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溪,举起奖杯之后
从话剧舞台上的“文青”主角到王小帅镜头下的小镇边缘女孩,从娄烨影片里辛辣生猛的爱痴,到斩获2022年金鸡奖最佳女配的耳聋女工汪春梅,这位演员,她在清淡外表下的炽烈灵魂,终被更多人看见。十余年来,齐溪从未停止探索女性形象的边界,从少女到母亲的身份切换,她用心去感受每一个阶段的自己,在作品中绽放一个个多维女性角色的生命。她的表演,有光。
齐溪一开口,一下子就把我印象中那个清冷疏离的她打碎了。
清亮,明媚,含着你能想象到的那种松弛的笑,眉眼弯弯,细长的五官似柔波散开。2022年底站在第35届金鸡奖颁奖典礼上时,拿着奖杯时,她也曾这样落落大方地笑,然后用略显笨拙的语气说:“除了演戏,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约齐溪聊一聊,恰巧赶上了北京疫情感染高峰,原定的会面最后改成了线上通话。我们聊了聊她十余年来的演艺经历,聊了去年拿奖的角色汪春梅,聊了她为什么上《乘风破浪》,聊了聊她对生活的感受。
也谈到11年前,当她凭借娄烨导演的《浮城谜事》将五大奖项抱回家时,她也曾晕乎乎地觉得:拿奖好像怪容易的。从此以后的11年演艺生涯,齐溪才发现,“被认可”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需要做好长跑的准备”。
齐溪获第35届金鸡奖最佳女配角奖
从《恋爱的犀牛》里演了700多次的明明,到商业贺岁片里的深漂女工汪春梅,“有点像做梦”。“十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很多从业者入行很多很多年可能都拿不到一个奖项,对比之下,我非常幸运。”
对齐溪而言,唯有生命里见到、感受到、想象到了,戏里才可能出得来。她一般不会“生拔”。
比如《奇迹·笨小孩》的汪春梅,作为新手妈妈的齐溪去演另一个妈妈,已不需要“按头”去感受角色,在自然贴近时就会有“湿润”的感觉。这就好像捏橡皮泥时,总是放在手上盘,那块泥就是湿润的,不然就会干。角色也是一样。
现实中的齐溪,与她扮演过的那些疏离、文艺的角色相比,要飒得多,她的眉眼、言辞之中有一种很具体、扎实的生活实感,清晰且迷人。
一场“湿润”的表演
两年前的春天,2021年农历新年刚过没多久,导演文牧野打电话,邀请齐溪参演他的新电影。当时剧本还没给她,文牧野只是简单口述了那个故事,并描述了围绕角色“汪春梅”的几个关键词:“单亲妈妈”“听障人士”“坚韧不屈”,等等。
齐溪几年前看过《我不是药神》,自那以后一直想与文牧野这个“非常会讲故事的导演”合作。另外,那段时间她和大多数观众一样,也渴望在影院里创造、看见一个有积极能量的、能感染鼓舞人的故事。
齐溪在《奇迹·笨小孩》中饰演汪春梅
汪春梅是一位母亲,也是齐溪在现实中成为母亲后第一次饰演的母亲角色。
2021年初女儿的出生,给齐溪带来的是一种确定的、被选择的幸福与束缚。因为女儿需要她,她便半点没有任性的权利。
2022年12月初,齐溪在一场线上活动时自然而然谈起了女儿感染新冠后出现高热惊厥,作为新手妈妈的齐溪当时吓得不轻,陪伴孩子度过危险期后,她在微博附上了几张对于处理婴儿高热惊厥有用的科普示意图。
虽然汪春梅是一个外部条件与齐溪相去甚远的母亲,但齐溪觉得,“每个母亲的心从根本上都是一致的”,孩子既可以作为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软肋,也可以成为最坚硬的铠甲。
电影里,汪春梅作为一个母亲的爆发,发生在小混混把儿子给她买的助听器打落在地后。这场戏在剧本里只有一句话:“一耳光把汪春梅的助听器打到了地上”,但拍完后文牧野私下问齐溪:“如果有人来打你耳光,你觉得你会还回去吗?”齐溪想了想,觉得“我会”,然后又补拍了一个版本,汪春梅在被小混混扇了一耳光后毫不犹豫地扇了回去,继而,变成反复互扇。
“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欺负,而是人和人的较量”,是一种本能的自尊与自卫。那场戏齐溪被打了20多个耳光,拍完后牙关都咬合不上,嚼东西只能抿着吃。
《奇迹·笨小孩》剧照
真正做了母亲后,齐溪在与“汪春梅”相处时,发现自己的感觉变得更“湿润”了。在她看来,当演员就像橡皮泥,“经常不捏或者不把它密封起来,它就会变干”。“为了让它保持一个湿润度和黏度,你必须经常去捏造它、把弄它,它才会是有弹力、有黏性的。”
而对演员这份工作来说,“捏橡皮泥”的过程往往不在演戏中,而是在演戏前。“(演之前)这段时间我必须知道得捏一个什么样的人,到片场时才不会与角色太陌生。”
齐溪
所以齐溪最怕被忽然拎到一个新的地方,去演一个全新的角色。有时候,圈内好友让她去客串一个角色,都说“这事儿齐溪肯定没问题”,她心里暗暗咯噔一下:“是没问题,但其实(我)心里直打鼓。”
不用工作和陪孩子的大部分闲暇时间,齐溪都待在家琢磨下一个角色,研究她的出身、成长和性格。“西方很多演员都是提前3—4个月准备一个角色,所以很多演员一年只能演一个人物,但热身足够了,再装进那个角色的时候就是一个很充分的状态。”
华丽褪去后
在汪春梅之前,齐溪的角色大多冷冽而悲情,因生活蹉跎或命运戏弄而具有了一股韧劲儿。
比如银幕处女作《浮城谜事》里为爱痴狂的、偏执的桑琪,《野蛮生长》里被男友背叛的医科大学生,《地久天长》里独立异类的小镇女孩沈茉莉……这些角色大多边缘,但内在生命力与情绪能量极强;齐溪自带的疏离气质,为她们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故事感。
齐溪在《地久天长》中饰演沈茉莉
不过,早些年,齐溪的角色以及角色背后的齐溪本人,大多不如所在电影的导演们出名—王小帅、娄烨、李玉、关锦鹏、顾长卫、高群书等等。因为屡屡与知名文艺导演合作,齐溪一度被称为“文艺导演收割机”“文艺女王”。
当然,这些都是好词,齐溪并不抗拒它们,她甚至认为自己应该感谢这些所谓的“标签”,因为这是让外界对她产生印象的靶子,“就像超市也会给货物划分区域,零食、冷藏区、生活用品区,观众也需要对不同演员有一个大概定位,如果没有一个确定的类型,观众可能很难对齐溪这个人做出一个索引”。
齐溪
她想要的不是“撕下”这些标签,而是突破它们。
“我用了很长时间让你们知道我是文艺的,我现在要去把文艺这个东西给它打碎,我想去拍类型片,想去接触商业属性的表演,我想尝试一些我曾经不了解的事物,接触曾经不太了解的一些工作方式,然后继续面对市场的检验。”
对齐溪而言,这个过程应当痛苦,但“只有尝试过这些后,我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一点一点让自己的能力和能量变得更强,如果可以,这份能量还可以反哺回我曾经喜欢的,比如话剧舞台,比如文艺片”。
当初演完《浮城谜事》后,也许是桑琪的外形特征太阴郁,很长一段时间,齐溪收到的剧本都是恐怖片,每天看剧本都很害怕。
齐溪在《浮城谜事》中饰演桑琪
她那时候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想去做演员?然后发现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在生活中)看到过好多各种各样的女性,她们都不是一个固定的形象”,她想在自己身上呈现出这种“不固定”。
尝试商业片是一种突破固定,参加2022年的热门综艺《乘风破浪3》,也是。
入行十多年来,齐溪很少参加综艺。热闹的综艺节目对她而言,是略显陌生的。
当然,在节目里,齐溪可以大方承认自己爱美的一面、小女孩的一面。问到《乘风破浪3》让齐溪一开始最开心的事儿,她脱口而出“节目组的妆发都很漂亮”,这让平时总是“清汤寡水”的她有了光彩照人的一面。“观众能从一个化全妆的齐溪身上,看到一些‘外化’的美。”
初演舞台上,齐溪选了一支性感与力量结合的舞蹈《纵乐园》。她光着脚,一袭黑衣红裙,嘴含一支鲜红的玫瑰,干净利落的动作里不乏野性与柔美。“齐溪的美”,在这场舞台上有了另一种翻译。
这支编舞吸引齐溪的,同样是一种故事性:“玫瑰是我们平常生活中的支点,可能是伴侣、一个陪伴,或是贴近你的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它是一个附加品,但是当我没有这个支点,当所有华丽的东西退却之后,我还能不能够展现自己。”
“华丽的东西”,所谓的“支点”,比如外貌。这个几乎围绕甚至是困扰每个女明星的东西,在齐溪身上当然带来过一些困顿。
最“出名”的就是2015年电影《万物生长》里她饰演的女医学生。导演要求齐溪全程素颜,后来又长了满脸红疹子。电影上映后,齐溪很长一段时间没能接到戏,那段时间被她认为是演艺生涯里的低谷。
齐溪在《万物生长》中饰演白露
不过,她当时的反思并不是针对“如何提升外形”,而是朝向内的自我调整。“我当时的状态应该有点焦灼,因为之前得过奖项,有点半瓶水咣当的感觉。”
华丽退去后,需要一些更真实、更用力的东西。
不惜力,但求真
以前齐溪老跟人介绍自己是“山里来的”。家乡在贵州崇山峻岭里,她见过上世纪崎岖凌厉的山路、错综复杂的交通,也见过很多大城市孩子没见过的土地和野草。这些来自故土的元素沉淀在了齐溪体内,塑成那股拧、犟、较劲儿的性格。
一路走来,她都没有选择更“舒适”的那条路。11岁考上军艺舞蹈系,独自去北京求学,再到后来报考中戏,因为当时对自己外形条件还不够自信,齐溪报的是导演系而非表演系。导演是实打实干活儿的专业,“女孩当男孩用,男孩当牲畜用”。
大学毕业后,齐溪被导演孟京辉选中,演话剧《恋爱的犀牛》里的女主角明明。
《恋爱的犀牛》剧照
演过明明的女演员身上,都有着某种相似的拗劲儿和韧性,也不乏一股清冽从容的文艺气息,比如在齐溪之前的吴越和郝蕾。
到了齐溪,谁也没想到她一演就是4年多,足足700多场。
重复700多次同一个角色、同一场戏,对一个演员而言当然是一种磨炼。“明明”是一个极致的女性角色,极致的感情,极致的情绪,这股劲儿溶入了齐溪,也深刻影响了她今后的表演方式,用齐溪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特别渴求激烈和冲撞”,以及,“不惜力”。
齐溪
其实最早接触演戏是在5岁那年,齐溪在校门口被一名导演看中,演了一部40多分钟的短剧。剧中的父母吵架要分开,齐溪饰演的女儿得用自己的方式让爸妈和好,需要哭戏。齐溪老半天哭不出来,导演打算给她用眼药水,齐溪又死活不干,跟自己较劲儿,最后硬生生气出了眼泪。
在2022年的综艺 《我就是演员》上,齐溪复现了香港电影《岁月神偷》里一段苦情桥段。在得知大儿子血癌晚期后,她饰演的母亲逐次表现出不相信、执拗、压抑等情绪。当时,导师章子怡认为她可以多一些情绪上的爆发,但齐溪直白地表示,这就是她当时“接到的”失子之痛,人的感情很复杂,极致的悲痛不一定非得大哭,唯有感受到了,她才能演出来。
后来她发文谈自己的表演方法论:“没选择生拔,这是我热爱表演的地方。人的感受永远是出乎意料的,我愿意把自己放在里面去尝试种种滋味,哪怕因此碰壁,哪怕这不是一个好的解答。”
齐溪
她是这样一个演员,唯有生命里感受到了,或者生活中能想象到,戏里才可能出得来,否则就是漂浮的。
齐溪将对于这种真实情感的坚持称为“情感洁癖”。小时候,在家看一个短剧,剧中的爸爸妈妈吵架,齐溪看着照片被撕了,竟毫无防备地哭了。
她至今牢牢记得大学老师说的一句话:“演员其实没什么难的,想要学一个样子,你可以通过经验和技术学到,但难点在于,你要把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摊开,甚至是你平时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地方坦裸出来。”
“每个人生活在社会上都带着很多很多包裹和隐藏”,齐溪觉得演戏这件事,就是帮助她剖开一个原本的人,走进那些真实的灵魂。
不仅仅是对角色,对任何需要“表演”的东西都一样。在《乘风破浪3》公演时,齐溪要和朱洁静、唐诗逸、刘恋一起唱《雾里》,她琢磨舞台里的角色,甚至为此写了一篇人物小传,主角是一个刚满30岁的北漂女孩,过着庸常麻木的日常,挤公交、上班打卡、吃外卖……从日复一日的枯燥与孤独中,如何发现生活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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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为《雾里》写下的人物小传
在《一条》的采访里,齐溪这么解释:“我是一个演员,写出了这个人的过往,我站在舞台上心里边才是有底的。”
对自称并非“社牛”的齐溪来说,寻找和建立底气,极大依赖内心的勇气和信念感。这些年她越来越多感受到,“我们应该给真心多一点信任”,不论是戏里还是戏外,很多情感与可能性,都是要自己去争取、去感受的。
就比如参加《乘风破浪3》,实话说,在进入节目组前,齐溪也稍微受到一小部分舆论的影响,她对自己的期待是:“和姐姐们好好相处,不吵架”,就很好了。但节目结束后,她正儿八经地交到了几个真正的好朋友,她甚至不愿用笼统的“闺蜜”去概括,而应是“人生道路上不可多得的战友”。
与“姐姐们”相处的日常
“她们可以给你非常大的善意,那种支撑、温暖还有力量,都是我去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觉得说别跟大家吵架就行了。”
但她旋即一笑说:“不过我也会觉得,有时候吵架也是良性沟通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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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何焰
值班编辑 | 吴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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