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吉是我在日本的好友,他在京都留学,平时在一家人偶博物馆打工。原本,幻吉只是偶然打听到这个人偶馆,但是从踏入人偶馆的那个瞬间起,他就被这里的人偶,与人偶们组成的光怪陆离的奇幻世界给深深地迷住了。在跟馆长多次请求之下,他最后留了下来,一边读美术学校,一边往来于人偶馆。馆里收藏了上百体日本的古董人形,欧美的古董素瓷娃娃,还有知名日本近代人偶作家们制作的创作人形。后来我才知道,这座博物馆的建立者乃是日本人偶界的活传奇,著名人偶收集家片岡佐吉先生。他为自己毕生收藏所打造的人偶馆,起名为 “玛利亚的心脏”。“玛利亚的心脏” 坐落于京都郊区山中的一处古旧民宅,地点偏远,略显荒凉,我在冰冷的山风中前行,突然听到不远处传出的阵阵傀儡谣,嘶哑而悠长的乐声回荡于这辽阔的山谷中。抬头望去,一位白粉面庞,身着和服,系着赤红色腰带的小小姐 —— 一位人偶,正端坐于花园中的木椅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迎接着我。“被人偶包围着,光是身处这地方,就会有种非日常感啊。”我坐在位于京都大原的人偶馆 “玛利亚的心脏” 的客厅里,一边品尝馆长爷爷泡的热茶,一边感受着来自身边的无数人偶们的注视,终于忍不住出声感叹。身边的人偶们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有的垂着头,还有的孩子和我一同坐在沙发上,好像她们才是这个屋子的小主人,在招待误入奇幻世界的人类客人一起品茶似的。现实中的人偶之家,这种如梦似幻的绮丽景象,恐怕在梦里都没有见过。“其实可能大部分人和我一样,虽然对人偶感兴趣,但却很少有接触实物的机会。反倒是看了一些讲到了人偶的文艺作品,才第一次知道人偶的存在……像是蔷薇少女,攻壳机动队,或者 Another 之类的……实际看到,真是大不一样。再怎么想象,也体会不到这种切肤的震撼。”人偶馆的主人片岡佐吉先生 —— 或者像其他在馆内打工的人那样更称呼他,“爷爷” —— 告诉我:“绫辻老师以前曾经来过当时开在涉谷的玛利亚的心脏,他在那儿第一次看到了可淡老师制作的人偶,之后以此为原型写出了《Another》(中文译名《替身》)。”“我看的是《Another》的动画。” 我老老实实回答。“原来有动画啊,虽然我只看过《Another》的电影,不过动画应该不错吧。应该会更合适。电影我倒是觉得还差一点儿劲的感觉呢。”片岡佐吉先生笑着这样说。我心想,这句话由片岡爷爷来说,一定是有充足的理由与自信吧。绫辻行人在创作小说《Another》时,取材了自己参观爷爷的人偶馆时的真实体验与心情,就像主角少年第一次踏入人偶师工作坊的那一段所描述的那样:在拜访了玛利亚的心脏之后,再次重读这一段,我才终于真正感受到这种震撼,与那些烙印在记忆里人偶馆中的奇幻画面一起浮现。 这一次,借着好友幻吉的牵线和爷爷的好意,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这位不可思议的岡佐吉先生,曾经亲历过四谷西蒙与天野可淡的时代。他不仅是创办了 “人形屋佐吉” 和 “玛利亚的心脏” 的神秘馆长先生,同时也是现在日本收集了最多创作人偶的人偶收藏家、摄影家,以及著名人偶作家恋月姬最初的老师。在 “人偶馆” 系列的第一篇里,就先来聊聊作为人偶师的故事吧。
缘起:
“自古以来,日本就是人偶之国”日本的人偶文化是如何形成的?这种文化是受日本传统美术的影响比较大,还是西方舶来文化?您又是如何接触到人偶这个行业的呢?片岡佐吉:现代的人偶作家之中,有相当大部分职业人偶作家都出身于日本。自古以来,日本就是人偶之国。从日本江户时代末期开始,就有有许多模仿武士造型制作的人偶。我想那就是现在日本的人偶文化的基石吧。 而那之后,又诞生了模仿天皇和皇后形象制作的雏人形。直到现代日本,每年三月,日本传统的女儿节时也都会举办雏祭典(笔者注:お雛祭り,即日文中的 “女儿节” 的意思,字面直译便是 “人偶祭”)。到时也有专门的职人制作雏人形手拿的道具,人偶生穿的和服。这种手工艺文化一直发展流传到了现在。在以前的日本家庭里,妇女和小女孩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娱乐活动就是和雏人形娃娃们一起玩。女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就会从母亲那儿学习如何给雏人形娃娃制作和服。这种文化一直流传下来。为什么现在依然有那么多人会制作人偶呢,我想那根基就是日本自古以来这种制作人偶,和人偶一起游玩一起生活,疼爱人偶的文化吧。我开始做现在这份(与人偶相关的)工作,是 42 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注意到 “人偶” 这样的存在,并且决心将此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一直做到了现在。我当时的想法是,雏人形店铺在日本有很多,但是却没有一家贩卖可以放在身边陪伴自己,能一起玩,可以好好去爱护他们的人偶的店铺。我想试着开一家这样的店。这就是我最初开始这份工作的契机了。 于是我去京都的古董店寻找那些以前制作的古董日本人偶,买下来,再在自己的店里卖出去。那时我在北海道札幌开店,但是,来买日本人偶的人真是非常少。我当时都想着,这份工作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不过,好歹是没有就此放弃,就在我想着是不是得另寻出路了的时候,我第一次在东京见到了距离现在一百多年以前的法国的古董人偶,也就是所谓的 “素瓷娃娃”(Bisque doll)。 我立刻就被那份可爱所吸引了,想到要是能在法国或者欧洲买到这样的人偶的话……于是就下定决心去欧洲。在百货商场购入这样的(素瓷)人偶,然后回日本来贩卖。虽说是去欧洲买,但是当时也没有那么多资金,每次只能买十体左右。本格的古董人偶一只就要几百万日元,我当时只能买得起那些一只几十万日元的人偶。这些人偶回到日本也受到了欢迎,所以我就反复去欧洲购入,然后回来贩卖,重复这样的工作。就这样渐渐地,终于慢慢积累起了实力,也赚到了资金。在那之后,我终于有能力购入现代人偶作家制作的人偶了,在东京邂逅了现代的人偶作家们,比如四谷西蒙。我也是在当时遇到了天野可淡老师,以及其他的知名人偶作家们。之后我开始贩售这些著名人偶作家的作品。还开始举办展览会,展示日本以前的古董人偶,法国和德国的古董人偶,以及现代人偶作家们的作品。一边贩卖人偶,慢慢积累实力,到了现在,我收集的人偶基本上有几百只了吧。回到人偶文化的历史的问题,在我个人看来,虽然人偶是日本的传统文化了,但是现在日本的人偶文化应该说是以现代人偶作家们创造的人偶为主,是大幅进化后的一种现代文化吧。
人造人间谭:
人偶作家,以及人偶的材料
这样说来,像是日本的现代人偶作家,大概是从什么时期开始制作现在这样的人偶的呢? 片岡佐吉:现代作家们的人偶创作活动,应该是 1970 年代开始的事。那到底也是 50 多年前的事了,我个人比较清楚的,也最多就是 50 多年前的状况了。在那以前,也有用和服的布料来制作人形娃娃的,比如川崎 pupe 先生,就是使用布料来制作人偶。那之后也有人开始用黏土制作人偶。而现代人偶作家经常使用的是一种名为石塑黏土的特殊黏土。是将矿山上的岩石磨碎后,加入化学药品,再混入具有粘性的特殊材料制作出来的。 说到日本生产石塑黏土的就是 PADICO 公司了,PADICO 公司大约是距现在 40 多年以前开始制作的石塑黏土。在那以前制作人偶用的,都是很容易碎的普通黏土,就像现在小学生做手工时用的那种。正是因为 PADICO 开发出了石塑黏土,人偶作家们才能制作出坚固的,有着清晰的容貌与身体造型的人偶。直到现在,石塑黏土都是人偶制作的主流材料。 换句话说,现代人偶作家所用的材料,主要便是陶瓷与石塑黏土这两种。另外还有,虽然我想你可能还没有见到过,也有人是使用木材,又或者布料、纸张、铁、树脂,黄铜,塑料等各种各样的材料的。顺便一提,在天野可淡还在世时,恋月姬已经从使用石塑黏土制作人偶转为使用陶瓷 “素瓷” 的技法,我也好几次向天野可淡推荐用素瓷。不过可淡本人说,自己在揉捏黏土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心情,所以不喜欢陶瓷,更喜好使用石塑黏土来制作。 “玛利亚的心脏” 馆内的场景。其中画面正中,赤裸上半身的人偶为石塑黏土制作,是天野可淡的作品。身边两体穿着黑色与深红色洋装的人偶为素瓷人偶。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以前也曾想尝试自己制作人偶,买了吉田良老师出的教程书,还有 PADICO 的石塑黏土……做了各种尝试,但是果然,制作人偶对我来说还是太难了……片岡佐吉:哈哈,实际上,在我还在开人偶店的时代,我也曾经挑战用石塑黏土制作人偶,直到恋月姬的出现。她来到我的店里,向我学习如何用石塑黏土制作人偶。那时我看着她突然想到:“啊,我还是放弃这个比较好吧。” 从那时起,我决定放弃自己制作人偶的道路。
恋月绮谭:
恋月姬,以及玛利亚的心脏的故事
这个故事,在这次采访之前我就有所耳闻。那是我第一次拜访爷爷的人偶馆的时候,那天的参观者并不多,幻吉忙里偷闲,一边带着我参观馆内的人偶,一边向我娓娓道来关于 “玛利亚的心脏” 的故事。在讲这个故事以前,有必要先为各位介绍一下人偶师 “恋月姬”。恋月姬老师 1955 年出生于北海道,现在已经可以说是活跃在一线的当代人偶作家当中,最为著名,也是作品身价最高的一位。如果你是 Lolita 洋装爱好者,或许也曾见过几个著名日牌与恋月姬联名推出的洋装。恋月姬过去就职于设计公司,年轻时起便对古董娃娃,前卫艺术等抱有极大的兴趣。按照她过去在某篇访谈里的说法,小学时的恋月姬曾是不擅长美术课的孩子,但是有一天,在中学的美术课上出现了 “用黏土做自己的脸” 的课题。那个时候的恋月姬宛如福至心灵,突然就做出了自觉得很不错的作品,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人的脸,喜欢人体,喜欢立体的表现,由此喜欢上了美术。后来她考上了札幌的美术大学,同时学习版画和演剧。因为共同热爱演剧的关系,恋月姬与片冈佐吉先生相识。有一天,片冈先生问她,“你要不要来试着做人偶?”。彼时,在恋月姬看来,片冈先生是开着一家 “不可思议” 的店的人。从片冈先生店内创作的人偶中,她感到人偶就像演剧一样,有作为一种综合美术的极大魅力。这就是人偶作家恋月姬的开端了。后来她辞去了公司的工作,专心在爷爷的人偶店里帮忙,一边协助经营人偶贩卖的生意,一边学习制作人偶。恋月姬这个名字,本是爷爷为她制作出的一个人偶取的名字,恋月姬老师喜欢这个名字,便将这个人偶的名字,当做自己作为作家的笔名,一直使用到了现在。我对恋月姬的名声早有耳闻,而幻吉告诉我,爷爷就是在遇到了恋月姬之后,突然放弃了自己制作人偶。而恋月姬早期的作品展览,人偶集的摄影,也基本都是爷爷一手筹备。可以说是爷爷一手将这位天才的人偶作家送到了世人们的面前。那之后,爷爷关闭了自己的开在北海道的人偶店 “人形屋佐吉”,就是在这里他遇到了恋月姬。此后,又并建立了人偶馆“玛利亚克罗切”,后来更名为“玛利亚的心脏”,专心作为收藏家与人偶馆馆长活动。起初在东京,后来搬到了京都郊区的一座日式古民宅之中。人偶馆里保存着上百体人偶,有天野可淡,四谷西蒙的大作,也有现代展露头角的人偶作家的作品。人偶馆的中心,二层的阁楼最中央,那里赫然摆放着一口精致的玻璃棺材。棺材用华丽的雕金装饰,背后有无数天使和圣母玛利亚的雕像与绘画。 在人偶馆的心脏之处,那玻璃棺材里沉睡着的,便是恋月姬的作品 “安魂曲:玛利亚·克罗切”。一位少女静静地躺在那里,香槟色的长卷发垂在身侧,颈间点缀着一枚珍珠的十字架项链。陶瓷釉彩微微反光,映衬着她粉色的脸颊上安详的睡颜。垂下的睫毛与撅起的嘴唇,甚至是唇珠上细痕都如此生动,仿佛只要一个亲吻,受到惊扰的玛利亚就会睁开眼似的。看到玛利亚的一瞬间,我就走不动路,心中产生如此僭越的想法。是的,“僭越” —— 注视着她,我诚惶诚恐。她的身上有一种圣像般的光辉,当你和她面对面时,感觉好像不仅是你在注视她,她也正透过阖着的陶瓷眼帘默默注视着你。仿佛一个不小心,从这一刻起就会被永远吸入玛利亚那难以说是神圣还是魔性的昏睡里。 幻吉告诉我,恋月姬在创作玛利亚克罗切时,受到了 “塞纳河的无名少女”(L'Inconnue de la Seine)的启发。 19 世纪 80 年代末的某天,巴黎的塞纳河畔捞起了一具溺水而亡的无名少女尸体,推断年龄并不超过 16 岁,死因大概率是自杀。与常见的溺亡尸体不同的是,少女的面庞看起来没有任何痛苦或者扭曲,就像沉入美梦中睡去了一样宁静,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那份美甚至引起了巴黎的轰动,无数艺术家与普通市民争相去停尸房探望这无名的女孩。她的脸庞最后以石膏倒模被保存。再后来,世界上最早的人工呼吸教具以她的脸庞为原型制作,也就是 “复苏安妮”(Resusci Anne),她因此也经常被称为被亲吻过最多次的女孩。我也看过塞纳河的无名少女遗体的黑白照片,玛利亚克罗切的面庞,其实与塞纳河的未知少女完全不一样,但二者之间却又有一种微妙的相似。是因为那仿若安睡中的面容吗?还是那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的感觉?毕竟通常来说,人绝不会对尸体或者无生命的物体产生亲吻的冲动。但她们的面庞,却因为那份过分安宁祥和的美丽,常常会使人忘记她们是死的。 虚无的美连生死的界限也能跨越。我长久地盯着玛利亚的嘴唇,后来又反复看着幻吉发给我的照片,目光最后总会锁定在她的嘴唇上。我感到自己有些变态,但好像只要我看着那轻轻撅起的唇,就会彻底忘了她是一个人偶。但初见玛利亚时给我的震撼,也有很大一部分源于幻吉讲述的爷爷与恋月姬的故事。 “玛利亚的心脏” ,这个空间似乎就是为了她而生的,在这里还有两位艺术家因为她的诞生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她的存在是如此特别。玛利亚的心脏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美丽的人偶。很难想象,一个见过了世界上诸多美丽人偶的收藏家,最后会因为自己的学生而突然放弃创作,甚至从此以后都使用这位学生的作品的名字为自己的事业命名。我一直感到好奇,带着这份探求欲,我想要从爷爷口中亲口听到这个故事,到底是抱着何种思绪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艺术的残酷:
邂逅了天才,所以放弃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问这个问题……为什么您会觉得自己还是放弃制作人偶比较好呢?片岡佐吉:这个啊……这就我之所以选择这个工作的初衷。虽然这个世界上存在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是一个人只能选择一种。当然也有人能同时做两种三种甚至四种工作,但是大部分人,一生只能专注于一件工作而已。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尝试做过了各种工作,就这样活到了三十多岁。三十四岁的时候,我决定,要选出一件从现在起花费一生去做,就在这一件上做到人生终结为止的工作。这样思考着,最后做出的决定就是 “人偶”。为什么要选择人偶?因为我周围并没有其他的 “人偶专家”,即使是现在也没有。要说这个 “人偶的专家” 是什么意思呢?首先,我是一个收集人偶的收集家,我收集那些能感动我的,具有独特美丽的人偶们。除此之外,我也会为那些制作人偶的人们提出建议:“像这样的如何呢”“选择这样的主题来制作如何呢”“这样做的话,就无法将你本身的特长与闪光点注入你所制作的人偶了哦”。我就是会像这样提出建议的一种制作人(producer)吧。并且,不管多么喜欢人偶,还是有很多人无法购买,又或者不愿购买,不想将人偶变为自己一个人的所属物,只想以欣赏美术品的视点去观赏人偶。哪怕不是自己的东西,只要能看着人偶,享受到这份美就够了。为了这些人,我会拍摄人偶的照片。所以我也同时是一个人偶摄影家。我也购入了您拍摄的人偶影集,拍摄技术本身也真的十分了不起。片岡佐吉:不过,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摄影家。我只是想把人偶分享给那些喜欢人偶的人们。所以我并非艺术家或者美术家,只是自己想要拍人偶的照片,为了那些虽然没有购买人偶的需要,但是想要看到人偶的人们而一直拍摄着,也为此开设了人偶的博物馆。并且如果有人想要购买人偶,我也可以将人偶卖给他们,同时还是一个人偶商人。像这样子从事着关于人偶的方方面面的工作的,换言之就是 “人偶的专家” 的人,除了我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这是别人未曾挑战过的方向,所以我想尽自己可能地将这份工作做好。如果以后还会出现其他想继续从事这份工作的人,我也能为了他们,先在这个前人未踏的领域里开辟出一条道路。这就是我现在的工作。片岡佐吉:(笑),哎呀,了不起什么的……(爷爷一边说着,一边不好意思地扯了一下口罩)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呀。所以您是在看到恋月姬的人偶之后,决定了自己以后要成为人偶专家,而非人偶制作者吗?(幻吉) 片岡佐吉:是啊,正是如此。我之所以会放弃自己制作人偶的想法,实际上……至今为止,我有过好几种想挑战试试的工作,比如说,我曾经告诉过很多人,我想成为书法家。像是中国也有的那种书法。我大学的时候,其实读的是书法专业。 不过后来我意识到。创作作品,比如说书法,实际上就是将自己注入作品,作家的自我会体现在自己的作品之中。无论是怎样的作品,它都并非是自然之物,而是将一个人的心放进作品里,才能创造出来的。最终呈现在纸上,放在桌上被人观赏的,是那个创作者自身。我的人性,本性,精神,我作为一个人的全部都会被灌注进我的作品里。但是,对那灌注了我自己的全部的作品,我并没有……(爷爷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口罩下浮现出苦笑的表情)我从那之中无法获得感动。又或者,不是书法而是绘画的话,从绘画中更难读懂一个人,绘画更能撒谎。但是,懂画的人依然能够读懂。人偶,小说,电影,无论何种媒介,都必然灌注了创作者的自身。这世上也有很多人,他们是能从作品中读出作者的。我之所以放弃成为书法家,就是因为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类还不够成熟,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足够值得将自己的内面拿出来,说着 “这是我哦”,并且展示给众人看的人物。所以我就放弃了。顺便一提,对于制作人偶来说,百分百的男人是不行的,得有起码百分之五六十程度的女性所拥有的感性,不然就做不出人偶。我倒是有自己是拥有这种感性的自负的。
对于制作人偶来说,
百分之百的男性是不行的也就是说,片冈先生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并非百分百的完全男性吗?(幻吉)片岡佐吉:不止我自己觉得我不是百分百的男性,我的家里人也全都是这么认为。他们都觉得我应该是男同性恋吧之类的。我和男同性恋也只有一纸之隔,我曾经一直想成为男同性恋,虽然是半途而废的半吊子。还有,虽然至今已经在好多取材和采访里提到过了,我生来就拥有对于美丽的,可爱的事物的感性。大概是从五岁时起吧,看到美丽的可爱的东西,我就会感到非常喜悦,一下子兴奋起来。 片岡佐吉:我指的是一切美丽的东西,陶瓷品呀、家具呀、绘画、花朵、动物、植物,小虫子……如果不能从虫子身上感觉到美是不行的,不过我不觉得蟑螂美丽啦……还有美丽的男性,美丽的女性,哪怕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是美丽的,漂亮的。所谓的美,是外在与内面两方面的美。如果内在不行,我就觉得不美。我对这方面可是非常敏感的。顺便一提,恋月姬与我相比,她对 “美” 更加执着,也更加严格。她的执着已经到了 “绝不原谅不美丽的事物” 的程度。不过天野可淡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类型了,“美丽” 或者 “可爱”,在可淡看来并没有什么所谓。片岡佐吉:天野可淡更加看中内在,对外在的美反倒不太在乎。虽然她也会制作外表可爱的人偶,不过基本上,可淡的作品从外表看来都不是可爱系的,恋月姬的人偶则是不仅内在也得可爱,外表也必须足够可爱才行。在这点上我和恋月姬是同一类人。 确实,只要看了恋月姬老师的作品就能懂。所有的人偶都好漂亮好可爱。不过说回刚才的问题,您是在遇到了恋月姬以后才放弃了自己制作人偶。那为什么是恋月姬呢?您遇到恋月姬时,对方其实还是刚开始学习制作人偶的初学者,而您在遇到她以前,就已经见过了许多其他风格成熟了的著名作家,像是天野可淡老师,西谷西蒙老师……为什么她会成为那个您放弃制作人偶的契机呢?前几天,电视上展示了天野可淡的处女作,她第一个制作的人偶。说得直接一点,那个人偶的制作非常粗糙。我想,如果那时我在场,说不定我会对她说 “你不如放弃这条道路比较好”。但是恋月姬完全不一样,她制作的第一个人偶就已经非常了不起。恋月姬人偶人偶的手指线条也好,身体也好,脸也好,从她制作的第一个人偶起就已然是像现在这样厉害的了。就造型本身的美而言,恋月姬的造型能力从最开始就是完全体。而天野可淡一开始的造型能力并不行,是经过了长时间的修行之后才慢慢炼成的。这两个人在这一点上就像是对照组。在遇到了不得了的天才之后,意识到自己果然不行,死心了。这就是人之常情吧。我也不过是那之中的一个人罢了。虽然也会有人觉得,只要超过那个人就好了吧。四谷西蒙老师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学习用黏土制作人偶,我也从照片里见过他那时所做的人偶,制作很粗糙,完全不行。后来有一天,四谷西蒙看了汉斯·贝尔默的人偶的照片后,大受冲击,放弃了制作人偶。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再做了。好在过了一段时间后,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
不算结束的结束
直到去年,人偶馆 “玛利亚的心脏” 已经闭馆。片岡佐吉先生年事已高,出于对于人偶的喜爱,希望更多人了解这些美丽的 “生命体” 而特意抽出接受这次采访的时间,还允许我拍摄下了这些珍贵的照片。就如同在人偶馆内度过的点滴时间一样珍贵,闪闪发光。 我想,人偶与其他诸多艺术品的不同,就在于它们仿佛是区别于人类的另一种“虚构生命体”。经过人偶师的塑造,无生命的泥土得到人形,拥有了名字,也拥有自己的故事。人偶不是被挂在高墙之上远眺观赏的艺术,人偶陪伴在人们的生活中,因为人类的爱而诞生,被人所宠爱,也 “宠爱着人类”。人偶师的工作,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关于人偶的物语,是无数人偶与爱着人偶的人们共同编织出来的,将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与幻想中的黄昏彼端世界联系起来的爱与虚之物语。为了尽可能完整地展示出片岡佐吉先生口中那个奇幻的人偶世界,在下一篇内容中,我们将聚焦在人偶身上。片岡佐吉先生会为我们介绍人偶特有的美学,人偶的生命和死亡,以及更多人偶与人类共同生活的故事。1、球关节人偶:即 BJD(Ball-jointed Doll)发源于日本,Volks 公司最早推出了这些以欧洲古董陶瓷人偶为原型的,全身关节均采用球体可动关节的全新人偶,并命名为 “Super Dollfie” ,其中 “Dollfie” 意为 “Doll” 与 “Figure” 的结合。这些精美的人偶不同于我们常见的市贩塑料娃娃,价格更加高昂,并且全都需要定做,人偶的细部更是只能手工打磨与保养,脸上的妆容也是由专门的人偶化妆师亲笔绘制。2、素瓷娃娃:Bisque doll, 又称 ”浓汤娃娃“。19 世纪开始流行于欧洲贵族女子之间的陶瓷人偶。“bisque” 指一种瓷器烧制手法,意为二度烧制。可以得到素瓷、不上釉但添加了浓郁底色的陶瓷制品。3、创作人形:个人艺术家亲手设计与制作的人偶。每个创作人形就如同一副画,在世上仅有一体,无法量产。从服装到造型,小到一颗眼球,一缕头发,都由艺术家亲手制作,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创作人形的历史其实比 BJD 更久远,代表性的开创者是二十世纪初德国的超现实主义大师汉斯·贝尔默。知名创作人形作家的作品往往只在展览会和美术馆披露,和所有艺术品收藏一样,非普通人的财力所能轻易拥有,多少有些可望而不可及。4、四谷西蒙:本名小林兼光,著名人形作家与演员,1944 年出生于东京都。2003 年,著名动画导演押井守从四谷西蒙的人偶作品“男人”中取得灵感,创作了《攻壳机动队 2:无罪》中的角色“基姆”。在之后押井守为了为了纪念电影上映而举办的球体关节人形展中,展出了包括这一体在内,共计十一体来自四谷西蒙的作品。5、天野可淡:本名大作纪美子,1953-1990,就读于女子美术大学时开始制作人形。日本现代人形作家的代表作家之一,同样参加了押井守召开的球体关节人形展,2010 年,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收藏了天野可淡的两体人偶作品。小说家绫辻行人也是可淡人偶的 “粉丝”,除了小说《Another》是从天野可淡的人偶获得了灵感,在片冈佐吉先生拍摄并出版的天野可淡人偶作品摄影集《天野可淡 复活谭》中,绫辻行人老师也特地为其撰写了介绍散文。本文开头语就是出自这里。版权所有,未经许可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