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孤”团圆后,郭刚堂继续“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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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刚堂特意来找孙海洋取经。他们碰杯,两杯酒斟得满满的,笑意浮上嘴角。郭刚堂拖长声调,向对面的“战友”举杯,说道,“这次我们轻轻松松的啊”。
话间,他回忆起上一次来深圳,就在几年前,两人兴致都低,聊什么都不轻松。他们当时都没找到孩子。而这次,2022年12月中旬,两个五十岁的男人在深圳重逢时,脸上终于呈现出放松的神态。2021年,两人苦觅多年的孩子都找到了。
郭刚堂和孙海洋
随行人把悲欣交集的这一幕拍了下来。郭刚堂上传到抖音。评论区里,网友们也动容,“父亲这个词,你们真正做到了极致”,“用伟大形容这两个父亲毫不为过”。
这是两位因寻子为大众熟知的父亲。郭刚堂寻子24年,骑摩托车几乎跑遍全中国,行程超过50万公里,他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失孤》;孙海洋则是另一部寻子主题电影《亲爱的》原型之一。
几杯酒下肚,郭刚堂进入正题,请教起如何继续在抖音上助人寻亲。找回孩子后,他们的“事业”重心都转移到了这上面。郭刚堂想着,要在抖音上为人“摆渡”。
“因为自己淋过雨”
刚找到儿子郭振时,舆论喧嚣,郭刚堂有意退离聚光灯。网友们心热,常喊话郭振多回家看看,还有偏激的,直白批评郭振不回亲生父母身边。
郭振仍然选择和养父母一起生活。他们一个瘫痪在床,一个生了重病。郭刚堂自我安慰:这说明儿子像他,有情义。他尊重儿子的选择,血浓于水,他们要给儿子时间。
心思愁结时,他一遍遍想那个寓言故事:两个女人在法官面前争夺孩子,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孩子被拉扯,疼得哇哇哭,其中一个见状松了手,她被判定为孩子的亲生母亲。“亲生父母才会放手。”
新闻热度散去后,郭刚堂又默默回归了寻亲公益。一位没找到孩子的家长,抓着他的手说,“我啊,既希望你找到孩子,又不希望你找到”。话里满是无奈。她怕他找到孩子后就不再为整个群体争取关注了。
郭刚堂五味杂陈。他是幸运的少数,很多人仍在苦寻。就在这条喝酒视频下,有人留言,“如果有一天我像你们哥俩举杯该有多好”——账号叫“湖北省黄冈英山县家寻儿子”,一眼就能辨认出也是寻子家长。
郭刚堂的抖音页面
在整个青年时光,郭刚堂结交了许多“失孤”的父母,和他们割不断关系。寻亲这件事,变成了一块石头,压在肩上,轻易卸不下来。
上一次来深圳,他和孙海洋冒出过调动资源做网站、开发小程序的想法,但执行起来太难。这几年,短视频寻人效率惊人,他们都有社会关注度,在抖音上也是“大V”,可以借力打力。
郭刚堂和孙海洋及友人见面
郭刚堂想让自己的主页成为一个渡口。
他以一两天一条视频的频率更新着,发布寻亲信息和自己的生活日常。保持活跃,主要为了给那些“路过”这儿的同伴打气: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很难走,但不能言弃。他花了20多年才找到孩子。
他的63万粉丝,以寻亲家长、志愿者和关注公益的公众为主。一些视频是他特意录制给寻亲者的。距离兔年春节还有四十多天时,他在外出寄血样的路上说,“很多丢孩子的家长说,老郭你能不能发信息帮我们推一推。我以前也是这样,逢年过节对孩子就特别想念,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家人”。
这是心里话。只有淋过雨的人才知道这趟苦旅多么煎熬。
在贵州见到寻找父母多年的华彬时,郭刚堂在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低落。他低垂眼,嘟囔,“我这么努力找,怎么都找不到”。紧接着是疑问,“郭叔你不是说家长找孩子难,但孩子站出来找家长易如反掌吗?”
郭刚堂抓住他的手,对他说,继续找下去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找到,一种可能和父母没缘分,有太多人找到家时,生父母不在了。
话里的意思华彬听懂了。他向郭刚堂点头,“叔我听你的。”几个月后,郭刚堂收到了华彬找到亲人的好消息。
2023年1月,华彬和家人在云南认亲
家长们心思重,总忧心走失的孩子会不会捱苦。郭刚堂用二十多年的“经验”宽慰——别担心,男孩无外乎去给人传宗接代,会被好好养育,甚至宠爱。如果是女孩,也不外乎给人做老婆,总有找到的希望。这时,他会提到上海的一家公益机构,它专为丧子尤其是失独家庭提供心理干预。这能找回一些平衡——丢了孩子是不幸,但毕竟还有希望。
他也时常拿自己举例,“我郭刚堂骑行二十多年找孩子,摩托车都摔坏了好几辆,但不缺胳膊缺腿”。他假装板起面孔批评其他家长:是不是真心想找孩子?想找就把自己身体弄好,活不下去,等不到孩子回来,怎么找?
当不幸降临,他们抱怨“为什么是自己的孩子被偷”,继而抱怨身边的人。时间长了,由怨生恨,心里划下伤痕,有的家庭走散了,有人选择结束了生命。
郭刚堂开解过一对郑州的夫妻。那个孩子像郭振一样,也是母亲不留神时丢失的。母亲成了整个家庭的情绪出口。郭刚堂劝那个丈夫,孩子是母亲掉的肉,孩子丢了,妻子心里更苦。
“怎么样让他们从怨憎的情绪里回归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把二十几年的心得分享给大家,是我该干的事。”
郭刚堂也记得那些路上的善意。车坏了,有人帮忙修车,没地儿住时,连桥洞的流浪汉都会腾地儿让他住一晚。他说,“不要认为这二十几年只是苦”。
电影《失孤》剧照
民间寻亲二十余载
漫长寻子24年,会得到什么?郭刚堂数了数,是几百条比较直接的线索。
1997 年,2 岁的郭振在母亲离开的片刻被人抱走。郭刚堂开始苦觅。一开始,“是原始的盲目的寻找”。算卦的,相面的,他都问过,“有病乱投医”。
后来,是人脉搭人脉的笨拙尝试。发动乡亲给在外地的亲友去信,打听哪里收养了男娃。陆陆续续发出去8 万多封,收回一些线索。他把线索归集了,按距离远近排好路线,骑着摩托车,候鸟一般,冬天往南跑,夏天往北去。那是网络还没普及电话也不常见的年代,哪儿冒出零星的线索,他就去往追寻。
郭刚堂曾经寻子时的影像
他总是摔跤。沙石路的石子有乒乓球大小,被磨圆了,摩托车一晃就摔。车身一倾斜,固定寻子旗的铁管就成了伤人的利器。过河南信阳鸡公山时,脚踝骨被铁管刺伤,起了鸡蛋大的疙瘩,他养了一周伤。
郭刚堂单枪匹马,不想和其他人搭伴。骑摩托车出危险的概率在所有机动车中最高。有一年,他骑了 15000 公里,目睹了120多起交通事故,死亡就有十二三起。
他一路寻子,一路打零工,刷油漆,做木工,开装载机,开短途车,甚至在保险公司工作过半年。保险公司的职员天天和人打交道,一个人可以辐射几千人。他想以此扩散寻子信息。
后来,他卖工艺葫芦谋生,用电烙铁在葫芦上画十二生肖。启程前,妻子将葫芦寄往当地的货栈,等他骑车到了,用一个大斗驮在摩托车后,边卖边找孩子。
早市,庙会,夜市,哪儿“流量”密集,他就往哪儿钻,把寻子旗支在葫芦摊旁。旗子上印着婴儿郭振的照片和两个标志:孩子十个手指头的指纹不是圆形的斗,而是敞口的簸箕状,左脚的脚面和小趾间有一道烫疤。
这个阶段,很多寻子的家长像他一样靠笨功夫苦觅,但多数人因为生计,不能长期外出。一位开出租车的伙伴,逢人就说自己找女儿的事。边开店边寻子的也有几个,最聪明的是孙海洋,发布了巨额悬赏争取关注。
2003 年的非典暂时阻断了他出门的脚步。就在此时,他发现寻亲者开始使用QQ群交换信息,于是结识了越来越多的寻亲者,和他们联结,互助寻亲。他们开始了一种互利的互助:互相帮忙,其他人排除的信息,可能对他有用。
每到一个地方收集的寻亲信息,被他插在摩托车上,让更多人看到。在湖南郴州,他见到一位心力交瘁的母亲,听说他帮人找到过孩子,当场就跪下了。孩子丢了后,孩子爸爸一喝酒,就动手打人。她不识字,晕车晕船,走不出去,她求郭刚堂“把孩子的信息带上,帮我也找找”。
郭刚堂帮助他人寻亲
但无论是散发传单,还是在QQ 群交换信息,效率仍然低滞。2009 年公安部建立了“全国打拐DNA数据库”,提高匹配准确度。郭刚堂意识到,寻亲成功依赖信息更大范围传播。2014年,他把认识的寻亲者集结在一起,成立了天涯寻亲协会,扩大声量。在还没找到郭振时,已经帮很多人先找到了孩子。
2016年,公安部主持开发的“团圆”系统上线。随后,以头条寻人项目为代表,基于走失者地理位置的精准弹窗技术出现,网络寻人成为主流。
郭刚堂回访团圆家庭
郭刚堂逐渐减少了行程,转向网络寻亲。2021年2月,他发了第一条抖音,定期进行直播,寻找儿子线索,同时也帮人寻亲。
短视频和直播,如今是比以前的闹市声量大数十倍的地方。临沂的拉面哥走红时,郭刚堂也去了拉面哥家门口,张开寻子的旗帜,因为“整个临沂都知道拉面哥。”
他曾经得到一条线索,在郭振丢失的第二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小孩,在五六点钟砸开过一家小卖部的门。小小孩的襁褓和郭振走失时一样。郭刚堂认为,在孩子走失的路线上,临沂是重要的一环,他得抓住机会。
不断有网友提供寻亲线索。江苏的一位理发小哥通过抖音联系过他,做了一次DNA对比。后来,拉面哥直播间也浮现了一条线索,郭刚堂专程去了一趟河北。虽然都没成功,但郭刚堂觉得,儿子就在前方。“一个人用尽全力,也只是一个人的力量。但要是发动100个人都用1%的劲, 也是百分百的力。”通过平台的信息推送,数万网友转发,寻亲将会事半功倍。
一个父亲的新起点
2021年冬天,当媒体聚焦报道孙海洋寻回孩子时,郭刚堂帮杜小华出谋划策,让他站到聚光灯下,张开寻子启事。孙卓回家对于整个寻亲群体都是利好,郭刚堂鼓励杜小华抓住这个机会。
杜小华也是电影《亲爱的》原型,寻子十二年,仍然无获。在那条聚会喝酒视频下,有网友留言:“希望下次是三个人坐在这里”,指的就是杜小华。
杜小华
找到郭振后,郭刚堂也有意减少了和其他寻亲者聚会的频率。如果聊得太多,言语间会抑制不住找到孩子的开心,再说什么安慰话都显得轻飘飘。说话不如行动。他把从抖音寻人业务人员那儿学到的拍摄剪辑经验分享给其他人——没有什么复杂的技巧,重要的是真诚。如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就表达最直接的爱意,说说把孩子抱在襁褓里是什么感觉,换尿布是什么感觉,哄孩子逗孩子又是什么感觉。
“求谁都不如求己。”他想让寻亲的家长们明白,寻亲门槛不再像过去那么难了,白天忙生计,晚上打开手机就能寻人。
为了更直接地帮人寻亲,郭刚堂从多年接触的大量案例中,根据年代、走失原因的不同挑选有代表性的,拍摄剪辑,发在自己的抖音上。
比如1998年走丢的小清帅。他没满百天,就在妈妈出门的片刻被人从家里抱走了。这是特殊的一类,和郭振相似。
也有因为历史原因流离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哈尔滨女孩小丽在火车站附近和哥哥不慎走散。小丽后来流落山东聊城,被一个老人抚养长大。残存的记忆里,隐约只有哈尔滨东站这个粗略的地名。郭刚堂发出这条视频后,一个东北的大姐留言,说父亲就在老火车站工作。郭刚堂为两人搭建了联系。遥远的记忆,逐渐有了回响。
郭刚堂
他的抖音主页还保留着找到郭振前的简介,“只有一直在路上,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父亲”。这话他在不同场合说过无数遍。
如今,他对此有了新理解。即使找到孩子,也不意味着圆满。它只是一个起点,但未必是幸福的起点。
郭刚堂更在乎妻子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都活在自责和内疚里,苛责自己弄丢了孩子。夫妻俩心里各有苦楚,却都堵上了出口,彼此都不说。
失去儿子的24年,他们心里都像被挖去了一角,有了缺口。为了不被它吞噬,郭刚堂踏上了寻亲路,妻子整夜地失眠,只有身体非常劳累,才能暂时忘记这个缺口。在工地上扛水泥包,累得浑身散架的日子,是她这二十多年里少数沾枕头就睡的时候。
苦觅儿子,也是郭刚堂想对妻子有个交代。
和郭振认亲的那天,他对妻子说,“孩子我给你找到了,以后就好好疼他吧”。但寻回的骨肉亲情能续到什么程度,也是缘,“人不是机器零件,找回了,就能重新组装”,重要的是,妻子终于能舒缓内心的负罪感了。
他经常拉着妻子拍抖音,记录日常生活。这能让让妻子转移注意力,不再总想着儿子回不回来这件事。这个窗口也意在展示,他们在回归日常生活了。
寻子的24年已往矣。他站在了新的起点上。未来,他还可以有所为,自渡、渡人、“在路上”。
如今,饱经风霜的老两口也享受到了同龄人的日常快乐。每天晚上,郭刚堂都会带着妻子去广场上舞“健身龙“。对于这种能活动全身关节的运动,他逐渐沉迷,越发熟练。挥舞带子时,他全身心沉浸,忘记了很多事。
夫妻俩逐渐走出阴影。一条视频下,网友像在和一位老友叙旧,“老天眷顾,再也不用奔波了,以后都是好日子”。
作者丨远睦
设计排版丨韩冰
图片来源丨抖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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