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写文章得非常小心才行,一不留神写下句什么话,读者看完就焦虑上了。前天我谈《土猪腊肉》,说腊肉通常会让人们联想起乡村生活,这句没什么问题。但是我又做了个类比说:“和持箸的方式一样,对待腊肉的态度隐藏着人的社会阶级属性” 。于是很多人就立即感到焦虑,纷纷来问我拿筷子的方式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讲究?
在华人文化圈里,是存在所谓“标准持箸方式”一说的。这件事情严格说起来有点奇怪---五根手指搭配两根棍子,然后控制棍子去夹东西,一共有多少种可能的方式?如果再考虑五根手指有四个指缝,每根手指又对应着三个关节,筷子在其中做选择,算一下排列组合会是个相当大的数字。所以,人们至少总结出6种以上的持箸方式,这些方式都可以让人在餐桌上顺利吃上一顿饭,操控筷子完成挑、夹、断、拨、剔等等动作,它们都是有效的。
但标准持箸方式只有一种,在大多数地方人们都承认。那就是拇指和食指指腹,以及中指第一关节控制第一支筷子,负责运动;无名指第一关节承托第二支筷子,基本不动;最后,筷尾在手掌虎口处伸出3到5厘米,不可过多,也不可过少。
观察生活中的人,使用这种方式持箸的人数并不占绝对优势。随便找家餐厅去吃饭,在最热闹的时候看一下邻桌,你就能发现千奇百怪的持箸方式。在餐桌上谈什么话题都有可能,但是纠正他人持箸方式却很少见。这是因为中国人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传统上来说,一个人的持箸方式体现了他的家教和教养,孩子在很小的时候,由父母或者祖父母教孩子如何使用筷子,于是持箸方式一般是家传。那么,一个人如果真有家教和教养,他就知道一定不应该去纠正别人的持箸方式---因为这是没教养的表现。
按照今天流行的文化相对主义和政治正确风尚,别说是纠正他人的持箸方式,哪怕就算是宣称存在所谓“标准持箸方式”也是一种大逆不道。地球是一个家,筷子爱怎么拿怎么拿,每一种拿法都是最佳,正确的表述方法应该是这样才对。但是真正在餐桌上,情况可能会完全不一样。即便是最宽容最有教养最政治正确人,设想他在餐桌上见到这样一种景象,他会是什么感想:
某君持箸使用握拳式。握拳式在各种持箸方式总结中一般都排末位,具体说就是五指并拢,把筷子握在掌心,筷头从小鱼际伸出,筷尾从虎口穿出,如同手持匕首。此君提起拳头,把筷头伸进嘴里,先用力一咂,用口水润上一润。然后伸手越过他人的手臂和筷子,手背向上,把筷头深深插入鱼腹,往上用力一挑,撬起一块鱼肉,汁水淋漓地抬回自己的碟子,沿途落了别人一手,一桌面。鱼肉落盘,看到筷子上有汁液,又伸进嘴里先是嘬起嘴顺着筷子一裹,再用力往外拔出时顺便一咂,发出响亮的一声,此时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我想目睹这一幕的时候,大概席间所有人脑门上的青筋都会暴跳,想着赶紧起身走人。筷子爱怎么拿就怎么拿,每一种拿法都是最佳,但人们对有些最佳可能完全接受不了,而对部分最佳可能是部分接受。所以无论政治正确如何规定,人们对持箸方式在内心里还是有三六九等的判断,起码握拳式只能是儿童使用,成人一旦使用就要问“这人是从哪儿来的”、“这人平常是干什么的”---要去怀疑他的出身和身份。同样一件事情,可以分为它应该是什么样子,和它实际上是什么样子。持箸方式应该是万类霜天竞自由,黑猫白猫能抓起菜的就是好猫。而持箸方式实际上是人们用来相互判断对方身份、家教、社会阶级属性的方式之一,和看衣服鞋子发型肤色手表饰品书法谈吐来判断身份地位是同一个道理。
在言辞上,我们都活在事情应该是怎样的世界里。所以除非是为了引发争议而获得流量,人们不大会公开讨论持箸方式,尤其是更为刺激的持箸方式和社会阶层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会引发太多的冒犯。但在现实中,我们都活在事情实际是怎样的世界里,我们有一系列标准,有一系列成见或者偏见,有成体系的个人好恶美丑标准,并且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在实际运用,只不过不会宣之于口罢了。只要稍微提及一点类似的话题,人们就会非常敏感,因为这样的话题无论是谈品位,还是谈规矩谈礼仪,都会引发人们的身份焦虑。如果说人们倾向于在朋友圈里扮演一个比实际更好的自我,过着一种远高于现实生活的镜头生活,那么人们在现实生活里也同样如此,于是会担忧他人的眼光,担忧他人对自己的判断,尤其是担忧别人因为某个细节而低看自己一眼。但是我想说,生活里已经有太多让人焦虑的事情了,持箸方式只是其中很微小的一种。而且,重点其实也不在于持箸方式,而在于拿筷子的人是谁。假设是齐白石在席间使用握拳式,大概没有人会说木匠就是个木匠,而是会赞美说大师就是大师,一派天真烂漫,坚持用孩子的持箸方式。假设是溥心畬在席间做同样的事,人们甚至都不敢于质疑,因为皇家贵胄怎么可能不懂如何持箸呢?这一定是大师在捉弄我们,或者这一举动之后大有深意,需要我等慢慢体悟。你看,所有的餐厅里人们都在坐着吃饭,各自有各自的持箸方式,但是那一餐也都吃完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一起吃饭的理由,要远远高于每个人对持箸方式的个人判断。标题:《液体》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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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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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有人跑来强调,说是AI画手不行。天天来,天天说,不胜其烦。现在我从海外找到一个办法,喜欢说AI画手不行的人,去买几个来戴上,天天看,反复看,估计很快就能适应AI的画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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