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高中生在17岁时开始丢失他的记忆。最初,还只是注意力不集中,忘记课堂知识,慢慢发展成忘了见过谁,忘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连自己是否吃饭都不知道了。家人带着他辗转多家医院,最终在19岁这年,他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成为目前世界上最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2023年1月31日,国际知名医学刊物《阿尔茨海默症杂志》(Journal of Alzheimer's Disease)上刊登了一篇由首都医科大学宣武医院贾建平团队撰写的论文,报告了这一例19岁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例。消息发布时,也正是「打工人」结束春节假期、准备开工时,社交媒体上,很多疲倦、健忘的年轻人感到恐慌:我是不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研究显示,95%以上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都是65岁以上的老人。此前,世界上最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是21岁,且携带PS1(早老素1)基因突变,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极为罕见。
阿尔茨海默的发病是否真的在提前?年轻人需要担心吗?有什么预防阿尔茨海默的方法?带着这些疑问,《人物》采访了贾建平,他是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也是那位19岁患者的治疗团队负责人,他常年进行阿尔茨海默病、认知障碍方面的研究,拥有几十年临床经验。这些年,他发现认知障碍和记忆丧失的现象的确离年轻群体越来越近。常年与老年阿尔茨海默患者打交道的他,希望将目光也投射到年轻人之中,用他的经验告诉年轻人如何保护自己的记忆。
文|赖祐萱
编辑|槐杨
那个男孩,开始发病时才17岁,起初只是注意力不能集中,慢慢变成老师讲的内容记不住,原来成绩还在中上水平,大概一年多降到最末,倒数了。后来病情发展到,前一天发生的、做过的事情都不记得了,经常丢东西,甚至记不得自己吃没吃过饭。他一度退学,爸爸妈妈带着他到处求医,有医生也怀疑过是阿尔茨海默病,但只是停留在怀疑,因为大家都认为年龄很小,怎么可能。最后他找到我。最开始,我们给他做测量表,几种最重要的表,MMSE(简易精神状态量表)、MoCA(蒙特利尔认知评估量表)和AVLT(听觉词语记忆测试)都做过,发现他丢分丢的最多都是在「记忆」这一项,整体记忆指数比同龄人低了82%,即时记忆指数低了87%。丧失最严重的是他的情境记忆。情境记忆是很个人、很具体的,比如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谁,那是关于你自己的时间、地点、人物,但那个男孩记不清某一次活动的场景,也记不清哪一个人跟他接触过。他的整个病史也很有特点,是记忆力「渐进性地下降」。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是突然变化,那一定不是阿尔茨海默病。医学上有两个名词,一个是急性起病,就是人在这儿说着话,突然嘴歪了,或者手不能动了,但是患者能够准确地记住他发病的时间、地点。阿尔茨海默病不是这样,阿尔茨海默病是一个「degenerative disease」,变性疾病,他并非一下子失忆了,一下子发病了。这个男孩就是这样,慢慢出现病症,又慢慢发展。为了找到病因,确认他到底是不是阿尔茨海默病,我们首先做了基因组序列测试。此前,世界上几乎所有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都伴随基因突变或家族遗传的情况,但是这个男孩没有。我们全基因组一网打尽啊,都找不到。三个重要的致病基因,淀粉样前体蛋白(APP)、早老素1(PS1)、早老素2(PS2),他都没有。他在婴儿时期发育也一切正常,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外伤或任何跟记忆力下降有关的病史。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甚至近亲都没有阿尔茨海默病、认知障碍等精神类疾病。但是,我们发现了几个非常重要的关键点,确认他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一个就是之前提到的测量表,显示他明显有认知障碍的问题。其次,核磁共振结果显示,他大脑双侧海马体萎缩。海马体主要用于储存和处理短时记忆的信息,本来的样子是很饱满的,但是他的海马体和其他部位之间出现了一个长条状的缝隙,说明开始萎缩了。19岁患者的脑部MRI结果图,显示双侧海马体萎缩。图源受访者
后来,我们给他做了两次腰穿,主要为了检查脑脊液。通俗点说,腰穿采集的是从大脑流出来的液体,从而判断大脑有没有病变。结果,两次腰穿都有非常明确的特征性改变,Aβ1-42、1-40的比例下降,p-tau和t-tau浓度都升高,这几个脑脊液生物标志的异常,都是非常明显的阿尔茨海默病的特征。这种情况下,我们下了这个诊断——这是全世界迄今为止最年轻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年仅19岁。你会看到我们的论文标题中使用了「Probable」一词(注:原文标题为「A 19-Year-Old Adolescent with Probable Alzheimer's Disease」),很多人会问,是不是只是猜测、是一种可能?其实按照国际惯例,阿尔茨海默病的诊断分为三个等级,一个是possible,可能的;第二个是probable,很可能的;第三个是definite,肯定的。怎么才能「肯定」呢?一般需要等到患者去世之后,把脑子取出来,看看有没有具体的病变。可是,对于一个活着的患者,我们无法做到脑活检,孩子还这么小,这种检查对他损伤很大,后遗症也很多,而且脑活检取得的只是局部组织,不一定能找到病变组织。不像工程师,机器坏了,用螺丝改锥能够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神经科医生不能这么做。所以,临床上不可能做到definite,临床诊断的阿尔茨海默病几乎都是probable,「很可能」,它是一个非常准确的词,足以说明就是阿尔茨海默病。这大概是我写过最难的一篇文章。大概一年多前,我们团队就投稿了,撤回来一次,又重新投了一次,直到最近才发表。刚开始我们投到国际顶刊,很多外国人都不相信,他们认为不可能有人这么小就患有阿尔茨海默病。期间,我还跟一位评审argue(争论)了很长时间。他提出来,想让我们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病前期,他也没有否认是阿尔茨海默,只是认为要换一个词。但刚才说的那几条,完全符合国际上2011年制定的阿尔茨海默病诊断标准(NIA-AA)。我认为不能算是前期,坚持没有换。我也在思考,到底什么原因导致一个没有遗传史、没有基因突变的19岁男孩患上阿尔茨海默病。有几种可能性:一种或许和家庭成长环境有关,一种是他有过一些不良习惯。当初问诊时,我连他是否有吸毒史都详细查过、问过。可能他经历过比较大的压力,或环境原因。还有,虽然他没有基因突变,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一点,只是现有的手段检查不出来。我那篇文章留有很大的余地,只能说,目前来说咱没发现。总之,我倾向于他是散发性的阿尔茨海默病,就是没有家族遗传因素的原因。所以,我们还要对他进行持续的跟踪。我觉得他这么年轻,代偿能力很高,可能会有变化,也有可能治好。后来我也劝他继续上学。现在他21岁了,吃着药,也做了一些认知训练,每半年我们都会见一次面,上次见面,感觉他慢慢在好转。 贾建平带领团队成员进行阿尔茨海默病诊断和治疗研究 图源受访者
这篇论文发表时,杂志主编还专门为它写了个评论,「Alzheimer's Disease: Not Just for the Aged?」指出阿尔茨海默病可能不仅是老年人的事情。说实话,我想报这个case,主要出发点是为了向社会发出一个信号:不仅仅要关注老年人的记忆障碍,也应该关注年轻人的记忆问题和脑健康。应该说,年轻人的状况使我颠覆了对记忆障碍的看法。虽然我们没有具体的调研,但是从门诊的状况和我的经验来看,青年人记忆问题还是蛮大的,越来越多30来岁的年轻人说记忆力不如以前了。我曾在门诊遇到过一个女性,30岁出头,她的记忆突然就关闭了。睡了一觉醒过来,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不知道了。后来她找我看,我给她做了很多心理上的暗示,也开了一些药物,一个月之后完全恢复了。还有一个大厂的工程师也是记忆力问题。原本她做着一份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突然就不能胜任了,我后来了解情况,可能是因为一些外在的焦虑和抑郁还有家庭的问题导致了她记忆力的丧失。后来,经过治疗她也慢慢恢复了。这种我们一般称为假性记忆障碍。还有很多年轻人提到的新冠后「脑雾」,最近我们也在研究,准备做一项关于新冠后认知障碍的调查,调查对象从18岁开始,希望能够收集到更多的样本。确确实实,青年人的记忆障碍呈现越来越多的趋势,生活节奏快,压力大,就业、生计等等问题,都会对大脑有影响。年轻人睡眠不足,有抑郁,有焦虑,或者有其他的疾病,甚至应激事件的打击,都会使记忆力产生短暂性的下降。青年人的记忆问题,虽然不像老年痴呆表现那么严重,但是我认为有隐匿性的风险,可能会造成比老年痴呆更严重的社会损失。最近,越来越多家长和青年人都来找我,说可别年纪轻轻得了阿尔茨海默。我希望大家要关注,要保护,但不要过分焦虑。APOEε4是最强大的阿尔茨海默病风险基因,中国人携带此基因的比例比较低,没有外国人那么高。而且,阿尔茨海默病大多发生于65岁以上老人,发生比例也不过6%。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中国的阿尔茨海默病比例并不比外国人低,说明这个风险基因不是一个决定性因素,可能还有其他很多的诱发机制。有矛就有盾,只要有病,就一定能找到治愈它的方法,只不过有的现在还没有找到而已。我觉得,阿尔茨海默病不但可以治疗,也是可以预防的。我曾在十年时间里随访了两万九千多人,样本都是60岁以上、认知正常的人,连轻度的认知障碍都排除了,都是没有任何记忆问题的正常人。其中,我们列选了六种生活方式,监测两万九千多人是否执行了这种方式,执行的程度如何。这六种生活方式分别是,第一,饮食,是否坚持摄入12种合格食物中的至少七种,并且观察摄入量;第二,体育运动,是否每周能够坚持150分钟以上的中等强度或75分钟以上高强度的运动;第三,脑力活动,每周大于两次的脑力劳动或认知活动;第四,社交,每周大于两次的社交活动;第五和第六,分别是减少吸烟与饮酒。这十年,我们把执行这六项活动情况分为三个等级,好、中、差,发现执行好的那一组,痴呆和轻度认知障碍的发生率比差的那一组可以少60%~80%,这足以证明阿尔茨海默病是可以预防的。这篇文章在世界顶级刊物British Medical Journal上发表,和最年轻阿尔茨海默病那一篇论文前后差了几天,反响很不同。但我认为两者有很重要的关系,预防阿尔茨海默病的群体就是青年开始,而另一个病例恰恰证明,阿尔茨海默病有可能出现在年轻人之中。北京老年医院精神心理二科,主要接收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护士在配药房准备药品,以确保患者按时按量服药。图源视觉中国
见了这么多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后,我最大的体会是,在中国阿尔茨海默病的临床诊断是比较晚的。很多患者并不知道自己得病了。子女都忙于工作,每天跟老人交流时间很有限,就算有交流,也都是问一些比较肤浅的问题,无非是几句寒暄,家里缺啥不缺啥啊,最近感觉怎么样啊。实际上,这些寒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阿尔茨海默病真正要诊断,靠的是你们是否有深层次的、实质性内容的交流。我经常遇到子女带着老年患者过来,都说自己爸妈刚刚发生记忆障碍,我一测量表,问几个核心问题,发现他们患病都起码三四年以上。说明父母生病三四年了,子女也没发现。一些老人可能会不记得昨天做了什么,不记得今天几点钟起床、早晨吃了什么,但总是能把年轻时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很多子女都被这个假象迷惑,认为爸妈没什么问题。其实,阿尔茨海默病的远记忆力都是相对保留的,那是最晚丧失的记忆,忘记近事才是阿尔茨海默病的特征。患病后,有的人性格大变,原来特别慷慨大方,后来变成特别小气,老是藏东西,怕别人拿走;有的老人突然犯疑心病,怀疑谁偷了她的东西,怀疑她丈夫有外遇。还有一个病人,80多岁了,还能写诗呢,那天我去看他,他还要送我一首诗,看起来精神很好,但他就是忘性大,助听器就丢了好几套,整天在找东西,一天用于找东西的时间不下三四个小时。阿尔茨海默病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是很复杂的问题。从医这么多年,我很少遇到在阿尔茨海默发病初期来就诊的。其实,只要经常关心父母,看他的性格有没有改变,多和他聊点有深度的话题,稍微注意点都能够发现。这些也跟一个人受教育的程度有关,知识越高的,对自己的关注度也越高,也越早发现问题。很多人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是无法治愈的,其实不是,在轻度认知障碍期,有三分之一患者能自愈,所以阿尔茨海默病并不像大家说的治不好,治不好是你来得太晚了。什么病到晚期都很难治好。我们团队最近绘制了一幅「中国痴呆地图」,发现痴呆(包括阿尔茨海默病以内的认知障碍疾病)的患病率与地域有很强的关系,西部明显程度较高,其次是北方,最后是南方。前几天,我去开会,遇到一个专家说,西北患病率高,可能和气候干燥、氧化程度高有关,我没调查过,也不确定是否有直接关联,但听起来很有意思,或许是一个研究方向。在性别上,痴呆发病率女性比男性高,女性闭经之后,雌激素水平下降,更容易出现衰老的变化,可能会促进痴呆的发病机制。 中国三个区域的痴呆患病率对比地图,结果显示西部>北方>南方。 图源受访者
12个痴呆的危险因素中,有3个是不可改变的——年龄增长、性别和家族史,其余9个因素是可以改变的,包括居住在农村、受教育年限短和独居。其中,较长的受教育年限可能增加大脑的认知储备,降低阿尔茨海默病的风险。我们还发现,婚姻状况也与痴呆有关。婚姻终止或失去配偶可能导致孤独、较少的交流和互助,这些可能是损害老年人认知能力的因素。所以我一直觉得预防非常非常重要,社会系统也应该实时监测,最好每年都有一个对老年人认知状况的测评调查,建立监测网络,把阿尔茨海默病消灭在萌芽状态,不仅减少发病率,也节约大量的医疗成本。在我们的调查中,很多老人天然认为,「老年人就是容易健忘,这是衰老必经的过程」。这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提高公众的意识,告诉他们,痴呆是一种疾病,不是不可避免的衰老。阿尔茨海默症是很漫长的一个疾病。患者受折磨,家人也受折磨,尤其是子女,可能最好的几十年都需要来面对、对抗父母的这个疾病。而阿尔茨海默病的新药研发,临床试验都要十几年,且失败率非常高。它与其他肿瘤、心血管疾病都不同,并不是一个短期内能够看到希望、获得效益的事情。还有一点值得关注的,就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病耻感」。比如那个19岁的男孩,还这么年轻,得了这个疾病后,他自己、他家人怎么面对?内心的这种失望,这种纠结,这种无助,有时候家人不愿意说,自己也不愿意说。老年人更是如此,目前我们在很多事上还都有年龄歧视,老年人过马路走得稍微慢了,年轻人就认为不行。可是哪个年轻人没有老的时候啊?歧视和病耻感是无处不在的。我希望整个社会不要歧视这些患者,给他们尊重,消除这些病耻感。我很喜欢自己的专业,我从来不愿意说我是搞阿尔茨海默病的,我都说我是搞记忆的。我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是记忆的杀手之一,杀死记忆的东西有很多,但我想保护每一个人的记忆。记忆就像空气,人不觉得空气宝贵,因为它时时刻刻存在。记忆也是,没出毛病的时候,你不会觉得记忆重要,但人类最核心的,除了生命必需品之外,就是记忆。如果没有记忆力了,生命也没有价值了。一旦失去记忆,忘了你年轻时的事情,忘了你的亲人,是非常痛苦的。阿尔茨海默病不仅给病人带来负担,也给家庭、社会带来很沉重的负担,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它夺走了一个人最美好的东西,人这一辈子怎么生活、怎么竞争、怎么度过的,统统都丧失了。只有拥有记忆,人才有意义。这也是为什么我想研究记忆,保护记忆,不仅保护老年人,未来还将保护年轻人。 浙江省立同德医院阿尔茨海默病病房 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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