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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存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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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于谦的《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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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的除夕夜,徐谦没有等到自己的同桌付宁赴约。不久后,一具躺在后山的女尸被认定为意外死亡,而付宁成了所有人怀疑的对象。
八年后,付宁亲手将自己的丈夫徐谦推下了台阶,看着他被另一个男人拖进胡同,而自己或将再次脱罪。
然而,记忆是可以杜撰的,过去是可以重塑的,故事是会骗人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把故事就这样剧透给你了吧?
也是,也不是。自己来看吧。
2005年,区里响应号召,给各街道下达帮扶政策,有指标、能加分。那阵有钱的和没钱的都疯了,为了过上好日子奔波,在各大办公室签字办手续,随便在小区里溜达一会,都能看到一批批成群结队考察的,对着地址挨家挨户走访,最后过审的却不多。欣欣向荣是营造出的假象。
刚满十二岁的女孩站在父母背后,低头摆弄手机,不说话,单独生闷气。明明说好今天要带自己去吃麦当劳的,忽然又变卦,来这么一所破房子,刚进楼道就闻见霉味,白选了一件新衣服穿。她不光这么想,还挂相,嘴角耷拉到地上,见着谁都不肯打个招呼,用鞋尖蹭地。年轻的夫妇没办法,只能给她哄到里屋,等着事情办完结束。
你好,一个黑影站在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半边身体被门框挡住,手里拿着两个红色球状物。
黑影问,你吃苹果吗?
女孩不搭理,她已经下决心不跟这里的任何一个人产生联系。
黑影往屋里走了一步,你的衣服真好看。女孩瞟她一眼,废话。黑影在她几步之外的马扎上坐下,说,你要是不想吃苹果,我请你喝长城也行,门口就有卖的。女孩不耐烦地按了两下手机,不喝,你到底想干嘛?
你是来帮我的,黑影说,所以我也想送你点什么东西。
女孩哼了一声,她用余光打量几下,指着黑影脖子上挂的项链说,那我要这个。
黑影没有犹豫,马上把东西摘下,本来想送到女孩手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挂在了书包上。这么近距离一看,才发现材质廉价,不知道添加了什么化学材料,一遇光就闪。
这是兔子吗?女孩问。黑影摇头,是鱼,那不是耳朵,是尾巴。我们一起去人民公园玩吧,你叫什么名字?
从这句你叫什么名字开始,有了之后的一切故事。五年后,女孩躺在地上,雪花积成薄薄一层,后脑勺很凉,血一阵一阵往外涌。在陷入永恒的黑暗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东西,就是书包上这条廉价的,闪亮的,金鱼挂链。
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举国上下欢天喜地,仿佛时代已开启了一个新纪元。
而我也在这一天得知,家里花了高达五位数的择校费,把我送进了第一中学。我的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世界一片黑暗,即便是李宁手里的火炬也不能令它复燃。
平心而论,我完全不喜欢那所高中,说是市重点,其实鱼龙混杂,除了一群真正的好学生,还有砸了大价钱进来的借读生,前者用来提高学校升学率,后者帮助重建学校教学楼,从精神到物质,哪方面也没落下。当然,马上就会有我这种,砸锅卖铁进来企图降低平均分的,老师们将把我列为重点整治对象,每天上课都会质问三声,徐谦,你居心何在!
开学前,我整晚整晚做噩梦,仿佛去的不是学校,是战场。对面部队精锐,三角板和角尺化为长枪短炮,各个脸上挂着阴险的微笑,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随时有可能因为一阵路过的风而栽倒于地上。真挨到那一天,进了班里,站上讲台,做完自我介绍,我才发现半吊子是最安全的,无人在意。我每挂一科,班里就多一个满分,量子守恒,没人关注我。
彼时我妈下岗已满十年,全职做家庭主妇,原单位一个月补贴八百块钱,一家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我爸,他在玻璃厂上班,我上学的钱都是靠他一块块用尺量切出来的。那是个苦力活,轮完夜班回家,吃饭的时候他靠在椅子上能直接睡着。我爸把他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在他的展望中,从商和学法都是不错的选项,能考个公务员就再好不过了,吃国家饭,铁饭碗。我压力很大,第一次感觉成年后的生活也不是完全能由自己掌控的。
等到了一中,从分子成为分母,我更觉得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已经既定好了天赋,强求不得。我的班长丁一然,个子极高,身材匀称,戴一副经典黑框眼镜,热爱穿中山装。他上课从来都不听,埋头在一本比新华字典还厚的课外书上写写画画,有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就站起来,先沉思五秒,然后直接说出正确答案。数学老师每次都气得敲黑板,我说了多少遍,过程!你答案对了有什么用?而她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丁一然只是在上课的时候这样,真到考试,他一页纸写得比谁都满,一道题换三个花样解。我一度怀疑他只是想标榜自己与众不同,毕竟学习好的人不在少数,而天才基本都应该是奇怪的。
另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大家都叫他三拳,丁一然靠智力,他靠武力。刚开学的时候,我们和隔壁班因为开学典礼座位问题发生了争执,对面体委身材魁梧,我方丁一然不在,副班长是个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女生,对方情绪激动,动手推了女生一下,周围一片唏嘘。三拳见势拨开人群,走到中心,胳膊仅抡了三下,那名体委就已经声泪俱下,哭着让人叫他妈。这次单方面的殴打被编成八卦,有头有尾,流传了半个学期,最后越传越邪乎,越传越夸张,古有七步作诗,今有三拳弄人,三拳这一外号便火速传遍了整个高一年级。由于他本人的名字过于大众,经常会和另一个人混淆,所以私下大家就都用这个绰号称呼他。
我和三拳之前就认识,两家有来往,没想到高中也同住一个宿舍。但我始终跟三拳保持着距离,不光是因为他性格乖戾,随时有可能跳出来揍我一顿,还因为他爸是开发区赫赫有名的煤厂老板,生意做得大,朋友仇家都没少交,财产是他最不值一提的能力。
我经常会对这样的人生抱有畏惧感。我的学习成绩一般,体育也不突出,艺术方面的爱好完全没有,即便在青春期,也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普通就是我最大的天赋,扔在人群里会消失,进入社会后来到不同的岗位,做些贡献,但不重要,没有也一样,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将我代替掉。我想我就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来,我只萌生过两个梦想。第一个发生在小学,那个时候我还坚信世界上有圣诞老人,我希望他能收我为徒,带我一起去给大家派送礼物。想到一年之中有某个日子,大家共同都期盼着我的到来,我就觉得人生值得。这个梦想在五年级的时候就破碎了,因为我发现床头的礼物从游戏机变成了应用题大全。我为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谎言,从此拒绝再做白日梦。
第二个梦想直到高一上半学期才发芽。当时的语文老师姓杨,慈眉善目,上课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讲课本之外的故事,有时是博尔赫斯的小说,有时候是她和丈夫相恋的过程。一学期下来,进度竟然也没和其他班差几节,我一度怀疑那是种新型的教学方式,可能有关量子力学。
期末考试的时候,题目是《自我与时代》,题材不限,我连草稿都没打,觉得脑袋里有东西,洋洋洒洒写下九百五十三个字,记叙文,真实经历改编,外加一些抒情成分。十几岁的年龄,人们经常喜欢将自己和宏大的东西挂钩,妄图以卵击石,改变些什么东西,长大之后才知道,时代根本就不屑于将我作为一个正式的对手,我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拯救,不过那是后话了。
作文四十分满,杨老师给我打了三十九,全年级第一。我受宠若惊,以为自己与生俱来天赋终于被发掘,未来可能是要靠笔杆子吃饭的人。放假回家,我拿着卷子给爸妈看,他俩高兴得不知道说啥,做了一桌子菜,这是我家最直接的庆祝方式。每次有人来我家,我妈都会说,徐谦打小就听话,没人管他,还学得不错,我挺知足。我爸也跟着掺和,作家好,当作家比当老板好。那篇作文,被塑封起来,一直被他俩珍藏在家里的相册中,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几年后,我爸临去世之前,还能清楚地背出那篇文章上的每一个段落,这使我印象深刻,又难过。
杨老师的举动激励了我。开学分班,我斩钉截铁选了文科,却赶上教师班底大换水,我一个都不认识。原来班级的同学也都分布在各处,只有丁一然和三拳依旧和我在一起。
新的语文老师,我到现在都时常想不起她叫什么,只记得她烫了一头很小的卷发,非常蓬松,像金毛狮王,嗓门又大,碰到不听话的学生就罚他去跑操场。那个时候体罚是会被举报的,而跑圈这种方式则可以用强身健体当借口,既让学生们长了记性,自己也不落下把柄。
我尽量当一个乖学生,可月考的时候,金毛狮王唯独给我的作文打了0分,并让我下课后去办公室找她。课间,我站在她的工位前,一支红笔在我的卷面上点了又点,必须写议论文,你这写的什么东西,你第一天上学吗?我小声问,不是题材不限吗?金毛狮王的怒吼重出江湖,我是老师你是老师?听你的听我的?你判卷还是我判卷?
这连续三个问题把我绕得有点懵。我不是故意作对,如果只能写议论文,在题目里标出来就是了,为什么明明说不限题材,又制定潜规则框定了呢。我小声为自己辩白,上学期期末考试,杨老师给我的记叙文打了39分。不说还好,金毛狮王一听到杨老师三个字,就开始咬牙切齿,她冷笑一声,去年人家教完最后一个学期就退休了,甩手留下一堆烂摊子,你看她要是继续教,还让不让你写那些东西?
我的大脑混乱,她见我不吭声,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要明白谁才是对你负责,对你的以后负责。我之前被她笑得浑身发冷,听到这句话,好不容易温暖了一点,金毛狮王又补充道,下次要是还这样,就把你家长叫来。我又开始抖了。未来很轻易地就交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身上,这让我觉得恍惚。
议论文不是我的强项,虽然上课教过专门的模板,开头引用一些名人名言,后面举三个具体案例,第四段最好用排比论证,全篇保证重复题目超过四次,基本上就能拿到四十分朝上,可架不住我总是跑题,那些题目出得模棱两可,在我的大脑里就有另外一层意思,除我之外没人能懂,连判卷老师也捉摸不透。于是,语文从我最擅长的学科,变成了最危险的一门,分班后,我的成绩稳定在全年级八百名,很不理想,考上一本的可能性很渺茫。可即便每次都被金毛狮王骂,成为一个作家的梦还是扎根在了我的心里。
当时班里没几个人搭理我,丁一然算我的朋友,但他和谁都能聊两句,对我的关心只属平均。丁一然开导我说,都是这样的,不要跟应试教育较真,不要跟任何既定下来的规矩较真。他比我高一个头,说话做事像个真正的大人,过早地失去了人生乐趣。
分班之后,除了成绩的变化,我也破天荒地有史以来第一次和女生坐了同桌。
当时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叫张洁,又高又瘦,是艺术特长生,头发乌黑柔顺,还写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她身上总有香味,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喷了香水,后来发现那是六神出的一款肥皂。每年的联欢晚会老师都让张洁压轴,刚开始是小提琴独奏,后面又和几个女生合舞,她永远是里面最突出的那个,脖子细长,像只天鹅。等张洁演完了,校长才会上去讲话,回首过去,展望未来。我们班所有男生都期望能和张洁坐同桌,觉得近水楼台,得不到月,也能占据最佳赏月点。
分座那天,我一直走神,直到金毛狮王把一个齐刘海新生带进来,我才惊醒。不是因为她好看过张洁,而是她太瘦了,像还没有发育的纸片。按流程是先自我介绍,再由金毛狮王赐座。女孩站在讲台上,右手抱着胳膊,只说了一句,我叫付宁。金毛狮王特别提醒道,多说两句,比如兴趣爱好什么的。付宁想了一会,说,没有。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真能装。金毛狮王觉得尴尬,迅速扫视空位,指着我旁边的座位说,你就坐那里吧。
我有点紧张,身子绷成一条线。付宁从讲台走下来,穿过狭窄的过道,小心翼翼在我旁边坐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假装不在意,仅用余光瞟,她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腿上,食指和无名指一样长,关节很漂亮。
我吸了吸鼻子,什么都没能闻到。
搬家公司的车停在楼下,女人站在窗口,看着工人一次又一次进出。
大门敞着,楼道里潮湿的空气试图侵袭进来。直到最后一个箱子平稳放在木地板上,老张心才落进肚子里,他用手腕擦了一下脸上的灰,说,付小姐,东西都搬上来了,您对一下,看有没有问题。
老张当了十多年搬家工人,唯独面对这个付小姐的时候觉得紧张。不是因为她事多,相反,从接到这单活开始,这个付小姐就基本不怎么说话,总是左顾右盼,有点神经质。这样的客户最难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公司投诉。
不用了,付宁回答。她从钱包里掏出早就数好的钞票,递钱的时候,眼睛几次瞟向窗外。窗户开着半扇,楼下传来阵阵笑声,不怀好意。老张觉得有些尴尬,等拿到钱,立刻转身往外走。
出了单元门,新来的工友正在胸前比着两个夸张的尺寸,手指还不老实,一直弯曲,周围几个人蹲在地上,叼着烟傻乐。老张看了就心烦,也难怪人家女客户谨慎。他把钱揣进兜里,攒着怒气大力拽开车门,都他妈赶紧滚回去。地上的人习惯了,挨骂也不往心里去,站起来拍拍屁股,把烟蒂留在原处。三分钟后,一辆厢货左拐驶离,院子里重新回归寂静。
付宁深呼吸,紧绷的身子暂时松懈,看样子之前那伙人没有跟着。她打开手机,找到徐谦的名字,手指在按键上敲下:可以过来了。
放下手机,付宁重新打量起这个两居室,大小和之前那个差不多,就是结构不太好,只有一室朝阳,客厅连着厨房,中间就隔了一扇玻璃推拉门,显得有些局促。装修也旧,很多年没有翻新过了,墙上留下了很多难以辨别的痕迹;窗台下的防水做得不好,颜色比其他地方都深,墙皮也掉了几块。老房子都是这样的,不能要求太多,好在价格便宜,整租一年不到万块。
再破的房子有人住进来就是家,总得收拾,付宁从包里掏出美工刀,划开了距离她最近的一个纸箱。
摆在最上面的是张结婚照,三年前拍的,背景是广袤无垠的海,秦皇岛的海不蓝,偏灰,照片后期也没怎么修。画面中心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付宁自己,拍得不好看,她天生虎牙不敢笑,摄影师老喊着再放开一点,表情就更狰狞了。徐谦就自然得多,揽着自己肩膀,嘴裂到耳朵根,一只手还高高举起来,朝镜头挥,他从高中就是一个活跃的人。
付宁的手抚过玻璃框面,才过了多少年啊,房卖了,存款也都没了,到现在还欠了十几万,日子过得看不到希望。
但付宁对这样的生活已经习惯了,无论是住在老旧居民楼,还是在绝望下熬日子,她就是这样长大的,期间有过几年幸福时光,更像是从别人手中偷来的,迟早都要还回去。
恍惚间,外面有人敲门,付宁从回忆中抽离,东西没收拾多少,都堆在地上。她踮着脚走到门前,透过猫眼向外看,楼道里站着一个五十岁朝上的女人,短发,个子低,手里拎着两个黑色塑料袋,眼角下垂,没有攻击性。付宁迟疑了一下,转动把手,只开了一条缝。
女人没在意,友好地挥挥手,你是新搬来的吧,我就住在你家对面,姓宋,我比你大,叫我宋姨就行。
工人南里的小区都是六加一结构,每一层只有两户人家,面对面开门。付宁看了一眼女人背后半敞的蓝色大门,不接茬,只警惕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女人有些尴尬,抬起手中的塑料袋,这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特产,九门口的葡萄,还有栗子什么的,不值钱,你拿回去吃吧,刚搬来,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在这住了很多年了。宋姨实在热情,心眼又好,按理说应该请人家进来坐坐,但付宁只是沉默,她不想在事情没解决完之前再节外生枝。两个人僵持了一会,付宁把塑料袋接过来,宋姨心满意足,转身离开。等亲眼看到对面的门关上,付宁才彻底松了口气。
东西收拾完,天已经黑透了,付宁简单煮了点粥,没胃口,剩了挺多,吃完之后躺在床上,不一会就睡着了。再睁眼的时候,是被开门声吵醒的,她拿出手机一看,两点四十五。
徐谦正在换鞋,发现付宁出来时一愣,吵到你了吧,再去睡会。付宁摇头,说,没事。
她去厨房烧热水,想把粥热上,经过沙发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味。付宁和徐谦刚确定关系的时候,徐谦为了聊表决心,就把烟戒了,往后的日子里,他只有在一种特定的情况下才会抽烟,那就是精神极度紧张的时候,比如求婚,比如葬礼,比如赌牌。付宁定在原地,盯着徐谦不说话,徐谦被看毛了,挤出个笑脸问,咋了?
付宁说,你又去了?徐谦抿了下嘴,说,没玩,就看了看。付宁说,跟我说实话。徐谦说,就是实话,没骗你。
付宁第一次发现徐谦撒谎是九个月前。徐谦毕业后在电视台工作,挺体面,后来跟领导闹翻,一气之下就辞职了,在家里呆了几个月,每天跟人打电话。付宁刚开始还担心他在家憋久了精神不好,看着他出门次数多了才放心。
又过了两周,徐谦主动说自己准备跟人合伙做生意,倒腾沙子和煤,付宁对这方面不了解,没发表意见。后来的确每个月都有进账,最多的一次拿回来三万。付宁从未见过那个合伙人朋友,但看到钱便没那么怀疑了,安心在辅导班教人英语。
有一次,徐谦说要出差,三天,付宁给他带了三套换洗衣服,结果一去就是半个月,电话打不通,偶尔有短信,叫付宁不要担心,更不要报警。
半个月后,徐谦没回来,几个纹着花臂男人找上门,张嘴就管付宁要钱。为首的男人留着八字胡,眼睛细长,留一卡尺,从外形上就透露了自己的社会成分。八字胡讲话倒是很客气,也没多为难付宁,他说,我们不打女的,你别害怕,看你这样就是啥也不知道。简单跟你说一下,徐谦之前借了我们的钱,不是小数,具体干什么了不清楚,但到期三个月都没还,现在还鸡巴玩失踪。付宁说,我也联系不上他。男人说,你也不用打掩护,能不能联系上,我们查下你手机就知道了,但是没必要,懂吧?你就跟他说,是不是男人都得他妈给我露面。钱还不上的话,男人用手里的修指甲的小刀环指了一下客厅:交房。
付宁傻了,对面训练有素,话刚说完,白纸黑字外加身份证复印件轮番摆出来,每一张都证明自己的丈夫真借了高利贷。
后来付宁才知道,这钱也不是用于生意,而是一些更危险的渠道,炸金花,比大小,一副扑克能组成的概率,徐谦几个月内算了个遍。
刚开始他的确尝到了甜头,一晚上能挣之前一年的工资,就算输了,第二天碰碰运气回本也不是难事。徐谦运气好,十赌九赢,钱摞得比人高,终于引起了场主老谢的注意,让人请他去玩把大的,就这一把,二十分钟输得他全身上下就剩一条裤衩。老谢素质极高,裤衩没动,钱还回去一点,还微笑着邀请徐谦参加七天后举行的高端场。陷阱伪装成诱惑就摆在眼前,即便伪装拙劣,也架不住徐谦场面上输红了眼,第二天就瞒着付宁偷了房本跟八字胡换了钱,准备一雪前耻,重登王位。
事实证明,运气抵不过人为,赌场拍着他的屁股,欢迎他下次再来,高利贷掐着他的脖子,逼着他连本带利马上还。这种能迅速给钱的高利贷,利率按天算,徐谦根本还不上,索性玩失踪,利滚利,到最后一结,就算交了房子,还是有将近六位数的欠款。破锣喇叭红油漆,是八字胡团队的惯用招式,再还不上的话,他们也可能进化出其他技能。
那几个月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付宁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刚开始还能靠报警拖延,后来再怎么打电话都没人来。这种贷款流程上就钻了空子,更何况在小城市,黑白之间从来都不那么分明。
而即便如此,付宁也没想过离婚。抛开别的不说,徐谦守了那个秘密八年,只有在他身边才是安全的,如果怎么都是搭上自己,出租屋总比看守所更自由些。
付宁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黑色塑料袋里露出来一颗紫,是上午邻居送的葡萄。付宁说,徐谦,家里已经没有钱可以让你再赌了,连可以拿去抵押的东西都没有,你明白吗?
徐谦说,特别明白,我绝对不会玩了,我跟赵哥都商量好了,以后他跑白班我走夜班,一辆出租换着开,等手头富裕点,咱也包整天的,挣得多。
看付宁不搭茬,徐谦讨好地往付宁身边凑了凑,你补习班的事怎么样了?付宁揉了揉太阳穴,黄了,家长们小道消息比谁都灵,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让孩子们去了。我打算明天去街上逛一圈,看看现在的招工市场,先找个钱多的凑合干。厨房里有剩的粥,你自己热热吃了吧。
等客厅只剩下付宁一人的时候,她站起来关了灯,黑暗让她重新回到了八年前的夜晚,当时她跑在树与树之间,速度不快,有东西不断地打在身上,但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见。
青春期,男生们总是心思活络,对学习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抱有极大热情,课间不用人招呼,自发聚集在后窗,从上周热播电视剧到科比的庆祝动作,都可以成为议论焦点。有一阵他们热衷于观察异性,中心人物一般围绕张洁展开,时不时爆出几声难辨性质的笑声。
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丁一然,他从不屑于参与讨论,在他的大脑里,左边是三角函数,右面是土地改革,没有地方考虑人体生理,女孩只是人类进化的一个分支,课间的十分钟不如用来睡觉和刷题。
另一个则是三拳,他一次不落地参与着讨论,只是对象从来不是张洁。班里有几个不着调的男生,私下里举行过一个评比,选手是高一三班所有女生。全班二十九个男生,张洁得到了二十七票,丁一然弃权,唯一一张分票来源于三拳,他投给了付宁。有人起哄,三拳也不避讳,认真解释,脸有啥用,到老了都一个样,你们不觉得付宁身上有股劲吗,跟别人都不一样。
我当时自然把票投给了张洁,她在我心里是不可侵犯的神圣存在,即便过了多年我也忘不掉那张脸。但自从知道三拳喜欢付宁后,我总会独立出来一部分精力去观察她。
作为同桌,一周之内付宁只和我说过三句话: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你东西掉了,选C。刚开始我以为自己无意间得罪过她,才会被冷漠对待,后来发现,她无论面对谁都是那样的,友好但不亲近,在班里基本没有朋友,就算去食堂也是一个人坐着,吃最基础的套餐,一荤一素,很少变样。付宁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擅长英语,老师在月考前点名让她帮我,她所做的也仅限于考试的时候借我抄两道选择题。
我和付宁之间的关系很奇怪,绝不算朋友,但说陌生也不贴切,互生情愫这种老套情节没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想如果没有张洁的话,我的票应该也会投给她。
三拳在我们班的成绩是倒数第四,倒数一二三都是他的忠实跟班。在几个人的起哄下,三拳展现出了那个年龄段独有的热情和勇猛(也许是鲁莽),对付宁展开了整个年级尽知的追求。刚开始只是送东西,一瓶牛奶,一包薯片,也不当面给,就路过的时候往桌兜里塞,模仿几年后流行的霸道总裁。整整一个月,三拳没收到任何反馈,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三拳从邮递员升级成保镖,十点半的下课铃一响,准时闪现在付宁身边,以两步距离为基准,彻底把她护送到宿舍才结束。付宁同样冷处理,不为所动,甚至俩人共行一路也不说话,像极了一个人高马大的变态在坚持尾随。
我作为付宁的同桌自然也受到了特殊照顾,一向不愿搭理我的三拳竟主动邀请我加入他的篮球队,虽然是替补,但偶尔也有上场机会。不打球的时候,三拳尽可能地向我打听关于付宁的事,我的回答大多都是三个字:不知道。这个时候,三拳总会阴阳怪气地骂我两句,用词局限于处男和矮子。我并不觉得冒犯,这是事实,而且未来也有突破的机会,只是我那阵很阴暗地想,即便我知道了付宁的全部喜好,也绝不会告诉三拳丝毫。
三拳对付宁最直接的一次示好发生在十月上旬。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每个班都要走方阵,这是常规项目,几十个人统一服装,排成一个长方形,绕操场一圈,经过主席台的时候大声喊出励志口号,为此还会占用宝贵的体育课时间进行训练。我从未在这项活动上获得到任何意义,丁一然在这点上和我保持高度统一。他说:徐谦,这是一项浪费青春、充当他人工具的活动。但在金毛狮王的压迫下,即便是丁一然也不能逃脱。
当时每个班都有举牌的领队人,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大多是个子高挑的漂亮女孩,也不乏英朗帅气的男生。金毛狮王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要搞民主制,让大家匿名投票,把心仪的领队选出来。往届都是张洁,今年应该也不例外,但等到唱票的时候,所有人大吃一惊,第一名并非张洁,而是付宁。
金毛狮王一边整理纸条,一边面不改色地宣布这一结果,还问我们有没有意见。三拳带头在后面拉长声音大声喊,没有——其中夹杂了几人的笑声。
我反应过来,这是三拳的把戏。班里男生除我和丁一然之外,大多是三拳的朋友,操控选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余光看向付宁,她低着头,没有被选中的欣喜或激动,而是不停的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掐出月牙。
这次变故,反应最大的不是张洁,而是她的朋友赵媛媛,她们两个在开学第一天就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亲密。午休的时候,赵媛媛故意坐到我的位置上,对付宁说,你应该去找班主任,让她把运动会的举牌人换成张洁。付宁小声说,这和我没有关系,你可以自己去讲。
当时付宁正在给三角形加辅助线,一直低着头,赵媛媛感觉自己被轻蔑,气急败坏,立刻拔高了嗓音,像只大鹅,怎么没关系?你怎么得的票自己心里不清楚?
张洁不忍,在赵媛媛背后拉她的衣袖,好了媛媛,别说了。赵媛媛甩开张洁的手,我为什么不说?谁能代表咱班不是一目了然吗,为什么付宁就能一直走后门,仗着自己和某些人关系不一般,就可以拉票,这和卖身有区别吗?
三拳踹翻了一把椅子,妈逼你在那说谁呢!
赵媛媛从来不肯在吵架这方面认输,就连面对三拳也一样,张洁试图插入其中,缓解二人的情绪。他们三个人就像在表演一出早就分配好台词的戏剧,配角占据大荧幕,而真正的主角,付宁,此刻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我在原地犹豫,不敢过去,戏剧的中心舞台就是我的座位。丁一然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付宁跟前,敲她的桌子,班主任有事找你。付宁起立,跟着丁一然往外走,三人的表演暂时失去意义,不一会就分别回到了自己的座上。我把撞到地上的课本一一捡起来。
临上课前,丁一然又把付宁带了回来,我不知道金毛狮王是不是真的有事找付宁,又或许只是丁一然临时想到的一个借口。我想问,又不好意思,于是撕了张草纸,写了一句,你还好吗?付宁没想到我会给她传纸条,迅速地回道,没事,谢谢你。我看到付宁拿书的手在抖,她的沉默和静止是覆盖在害怕之上的一层薄膜。
后来赵媛媛又去找金毛狮王闹过几次,但直到最后,付宁也没有被真的换下来。
十月十二号,第一中学高二年级运动会开幕,那是我永生难忘的一次活动。大家统一穿着白色衬衫,蓝色长裤,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串五彩缤纷的氢气球,那是丁一然在周末用班费采购的。付宁的手里没有气球,她攥着高二一班的牌子,手腕纤细,秋风将她的裙子扬起,小腿裸露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
付宁!丁一然喊她。女孩回过头,几缕短发黏在她涂了唇彩的嘴上,她用手摘下,并顺势将其拢在耳后。她没能一下从人群中找到发声者,眼神飘忽,扫过每张能看到的脸,也包括我。丁一然说,快轮到咱们了,可以上跑道了。
付宁点头,她迈开步子,无数只彩色的气球跟在身后。我遗憾自己手里拿的是牵引线,不是照相机。直到毕业多年后我才发现,不是只有拍成照片的画面才会定格,八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天,付宁的身影总会从五彩的气球中脱颖出来,从未黯淡过一分。
在观众席坐了好几个小时,昏昏欲睡,期间不停有人走来走去,金毛狮王根本懒得管。广播提醒提醒下一个项目是3000米,我才清醒,从马扎上站起来,忽然想起自己的运动鞋落在教室了。我赶紧跳下楼梯,抄一条小路跑回了教学楼。
推开后门的时候,有两个人抬头,一个是付宁,一个是丁一然。半个小时前我才看到丁一然捂着耳朵在马扎上看书,此刻他站在付宁左边,一边手扶着课桌,像是刚结束了一场对话。
你俩干啥呢?我故作自然地问。丁一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金考卷,东西忘拿了,你咋回来了?我说,我鞋也没拿。丁一然点头,经过的时候还拍了拍我的肩,一会儿给你加油。
我假装平静,坐在椅子上换鞋,弯腰的时候看到付宁的白裙子上有灰,形状很奇怪,我伸手想拍,又觉得不妥,胳膊停在半空中,进退两难。如果此时有人突然闯入,说不定会以为我是变态。付宁转过头,我有点尴尬,把手缩回来,你衣服上有东西。付宁看了一下,没事,可能蹭哪了。
我为了缓解气氛,打岔说,你的同桌一会就要比赛了,不给他加个油吗?付宁笑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她说,徐谦,加油,要拿第一。我把鞋带系成死结,站起来,在原地小跑两下,当然了。
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出教室,不去想为什么她不在操场,而是躲在这里,也不去想她刚刚衣服上的鞋印。当我双脚踏实地踩在橡胶地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拿第一。
毕业后,等我再见到付宁的那一刻,命运又到了另外一个转折点。我想到和付宁同桌过的那段的日子,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件事,想到最后我们彼此的结局,也许从我跟她搭话的那一刻起,从我在教室走向操场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生活不是选择题,ABCD中没有正确选项,无论选择哪一个,都会走到既定的那条路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付宁靠在玻璃柜台边发呆,很多穿着工作服的人从她面前经过,偶尔有扭头打量的,但始终无人停下。旁边的代班领导小声提醒,动起来啊付宁,傻站着是没有客人上门的。付宁大梦初醒,托着试吃餐盘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迎面走来的女人说,四季点心行,尝尝我们的招牌桃酥吧。女人微笑着绕开了。付宁想追过去,再一次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食道连带着大脑神经一起震动,昨晚基本没怎么睡,身体反应很大。
五点半,付宁把围裙脱下来放在柜子里,这家点心店距离自己家徒步仅需十五分钟,省下了通勤的时间和费用,工资和营业额挂钩,但保底收入还是有的,这是付宁在短时期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付宁不敢去大公司应聘,万一被那些追债的人发现了会增加更多麻烦,牵连更多无辜的人。
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付宁买了几个洋葱,准备晚上炒着吃。等到家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里面有声音,付宁拔钥匙的手抖了一下。
徐谦灰头土脸地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颜色不明的菜,展示给付宁看。付宁觉得好笑,这能吃吗?徐谦说,怎么不能吃,你别看它卖相很惨,但味道还不错。付宁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说,我来做吧,你一会还得去接班。
餐桌上,徐谦没吃几口,反而不停地给付宁夹菜,聊家常。明明是难得的一次和平相处,不详的预感却始终萦绕在付宁的心中,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到,上周的钱还了吗?徐谦不说话,连表达肯定的动作也没有,付宁撂下筷子,扶着头,太阳穴一直在跳。
付宁又问了一次,还了吗?徐谦嘟囔了一句,靠每周这么还钱,咱十年也还不完。付宁说,那不还怎么过日子,每天等着人家找上门来骂?徐谦筷子也跟着撂下。付宁说,我这个月的工资还要二十天才能发,你这几天开出租挣了多少?
徐谦还是不吭声,等气氛紧张到一定程度,他的手忽然伸向桌子底下,拿出来两摞钱,表情也瞬间变成笑脸,别说上周,这个月的钱咱都能还上了!
付宁不觉得高兴,没有人肯再借他们钱了,这两叠钞票哪里来的她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在重蹈覆辙,徐谦这样的笑脸,自己在一年前也看到过,赌赢一次就以为这是日后常态,欲望与贪恋在其中作祟,当局者却根本意识不到这点。
见付宁不说话,徐谦抓住她的手,小宁,我能感觉到,我的运气又回来了,真的,前两天我找人给看过了,这个月我肯定都能赢,咱们欠多少钱我都能还上。老谢的人跟我说,他们过几天要来把大的,够八万块钱就能参加,赔率是之前的三倍,咱马上就能再过好日子了。
付宁轻声说,徐谦,咱家就剩三千块钱了。徐谦说,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是想给跟你商量另外的事。
接下来的五分钟,付宁仿佛陷入了一场梦。事实上,从她五岁被扔给姥姥,父母双双下落不明那天起,就已经察觉到,未来的路不会太好走,只是发展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还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徐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真诚,就一次,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不是也都见过吗,就当是去玩的。
付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们说的这些话,你自己信吗?什么都不做,只是陪着吃一顿饭,就给五万块钱,徐谦,怎么他妈的什么好事儿都能被你赶上呢?
徐谦不回答,只是不停地重复着上一句,像是说的次数多了,骗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付宁彻底失去耐心,站起来,不看徐谦,只丢下一句,你要还这么说,咱俩就离婚吧。
徐谦愣了两秒,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付宁紧接着跟上一句,想报警的话就报,我就算不被警察抓,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你弄死。付宁目不斜视,径直回到了屋子,用关门声宣告自己的决心。
她躺在床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再一次不安分起来,头也疼,外面传来一声巨响,像盘子砸在地上,付宁懒得去管,也不想继续吵架,随手拿起放在床头的一本书,准确来说是英语词典。这是她在高二那年收到的礼物,扉页上还写了一行铅笔字:我不喜欢学英语,所以这本书就送给你吧。
付宁翻了几页,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到了很多,都是碎片,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姥姥去世那天的花圈,走在海滩上迎面拍过来的风和浪,整个抽屉的情书,路灯下飘起来的雪花。付宁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束光下面,侧对着自己,手里捧着什么东西,那不是记忆中的画面,付宁确定这是一场虚构出来的梦。她想上前拍拍男孩的后背,但是怎么也走不到,大雪没过膝盖,她看到男孩在哭,眼泪滴到雪地里,了无声息。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八点半。付宁打开卧室的门,客厅里空无一人,桌上是昨天吃剩下的晚饭,地上盘碗的碎片也没有被清理,沙发上的外套消失不见,徐谦又出门了。
上班已经迟到,付宁索性请了假,她打开钱包,里面的红色钞票就剩下三张,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不想做饭,准备去外面随便吃一口。小区门口有一家馄饨店,是车库改装的,自己每次上班的时候都会经过,味道很香。付宁在前台点了一份芹菜肉的,店里很闷,她往外走,坐在了最靠门的一桌,五分钟后,浓郁的香味飘进鼻子里,搪瓷碗里的馄饨晶莹剔透,几根碎香菜撒在上面,伴随星星油点。付宁先喝了口汤,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
你也爱吃这家的馄饨啊?有声音从头顶响起。付宁放下勺子,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看着自己。付宁想起来,她是对面的邻居,好像是姓宋,自己刚搬来的那天拜访过自己。
付宁礼貌地打了招呼,宋姨不见外,直接坐在了付宁的对面,她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小声问道,昨天没事吧?见付宁疑惑,宋姨解释,我下楼扔垃圾的时候,听到你们家有摔东西的声音。付宁有一种生活被窥视的感觉,徒增烦躁,又不好发作,只挤出一个笑脸,没事,吃饭的时候盘子掉地上了而已。
宋姨点点头,往碗里倒了点辣椒油,住在这边还习惯吗,老房子,就是隔音不好,没事儿的话多下来转转,我看你这孩子就觉得眼熟,挺亲切,招人喜欢。付宁点头,不再接茬,饭桌上只剩下纯粹咀嚼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外面忽然热闹起来,有商贩在吵架,互相问候彼此的亲属,付宁侧耳听了一会,忽然感觉有东西顺着食道在往上涌,猛地站起身来,打翻了桌上的盐罐,刚跑到门外就抱着身子呕吐起来。两个吵架的男人见到这一幕也消停了,猫着身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宋姨紧跟着从店里跑出来,一边拍着付宁的后背,一边把纸巾塞到她手里。
挂号,交钱,等待,付宁从小就害怕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她变得不安。付宁!屋里面有人喊自己,付宁知道轮到自己了,站起来往里走。付宁是吧?医生核对。付宁点头,用指甲在胳膊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月牙。医生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用最言简意赅的话宣布了自己的判断,怀孕了,快三个月。
付宁如晴天霹雳,月经确实有一阵不来了,但周期本来就不准,自己没想那么多,上一次和徐谦同床是什么时候?
医生不管,念叨着,症状那么多,怎么不早点来看呢,一会再做个全面点的检查吧,你自己一个人来的?付宁的手盖在肚子上,小声问,能打吗?
医生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已经从事这份工作很多年了。可以,但得做引产,你看,医生的手指在电脑上点了点,都成型了,而且如果你以后还想要孩子的话,我个人不建议你打,按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拿了这一个,以后再怀就困难了,再者说,引产对你身体也是不小的负担,指不定还落什么病根呢,我建议你还是跟人商量商量,家人什么的。医生特地没有用丈夫一类的词汇,他对付宁的情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猜测。
付宁忘记自己回答了什么,应该是拒绝了,她拎着塑料袋,浑浑噩噩地走出大门。付宁知道,现在家里的条件完全不可能支撑再抚养一个孩子,可那毕竟是条生命,打掉的话,自己手上不就又染了一次血吗?
身后的喇叭声让付宁惊醒,一辆奔驰车从身边疾驰而过,付宁让了一下,没想到车又绕了个圈,倒回了自己身边。付宁?
司机探出脑袋。付宁眯着眼睛看了很久,男人摘掉口罩,我,丁一然。
付宁这才把眼前的黑眼圈男人和记忆里的班长挂上号,她后知后觉打了招呼。
丁一然说,好久不见了,上次好像还是你结婚的时候,来看病?付宁说,是。丁一然扫了一眼付宁手里的塑料袋,关切地问了句,没事吧?付宁往后藏了一下,没事,你在这上班?丁一然点头,我送你回家吧,外面太冷。不用了,付宁说,我打车就好。她仓促地结束了这段对话,转身往街里走,后面丁一然又喊了遍自己的名字,付宁假装没听见。
十二月的风穿透外套接触皮肤,街边的商户已经挂上了圣诞装饰,戴着红帽子的老头坐在雪橇上,怀里抱着一个又一个的礼盒。圣诞节就要来了,日历也马上就要翻到2017,一月二十七号就又是除夕了。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出租屋的方向走去。

那辆奔驰再一次停在了付宁面前。丁一然从车上下来,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把手机递了过去,表情真挚,留个电话好吗,我们真的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

未完待续

小程序已更全文 快来解锁吧~


责编  卡罗琳

运营  龚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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