、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等奖项，也被译成意大利文、英文、日文等，有的还进入了影视改编阶段。这八个故事编织出一个从上古到当代再到远未来的环形空间，试图构建一座“可能性的森林”，进而探讨同一个核心：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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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转环》（作者签章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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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的作家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写过一本讲写作的小书，书名可直译为《掌舵的技艺》（Steering the Craft），她把小说看作一艘小船，在信息的海洋和时代的暴风雨中寻找航路，可能没有航海图，但有一些基本的方法可以让船持续航行，使它免于倾覆、破碎，或者撞上冰山。在一次远航结束后，作为乘客的读者又回到起点，但内心可能已经因所见而改变，而舵手如果能够成功返航，能得到更多，除了不一样的风景，还有经验、技艺、再次航行的渴望，或对海洋最深的恐惧。

这其中，技艺是最客观，也最可学的部分，所以勒古恩强调，写作可以是自我表达、治愈疗法或是精神历险，但首先，它是一门技术，一种手艺。勒古恩没说出的是，和从青铜器到社交网络的绝大部分人类技术一样，写作提供的不是某个现成答案——像我们常常期待的那样——而是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写作的技术提供的是自由写作的可能性，技艺使得艺术成为可能，但它不提供承诺。面对大海，最老道的舵手也无法预见下一次航行的命运。

和我喜爱的许多作家一样，勒古恩精通隐喻，海洋与森林既是迷人的异世界，也精准对应了更抽象的外部境遇和内心世界。好隐喻并非单一意象，而是整个体系，没说出的部分存在于作者的潜意识，也是叙事得以成立的原因，像树根。但在我们的时代，《掌舵的技艺》被认为是一个滞销书名，所以，这本书的中译名是《写小说最重要的十件事》。我挺好奇它的销量。

有时我怀疑，我们的内容生产者和读者间存在某种猜疑链——生产者以为读者的离开是由于不理解，所以更简单、直接的诱饵才能吸引读者，但许多目标读者从简单、直接和标签化中感受到误解，反而走得更远。

这其实反映了一个更普遍的问题：在我们的时代，最显赫的公司、最敏锐的弄潮儿都在通过搭建信息和信息、人和信息、人和人之间的连接获益，但连接的技术并不承诺理解本身。更须牢记的是，边界上可能有桥（不管有没有人走），但边界是由墙定义的。

搭桥是六年前开始写作的初衷，首先是为了整合自己心智中的不同领域。我很幸运，在选择了小说作为表达方式并实践后才意识到，面对这样一个模糊目标，一柄便宜的小刀，比任何复杂昂贵的现代机械都更趁手。多年后，我在读契克森米哈赖的《心流》时又发现，我的运气还在后头——整合正是对抗外界纷扰、形成心流、自造秩序和意义的关键技术。

在阅读、观看和浏览信息上，我是一个超级杂食者，虽然很多时候囫囵吞下，更多时候浪费时间，仍获益良多，但要从读到写，需要的不止一副好牙口。

首先面临的问题仍是技术性的，比如，怎么以文学的方式推演抽象概念，怎么把两种及以上的语言体系和思维方式圆融地写在一个故事里。阅读从此失去天真，变得充满目的性，我开始不只关注写了什么，更关注怎么写、为什么。我的老师很多，但没人能教我所有，还有一些新东西无处可学，所以不得不操起工程师的本行，为了解决问题，先发明技术。

在精神上鼓舞我的先例包括高迪的悬链逆吊法和卡马克的平方根倒数速算法，这些跨时代的解决之道源于对最终目标的热切渴望和细致想象，学习、实践和失败的反复迭代，以及某个半夜三点无法入睡的时刻，但在传奇的圣家族大教堂和《雷神之锤III》面世后，没人会注意到这些，除了我这样的学徒。

假如这本书足够幸运，能够抵达某些读者——在我的想象里，他们和我相似，有阅读和经验凝结而成的、独特的观看方式，有整合或表达的欲望，但缺少讲述的方法——那么，这些探索可能是书中最有价值的部分。篇目的完成时间有长有短，但几乎全都经过大规模的修改，有的是完全重写，是许多次失败后的结果，以至于我不好意思把真正的版本编号写在附记里。

㊟《宛转环》实拍图

第二个问题更困难，关乎人。误会与理解，矫饰与真诚，傲慢与偏见，厚脸皮与玻璃心……很神奇，在围绕写作的小世界里，我见到了远比在“搬砖”日常中更丰富多样的人，也学到了几乎所有处事法则。更神奇的是，我发现自己也愈加复杂，并不由自主地使用写作中整合知识体系的方法来整合他人和自我的故事，像《西部世界》里的乐园工程师，为看起来像人的个体编写背景故事，目的是理解冲突、妥协、选择。边界悄然融化。

在虚构内外，背景故事都是最容易打动人的存在，可如果真要我讲述自己——十年大厂程序员的自我优化，或者新手妈妈的平衡之道，即使喜闻乐见，总有胜之不武的心理包袱。并非轻视生活，相反，写作六年，如果说有什么给了我稍多一点的勇气和耐心，能从发表、出版都很艰难的阶段坚持下来，向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前路摸索，都来自生活本身。

写作是一道萃取工艺，不光是从作品内容相关的经验、知识、思维方式中，也是从作者本人的身心状态中，首先需要丰沛阳光、雨水和肥沃土壤，培育出饱满的咖啡豆，然后，才能通过合适的温度和压力萃取出独特风味。从这个角度看，这本书也是一连串幸运的产物。

我常提醒自己，即使在技术使得文字表达本身变得非常容易的今天，能坚持讲述直到被“看见”，甚至仅仅是有相对安稳的环境和相对充分的时间创作，在更大范围内，都仍是属于极少数人的特权，所以困难不值挂怀，更须审慎下笔。高迪将圣家族大教堂献给上帝，也建给巴塞罗那的穷人，而不是自己的悲喜。

我喜爱的作家们有更经典的表述，勒古恩说，将卑下朱砂反复精炼，才能提取出纯净的水银（《寻查师》），帕乌斯托夫斯基说，以数十年时间筛取首饰作坊清扫出的微尘，才能收集到足够多金粉，熔成合金，锻造出一朵金蔷薇（《珍贵的尘土》）；还有时时敲打我的、年轻的莱蒙托夫的更尖锐的自省：要耻于对着心地善良的人们/傲慢地展示心灵上的脓疮/你曾痛苦过或不曾痛苦/和我们有什么相干（《不要相信自己》）？

㊟《西部世界》

这不是说关于痛苦的讲述不重要。同理心可能是文学最强大也最直接的力量，我们在叙事中深入理解有关他人的一切，我也从其中得到许多，他们是比我更勇敢的讲述者。只是在痛苦和愤怒过后，我总想知道，如果说所有重要的故事都已被反复讲述过，为何我们仍然不安，留待我们去做的又是什么？

两个问题指向同一个答案。我们这代人在很多种意义上是第一代也是最后一代，要面对和处理的是时代的高速巨变，所以，可能也需要有人将生活和精神中一些较新的、还未能以文学这一形式处理的内容，整合进唐诺所说的“文字共和国”中来。

这是自口头叙事时代就具雏形的古老国度，由一代代讲述者添砖加瓦，曾经是“我们最后一个观察孔，从这里我们还可以将人类生命当做一个完整的全体来看待”（昆德拉），也因为它能够在个体的生存状态和人类经历的整体之间“折返跑”，所以，直到今天，仍是“唯一可能存在的百科全书，记载着有关人类的一切”（卡尔维诺）。整合之道的追求者和受益者可能并不止于我自己，因为这是人面对骤增的复杂性的本能反应。

这是我对文学抱有信心的原因之一。古旧的小刀仍大有用处，因为它是我们在慌乱时能握住挥舞的第一件武器，几乎和“手”本身的历史一样久。

另一个原因更现代，概念在两千年前出现，但其真正威力直到晚近才被人理解：杠杆。纳瓦尔仔细阐释过代码和媒体如何几乎零成本地放大了脑力劳动成果，创造了全新的财富，并指出古老的写作在传播技术的加持下，和编程、录播客、拍视频一样，是人人可掌握的新杠杆的一部分。卡马克则有更多时代天才的乐观和直白：“在信息时代，客观障碍已不复存在，所谓障碍都是主观上的。如果你想动手开发什么新技术，不需要几百万资金，只需要在冰箱里放满比萨和可乐，再有一台便宜的计算机，和为之献身的决心。我们在地板上睡过，我们从河水中趟过。”

这就是我们的旅程。路途艰险遥远，终点晦暗不明，只因为丰富的可能性吸引了无数旅人。可能性已经是我们能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一步也不能再多，因为任何确切的承诺都有代价，包括希望和自由本身，我们从许多以之为目标的失败中吸取过教训。

在园中踏出无数或死或活的小径，通向或好或坏的人造多重宇宙，是先行者的功课，也是后来人的幸运。我有幸上路，期待同行。

慕明

2023 年 2 月 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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