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音乐传习所:短暂如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北京大学附设音乐传习所(1922—1927),在历史上仅仅拥有五年生命。短暂时光中,在蔡元培与萧友梅的勤恳耕耘下,传习所渐具规模,组织有序,成立了中国近代首支具有专业倾向的中国人西式乐队,首演了中国人创作的首部交响曲,刘天华、易韦斋、杨仲子、嘉祉等中外教师共同培养了中国近代首批音乐人才……一个世纪已经过去,北大音乐传习所在百年前点燃的音乐火种,如今仍旧熠熠不息。
无心插柳?
蔡元培对北大颓废之风的训育
蔡元培1917年出任北大校长时,校内风气颓靡,消极涣散。原来,北京大学前身为清末创办的京师大学堂,开办之初并非公开招生,学生几乎都是清廷“公务员”,这些小京官作风颓废,派头腐败。为整顿这股不良风气,蔡元培“乃助成体育会、音乐会、书法研究会、雄辩会、静坐会、哲学会、技击会,以供正当的消遣”(张继高:《北大,现代中国音乐的火种》,载《张继高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第362页)。实际上,蔡元培的目的是以音乐、美术、体育等课外活动训育北大学生的德行,实施美感教育,此时并未有培养专业音乐人才的想法。
早在1912年,蔡元培发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提出了五育并举的主张:军国民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美感教育。接管北大这一年,蔡元培在《新青年》杂志发表了具有深远影响的文章《以美育代宗教》(1917),阐释他对美育与宗教关系的新认识,即:“鉴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而使人我之见、利己损人之思念,以渐消沮者也。”(转引自冯长春:《中国近代音乐思潮研究》,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21,第83页)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美育逐渐引起社会广泛关注。
正是在校长蔡元培“美育”理念的鼓励与支持下,由十几位北大同学自发组织的“北京大学音乐团”(1916)在“北京大学音乐会”(1917)、“北京大学乐理研究会”(1918)等名称变化后,经过规范化改组,正式成立“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1919),蔡元培任会长。此后的三年里,该会进行音乐研究、音乐会演出、杂志出版等工作,对于中西音乐的普及与传播做着初步的努力。
1922年,北大成立了学生事业委员会,盘查各学生社团的情况。萧友梅负责音乐研究会的调查,认为“研究会”因其社团性质无法收到预期成效,因此草拟一份简章,举办招生考试,“北京大学附设音乐传习所”由此成立。在当年的北大开学典礼中,蔡元培致辞:
科学的研究,固是本校的主旨,而美术的陶养,也是不可少的。本校原有书法、画法、音乐等研究会,但因过去放任,成绩还不很好。今年改由学校组织,分作两部:一、音乐传习所,请萧友梅先生主持。二、造型美术研究会,拟请钱稻孙先生主持。除规定课程外,每星期定要一次音乐演奏会与展览会,以引起同学审美的兴味。(转引自冯长春:《中国近代音乐思潮研究》,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21,第89页)
”
蔡元培最初支持成立音乐社团,本是作为娱乐活动以教化学生,此举对于随后的专业音乐教育可谓是无心插柳。萧友梅到来,对“传习所”这块音乐教育土壤继续开垦播种,此后,中国近现代专业教育的园地开始初显规模与形态。
(插图:彦之)
柳树成荫
萧友梅的勤恳经营
1920年,萧友梅留德归国,9月,受蔡元培之邀,任北大中文系讲师及音乐研究会导师。与蔡元培不同,萧友梅的音乐教育理念并非仅仅是为提高国民审美而进行美育教育,他更加渴望的是专业音乐教育的成立与发展。在为音乐传习所拟定的简章中,萧友梅较为细致地规划了发展细则,包括宗旨、学制、课程、招生等各项,有志将传习所发展成独立的音乐院。
简章中,音乐传习所的宗旨为:一面传习西洋音乐,包括理论与技术,一直保存中国古乐,发扬而光大之。学制设置为本科、师范科、选科三类。本科主要培养专业音乐人才,课程包括理论作曲、钢琴、提琴、管乐、独奏。师范科主要培养中小学师资,除音乐课程外,教育学、教育行政、心理学、外语、教学实习等也在教育大纲之内。选科为有音乐兴趣者提供学习机会,一般音乐科系的常规课程可供选择。各科无毕业年限,采用学分制,学分修满方可毕业。此外,关于招生信息、考生资格、考试项目等,简章中亦有明确规定。
1923年,萧友梅在北大25周年纪念刊中撰文《音乐传习所对于本校的希望》,提到“希望把‘音乐传习所’的名字改为‘音乐院’”(萧友梅:《音乐传习所对于本校的希望》,原载《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刊》(1923年12月17日出版),转引自陈聆群、洛秦编:《萧友梅全集•第一卷•文论专著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第208页) 。因“传习所”类似学堂或讲习会,毕业年限并不规范,“音乐院”则是“专学习音乐理论和技术的机关(萧友梅:《音乐传习所对于本校的希望》,原载《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刊》(1923年12月17日出版),转引自陈聆群、洛秦编:《萧友梅全集•第一卷•文论专著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第208页) ”。以上种种,表现了萧友梅对于音乐传习所向专业音乐教育方向进行引导、建设的意向。
萧友梅被蔡元培聘请到北大进行音乐教学,并任音乐传习所主任。他不仅管理行政事务,组织音乐传习所的各项工作,而且担任乐理、和声、作曲、音乐史等课程的教学与讲义编写工作,并不断于《音乐杂志》发表文章介绍中西音乐,还为后来成立的管弦乐队进行定期排练、指挥音乐会。在萧友梅的指导与灌溉下,“音乐传习所”这棵树逐渐繁茂,各项活动逐步开展,进入盛期。
如虎添翼
刘天华的国乐教学
1921年底音乐研究会的国乐导师王露病逝,1922年,在原来向刘天华学习过的北京大学一名学生吴干斌的推荐下,刘天华被蔡元培聘至音乐研究会。由于国乐教员紧缺,日后刘天华不仅任教二胡、琵琶,还兼管传习所总务,负责保管、发放文具等。从音乐传习所后来的招生公告及音乐会节目单中可以看出,钢琴是选习热门科目,其他中外乐器有所缺乏,国乐导师实际上仅以刘天华为主。在教学与管理之余,刘天华跟随俄籍音乐家托诺夫学习小提琴,开启音乐上的“学兼中西”之路,他说:我学西洋音乐,是为了将来更好地整理中国音乐。
作为音乐传习所中优秀的国乐导师,刘天华在传统音乐的教学中有其建树。这期间,他编写了二胡、琵琶教材及练习曲,同时还创作新作品。他借鉴小提琴的换把及颤弓、古琴泛音、琵琶轮指、三弦拉戏模仿性等多种乐器演奏技法,将之移植到二胡演奏中,大大丰富了其表现力,由此开创了中西乐器演奏法交融的先河,也成为近代国乐改良革新的先锋。他在音乐创作中留下了十首二胡名曲“良月苦独病,烛光悲空闲”、三首琵琶曲《歌舞引》《改进操》《虚籁》、一首丝竹合奏曲《变体新水令》以及几十首二胡、琵琶练习曲,开民族乐器练习曲创作之先河。刘天华将二胡这件民间乐器提升至专业音乐学府课堂之上,对于传统音乐的改良与发展功不可没。
除此之外,刘天华跟戏剧票友学习京剧与昆曲,与民间艺人演奏传统曲调,设计改革乐器、改进记谱法。对于民间音乐的收集不遗余力,在逝世前一周,刘天华仍在北京天桥搜集民间锣鼓。
刘天华对于国乐教学及改进的经验,日后也集中凝聚在由他主创的国乐改进社中,正如该社宗旨所言,“必须一方面采取本固有的精粹,一方面纳外来的潮流,从东西的调和与合作之中,打出一条新路来,然后才能说得到“进步”两个字”(刘天华:《国乐改进社缘起》,载刘育和编:《刘天华全集》,人民音乐出版社,1997,第185页) 。将西方音乐为我所用,是刘天华最核心的音乐思想,他对民族器乐所作的贡献,开拓了国乐发展新方向,启迪了众多后来国乐研究者。
(插图:彦之)
新声初试
中国人的管弦乐队与音乐会
音乐传习所成立次年,萧友梅组织了管弦乐队(1923),他本人任指挥。乐队乐师最初只有7人,主要是前海关管弦乐队(赫德乐队)成员以及传习所部分教员。在举行音乐会时,还会从传习所之外临时邀请演奏员,而乐器不足时,则由钢琴教员嘉祉填充声部。萧友梅说“这算是一件最可喜最侥幸的事,也是一件最可纪念的事,因为本乐队算是由本国人组成的全国惟一的管弦乐队”(萧友梅:《音乐传习所对于本校的希望》,原载《北京大学二十五周年纪念刊》(1923年12月17日出版),转引自陈聆群、洛秦编:《萧友梅全集•第一卷•文论专著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第208页) 。
传习所举行的音乐会种类主要有:大乐音乐会(Symphony Concert)、国民音乐会、学生音乐会、外宾音乐会。大乐音乐会常上演大型管弦乐作品,萧友梅称此系列音乐会之“目的不外想唤起社会人士注意音乐,引导青年向美的方面做工,盼望音乐从此逐渐发达”(韩国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研究(上)》,载《音乐艺术》,1990年第1期,第6页) 。国民音乐会为普及性质,“不但是想给国民一种高尚的娱乐就算了事,还想对于完全未学过音乐的借此引起他们学音乐的兴味。对于已经学过音乐的,常常给他们一个机会练习他们的听觉……总之,一方面是想引起国民向美的嗜好,一方面是想音乐普及”(萧友梅:《关于国民音乐会的谈话》,载陈聆群、洛秦编:《萧友梅全集•第一卷•文论专著卷》,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第205页) 。学生音乐会定期举办,包括考试、毕业音乐会等,一方面是对学生演奏的训练,另一方面则是作为学习成果的考察。目前可知的外宾音乐会共举办过两场,分别是俄罗斯钢琴演奏家鲍沙洛夫的“西洋琵琶名曲”演奏会、前西伯利亚音乐学院院长托诺夫小提琴独奏会,这类音乐会对于中外音乐交流与传播起到了更为直观的效果。
乐队主要演奏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时期作曲家名作,节目单中可见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门德尔松、瓦格纳、柴科夫斯基、格里格等作曲家,最初体裁多为序曲、进行曲、舞曲、协奏曲(单乐章)、管弦小品等,后来常有交响乐全套作品上演。萧友梅为音乐会撰写节目单,对作曲家及作品进行简短介绍,可以说是中国近代首度向国人介绍西方音乐的音乐家。
萧友梅的交响作品,是乐队乃至时下中国仅有的中国人所作管弦乐曲,包括《新霓裳羽衣舞》(1923)和《哀悼进行曲》(1916)。这两部作品,分别在1923年、1925年由北京大学管弦乐队进行首演。《新霓裳羽衣舞》是萧友梅以唐代诗人白居易《霓裳羽衣舞》为灵感而创作,最初为管弦乐作品,因演出时乐器不足,乃由钢琴填充声部,后又出版钢琴谱。旋律与和声充满五声音调特点,音乐史学家汪毓和评价这部作品为“中国近代音乐史上第一首西式管弦乐曲”(韩国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研究(下)》,载《音乐艺术》,1990年第2期,第2页)“第一首以民族历史题材写作的西式器乐曲,在音调及和声配置上曾有意识突出音乐的民族风格”(韩国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研究(下)》,载《音乐艺术》,1990年第2期,第2页) 。《哀悼进行曲》于1916年留德时期所作,这首钢琴曲又名《哀悼引》,为纪念黄兴、蔡锷而作。1925年孙中山逝世,萧友梅将其改编为管弦乐曲在纪念音乐会中演出。
萧友梅说,这支乐队自成立至取消,共上演了四十余场音乐会。后来,乐队编制达15至17人。如今看来,规模甚小且水平有限,但是作为初步尝试,它拥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不仅丰富了国民的音乐审美体验,更是为中国社会引入西方音乐,并用乐队形式表现民族音乐开了先河。这支乐队为近代中国带来管弦乐新声,对后来者影响深刻。
骤变与困境
“音乐有伤风化”
1927年,奉系军阀张作霖控制华北地区,其教育部决定取消北京大学,将北京九所高等学校合并称“京师大学校”。随即,张作霖发布“大元帅令”,宣告“京师大学校”成立,教育总长刘哲自称“大学长”。刘哲上任后,实行白色恐怖专制统治,任用亲信充当学校“侦探”监视学生,解散学生社团组织,并以“有伤风化,无关社会人心”“劳民伤财”为由,取消北京的音乐科系,音乐传习所也未能幸免。就这样,在动荡政局笼罩下,中国近代第一所具有专业性质的音乐教育机构北大音乐传习所,最终止步于1927年。
1928年,蒋、冯、阎、桂四派新军攻占北京,张作霖弃京出逃,其党羽亦随之风流云散。北大师生开启复校运动,发表《北大复校宣言》。然而,音乐传习所的恢复工作却困难重重、遥遥无期。杨仲子回忆:“音乐传习所自被奉系取消后,旧生极力奋斗,始得于理科方面设立音乐研究会。有志来学者,竟达数百之多。后以厄于经费,仅能容纳二十余人。”(韩国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研究(下)》,载《音乐艺术》,1990年第2期,第5页) 蔡元培此时已在南京政府任大学院院长,并且协助萧友梅在上海成立了国立音乐院,因此,萧友梅才会说:“无论如何,现在沪已经成立之音乐院,不愿再移去别处。因在别处(一)音乐会太少,(二)请教员不易。”(韩国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研究(下)》,载《音乐艺术》,1990年第2期,第5页)
自此,中国近代专业音乐教育的中心随国立音乐院的成立而南移,北大音乐传习所最终未能再续先前盛况。
火种不熄
点燃中国现代音乐教育之希望
北大音乐传习所取消后,萧友梅遂南下至沪,在蔡元培的大力支持与协助下,成立国立音乐院。有人认为,这是北大音乐传习所的直接延伸。学者韩国鐄说:北大音乐传习所开拓的工作在日后都一一实现,所以它是一个起点,中国近代音乐的发展可以循轨上溯至该点(韩国鐄:《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研究(下)》,载《音乐艺术》,1990年第2期,第5页) 。
的确,从音乐传习所走出来的音乐家,如杨仲子,后来在国立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两校音乐系任主任,继续着北京的音乐教育事业;学生如吴伯超,与刘天华等人共同发起成立“国乐改进社”,设立国立音乐院幼年班;谭抒真则在日后成为我国小提琴教育及制作专业的开拓者……他们都在音乐传习所的教育与影响下,发挥才能,为中国音乐发展散播热量与光芒。
一百年过去了,北大音乐传习所点燃的火种至今愈燃愈烈。放眼现在的中国,因着乐界前辈及名宿们的耕耘,这片土地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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