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层恋人未满 | 戏局

M酒店坐落于江边百年历史的建筑群的最中心位置。优雅又不失华贵的新古典主义设计精致无比，层与层之间由罗马花岗石圆柱支撑，光影间尽显格调。在风云变幻的酒店业中，堪称一个传奇。位于酒店最高18层的六间顶级套房更是坐拥无遮挡江景与城市天际线，日出华丽，日暮璀璨，多次被评为亚洲最美景致客房。每年伊始的春天是M酒店的旺季，从新年开始到春节再到情人节，六间江景套房需至少提前一个月预定，名仕往来，流光溢彩。

“18层今日……今日未满房。”

这句话，如同一枚炸弹，重重地投掷在M酒店2月14日的例行早会上。

坐在C位的瑞士籍总经理贝纳听了，脸涨得通红从座位上缓缓起身，“砰”的一声把双手锤在桌上，努力克制，却隐藏不住怒气：

“十年了，情人节的顶层套房在M酒店从未出现‘未满房’。我无法接受、也绝不容许这样的‘惊喜’在我任内发生！”

销售总监May“跪”得相当迅速：

“我部门为此负全责。特别是大客户经理江千月！她没管理好熟客D先生的预定，在未得到房款授权的情况下，却系统锁定此房直到今天。”

会议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May苛责嫌弃的眼神，望向了江千月。

一向身段柔软的她习惯了被顶头上司May一次次踩扁，以每次背锅主动而丝滑闻名全酒店。而今天，她却辜负了看客们的期待：全然没了平日卑微的态度，丝毫没道歉的意思，只是淡定地拿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将其展示给众人。

【江千月尾号7332的信用卡向商户M酒店集团支付人民币69999元】

“D先生房款已到账，烦请预定部将18层改为‘满房’的房态。如果各位同仁没什么其他需要与我沟通的事情，我先走一步，为包场‘光之宴厅’的苏小姐一行办理入住了。”

心思各异的同事和老板们听到后，面面相觑。江千月礼貌地点头告别，潇洒地踩着高跟鞋步入电梯，按下12层。

电梯门“叮”地关闭那一瞬，她收敛了酒店人的职业假笑，身体软塌塌地靠在电梯内的墙壁，双手握住手机做祈祷状，悔恨中带着愤怒：

“肉疼死我了！求八方神佛保佑我这个可怜的打工人，行行好吧大金主D！你可一定要按时出现自己付钱啊！！”

一小时前，江千月可从没预料浪漫的情人节，会演化得如此狼狈。她刚在上班路上接到梦寐以求的工作offer：成为国际奢华品牌旗下酒店的销售副总监，并前往北方城市上任。比职位更吸引她的是，新工作离故乡小城驱车不过一个半小时，离家太久的她，仿佛风筝找到了线。

从升职加薪到濒临破产，宇宙守恒定律诚不欺她。

“叮！”

12层电梯门缓缓打开，映入她眼帘的却是光之宴厅尽头一群活动公司的工人，正在七手八脚拆卸“光之花环”水晶吊灯。

“给我住手！都停下！谁给你们胆子拆卸酒店标志物的？工程部在哪儿？！造反了吗！！”

说着，江千月怒气冲冲地向水晶灯方向走去，顺手把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紧紧的马尾，抄起地上搭建舞台所用的一根钢管，重重又有节奏地“咚-咚-咚-”敲打着拆卸工人梯子旁边堆积的舞台物料。

“下来下来！都给我下来！不然我下一棍就砸梯子，让你们摔下来！！”

光之花环，是M酒店上世纪八十年代开业之初，艺术家亨泽尔为酒店设计的巨型水晶灯。它以春季初开的花蕾作为灵感，由威尼斯手工匠人打造三千片水晶玻璃花型，整体造型却又化繁为简，簇成如同天使头顶的光环。每当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它在光之宴厅每个角落投射下柔美的光，经过水晶折射出不同深浅度的光泽，如梦似幻。

它，就是M酒店的标志装饰物。江千月绝不相信工程部会允许任何人拆卸光之花环，一定又碰到了不守规矩又毫无品味的活动公司。

“别砸！别砸啊！”

远处以小碎步慌忙跑向她的，正是工作中交手过多次的知名活动公司的负责人Super。

“喂，那个抄棍子的，是江经理吗？你先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一手掐着腰，手里捏着一张盖着公章的文件抖了抖：

“你不会以为我会没经许可就拆了‘光之花环’吧，天哪噜！姐妹！你都认识我多久了呀，我有这么肥的胆儿吗？”

江千月将信将疑地把文件从他手中夺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份中英文的《临时拆除确认函》，仿佛读到了外星文字，满脸问号。

“Super，这究竟是哪个蠢货的馊主意？？”

她愤怒地攥着文件，质问他。

“还能有谁？你你你……先把棍子放下，咱俩啊去露台唠唠！”

Super翻了个S型大白眼，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文件的一角，把它从江千月手里抢了回来。然后拉起她的手臂，走到与光之宴厅相接的露台上。

“要知道，这层叫‘光之宴厅’。没了‘光之花环’，就没了意义。”

露台上，江千月点起一根烟，望向远处被春风吹皱的江水。

“太没品位了！我不相信这是苏小姐的主意。”

苏小姐，是城中低调的地产集团二代。她最爱在夜间临时起意从家里溜来M酒店小住，每次都背着画具，躲在客房里涂涂画画两三天，最后却一张都不带走。作为她的客户经理和同龄人，江千月一开始想当然以为这些充满心血的漫画作品肯定是被遗漏了，一一从清洁阿姨那里收集好，毕竟它们描绘了如此生动而美的二次元世界。在下一次入住时，她将它们小心翼翼用M酒店最华丽的金色礼盒装好呈给苏小姐，但她眼中惊喜不过一秒。随后她黯淡的双眼仿佛叹息着，伸手将礼盒的盖子重新合上。

“谢谢你帮我保留它们，但我不想一再提醒自己放弃了什么梦想。你听得懂我意思吗？”

江千月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她，但从那天起，两人淡如水的客气开始悄然暖了起来。每次订好房的苏小姐都会和江千月去酒店附近的小街和小店，一起捧着一杯不怎么好喝又昂贵的网红咖啡，发发呆，说说笑。她们聊二次元，也吐槽现实社会的浅薄与势利，仿佛所有平等的同龄女性那样。

但每当两人回到酒店，当江千月由员工通道回到位于地下室逼仄的办公室，而苏小姐从大堂升上豪华客房楼层时，她们短暂交汇的吉光片羽，又显得那么不真实。

“出馊主意的不是我，也不是苏小姐。我跟你讲哦，整件事简直精彩！昨天接近凌晨了，天啊我不要睡觉的吗？苏小姐那位‘天才’四眼男友汪公子，说什么情人节要气球铺满整个天花板？我说这位先生这样不可行，光之花环挡着整个天花板，你气球升不上去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天哪噜，人家说：给！我！拆！”

Super花枝乱舞，喷得越来越起劲，语速也越来越快。

“我就心想肯定不能拆，这是M酒店的标志物。结果汪公子说，愿意给我公司多加30万活动预算，而且是拆灯以外的费用，全都归我！！我这不，虽然怕得罪你，但也想赚钱嘛，我就半夜爬起来上网查了查，一查不要紧，嘿！其实啊这灯不是不能拆，这灯啊，历史上一共拆过两次……”

江千月深叹了一口气，将半根烟狠狠掐灭在露台的烟灰缸中，用力反复碾碎：

“一次是1993年，纪念光之花环设计师亨泽尔去世十周年的艺术展上，被拆卸又组装去展览；一次是2005年，为斯皮尔伯格拍电影布景，那部片最后拿了奥斯卡。两次都有M酒店的实际所有人五洲银行同意及酒店总经理同意，而五洲银行现在的董事局主席，就是汪公子的亲舅舅。”

如此大费周章，争做史上第三，她猜到汪公子应该不止是过情人节那么简单。

“Super，他应该今晚会求婚吧？”

Super赶忙捂住嘴然后环顾四周：“天啊！我说了吗？我没说吧……是我说的吗？我记得我没说啊……”

在他的絮叨声中，江千月转头望向一片狼藉的光之宴厅：鲜红色的爱心气球，长而巨大的厄瓜多尔玫瑰，成箱的法国粉色香槟，被堆满了原本雅致而简约的光之宴厅。

丑陋，太丑陋了。

想到苏小姐今天也定了18层的套房，江千月心中下了一个决定。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制服，在露台告别Super，穿过混乱的光之宴厅，按下电梯按键。

手机屏幕上，D先生依然没有回复她的任何信息和电话。

真是丧气的一天。

“叮”。

电梯到达18层。随着电梯门打开，保安部负责人老杜及其几个手下，歪七扭八、紧张兮兮地堵在6号套房门口的走廊上。

“杜大哥！你们这是……”

江千月小声打着招呼，18层一向保持安静、高端、低调的氛围感，住客所有需求都可以联络一对一管家，绝不会出现这种保安扎堆的情况。

“嘘——”

大块头的老杜连连摆手，做着噤声的手势，心急如焚地小声说：

“别别，别喊，有粉丝威胁要开直播！”

直播？

这是在M酒店的公共区域被严令禁止的行为。看来春天真的来了，令奇葩盛开在M酒店的每个角落。

江千月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她不明白怎么几个高大威猛男都阻止不了一个粉丝的直播呢？6号套房，她迅速回忆早会上报出的18层住客名单，是……Alec？！那个当红流量爱豆Alec？

Alec这次入住是为其代言的国际彩妆品牌拍摄广告，他标志性的浓眉令其俊俏脸庞上多了东方古典的英气，代言彩妆噱头十足。此次Alec及团队的房账由品牌买单，因此属于销售部的品牌客户经理夏铮负责。

夏铮已婚已育稳定人格的背后，在酒店圈是出了名的明星八卦大喇叭，不知是工作造就了他八卦的性格，还是八卦的性格成就了他的工作。三个月前，他就预测了品牌会请Alec做代言，据说是和品牌亚太区CEO的行政助理吃午餐时知道的。那时所有媒体还在猜测来自同一偶像团体的Alec和队友Blake谁能拿下品牌代言人称号，双方粉丝相互攻击导致热搜崩溃。直到上个礼拜，品牌才宣布了代言花落谁家，令这场网络大战告一段落。

“早就和你们说，Alec是被亚太区CEO钦点的，我夏铮的预测绝对是领先热搜的，且信源绝对可靠。Alec签名你们要不啦？外面小姑娘拿到一张要哭死的。”

江千月无法理解为什么入住的流量明星会成为夏铮的工作成就感来源。流量明星的入住对江千月来说特别头痛，她的大客户并不喜欢围堵在酒店附近的粉丝挡住出入酒店的路。但尽管职场的悲喜并不相通，她还是第一时间打给了夏铮，通知他来保护好自己的客户。

“喂，你的Alec，好像被私生饭疯狂粉丝堵门口了，快来快来！保安都在呢。”

她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心情糟透的江千月，看到面前众人堵住了去苏小姐房间的路，脾气又上来了。她倒是要看看究竟什么人在直播。于是，不等夏铮到来，她准备代劳驱赶这讨厌的私生饭：

“我们酒店是不允许任何人、特别是粉丝……”

当不耐烦的她看清私生饭的那一刻，先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不是别人，而是已连续入住了21天的自己的客户——残障女孩邱思思。

邱思思是一名神秘新住客。三周前，她通过预定平台直接下单入住了M酒店，之前没有任何入住这里的数据。在M酒店的宾客系统中，任何一年中入住超过两周的客户，无论房型，都被标记为“大客户”并由江千月直接负责其未来的入住及联络，包括入住期间额外的宾客关怀。

作为一家颇有历史的酒店，M酒店在设计上很多地方无法做到如同新酒店一样，为残障人士提供诸多便利。于是江千月每天都会特别关怀邱思思的日程，并主动提议她的用车出行由酒店礼宾车负责。可邱思思似乎并不领情，从不透露行程，只说是来上海就诊的。医疗隐私这招一来，江千月自然不便过多过问。于是，除了每日问候信息之外，并未打扰。

没想到，两人相敬如宾的关系在一周前急转直下：居住在低层8楼客房的邱思思开始多次投诉楼上住客噪音打扰。这桩投诉调查下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双方都没有客观证据。于是，这烫手山芋被丢回给江千月处理。

考虑到邱思思的身体情况以及需要就医，的确需好好休息，江千月特意批准了将其房型升级到高楼层15层。高楼层的房型昂贵一些，江千月签字免除了升级费用。本以为出于善意的处理方式足以安抚邱思思，不料第二天她继续投诉楼上的噪音，并再次要求升层。

当江千月在早间例会上提到这棘手话题时，每个部门各持己见。

“更高层和她目前房型价格一样的，只有17层了。和她原始预定的低楼层普通客房价差2000每晚，问题是，谁能保证到更高层她会停止投诉呢？”

销售总监May不准备退让。

“最近我们酒店投诉率蛮高的，如果在公共平台再来一个残障人士的投诉，酒店handle不来的呀！”

酒店公关担心自己的投诉率KPI。

“17层的确比较安静，因为邀约Alec的品牌方租下他18层楼下几间作为随行团队房间，但至今还没人入住。如果客户仅仅想换安静楼层，那肯定17层比15层要好些。”

预定部经理滑动着手中房态系统回复。

最后总经理贝纳拍板：

“既然现在也是每晚差价2000，17层又是这样一个房况，加上住客的特殊情况，我决定先满足她的诉求。但是！江千月你必须管理好住客的预期，如果她再投诉，我唯你是问！”

江千月赶忙点点头，赶去邱思思的房间与她沟通。

“17层真的是我争取到最后的一次调换房间，也确是M酒店目前最安静的楼层了。请您谅解临近情人节了，过几天我们就会迎来满房，再调换房间是没什么可能性了。”

“除了18层吧？”

邱思思摇着轮椅，逼近站在门口的江千月，幽幽地问。

“18层？呃，18层仅有的六间套房也会在情人节迎来满房状态。18层不如17层安静。”

江千月心想，难道她还想升到18层？开什么玩笑。

M酒店18层的天价城中无人不知，就算邱思思有财力自己支付五位数的差价，也需提前排队才能订到。虽然江千月不习惯凭借外表判断任何住客的经济实力，不过身后桌上堆满方便面和廉价面包的邱思思，大概率不会是18层的目标客户。

“18层是顶楼，自然是顶顶好的。我听说戛纳影后上个月也是在18层入住，这个月应该也很多明星吧？”

她的话令江千月有些莫名，自然反应般背诵酒店话术：

“M酒店所有房间都是先到先得，18层也不例外。任何住客都享受我们最高质量的关怀和服务，每天的客户无论是不是明星，和您享受的服务是一样……”

这一通糨糊还没捣完，同层附近的房间门被撞开，接着冲出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手里高举一个迪迦奥特曼模型，大喊“冲啊！”一下撞到了站在走廊中劝解的江千月。

“啊痛痛痛……”

江千月捂着被奥特曼袭击的侧腰，忍不住“嗷”地叫了一声。

邱思思见此情景，露出一脸嫌弃，摇着轮椅退后了一米，冷漠地丢下一句：

“这就是你们最安静的楼层？哼。”

接着就把门重重关上了。

江千月低下腰，捡起奥特曼，递还给旁边站着的那个慌张无措的小男孩。她无意中看到，奥特曼的胸口用马克笔歪歪扭扭写着大大的A-L-E-C拼写。

“喏，你的迪迦奥特曼！”

江千月为了放松他心情，将手臂抬起，在空中划了半个圈，完成了奥特曼攻击手势，小男孩顿时被逗得咯咯笑起来。

“小朋友，你带房卡了吗就这么冲出来？你是哪间……”

这时，一个染着粉色头发的女子慌忙从隔壁房间跑出来，先小男孩一步抢过玩具收在身后：

“对不起对不起，我门没关紧，小孩一下子冲出来。实在抱歉。”

“阿姨对不起，我本来是想去18……”

粉发女子赶忙打断了小男孩，使劲拽住了他的胳膊，塞回了房间里。再次抱歉地笑了笑，立马关上了门。

“真是奇怪啊，今天怎么大家都想去18层？难道是社会顶楼的诱惑？”

江千月揉着痛处，回到办公室座位才抱怨道。

“对了夏铮。”她双脚一蹬，把办公椅滑到身后的品牌销售经理座位上，夏铮正在上班摸鱼，编辑着朋友圈文案。

他赶忙收起手机：“喂喂喂，你怎么好像八爪鱼一样，什么时候游过来我这边的！”

“问你啊，刚才邱思思旁边连号的4间房，你不是说是Alec团队的人但没人入住嘛？但是我撞到刚才有一对年轻母子冲出来了。”

“噢？真的嘛？”

夏铮收起手机，耸耸肩膀，表情略微不自在了起来。

“唉呀……这些明星团队动辄十几人，也不是每个人入住都要和我实时报备啊。你那个什么思思，有种直接冲上去投诉Alec啊，我一个销售哪里得罪得起大明星？”

骗鬼。

以夏铮骨子里的八卦基因，不要说Alec这样的顶流爱豆，就算38线小明星，他也会把仅有一两位的经纪和妆发团队服侍得妥妥帖帖。用他的话来说，娱乐圈时尚圈投行圈，无论什么圈，圈里的人都是被围住的，一旦认识了一个，从点到面就会形成一个人脉宇宙。

对夏铮来说，就是他内心深处、灵魂浅处那个八卦宇宙吧。

其中定有古怪。

不过情人节前的M酒店预定太火了，当时的江千月忙着回复其他客户，没来得及多想什么。邱思思，粉发女子和儿子，Alec……几个疑点人物在江千月脑子里被暂时搁置下来。

直到情人节当天的18层，此刻正发生在她眼前这荒唐一幕：

邱思思坐在轮椅上眼中噙着泪，浑身颤抖着，如同握着手雷一样握着手机；

Alec的房门开着，精致的脸庞上此刻只有慌张，只穿着酒店睡袍的他伸出手臂护着身后的粉发女子和她儿子；

“叮——”

被江千月电话告知后，夏铮从办公室慌张地冲出，赶到18层现场。

“如果你们再叫更多人上来，我就按下发送按钮！让大家都看看M酒店是如何对待残障人士的！”

邱思思手机屏幕上那个 “视频上传” 的红色圆点，此刻就是引爆炸弹的按键。

“爸爸，我害怕！”

Alec身后的小男孩突然痛哭起来。

爸爸？！

江千月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画面是胸口写着A-L-E-C的迪迦奥特曼玩偶，紧接着是小男孩深邃眼眸上方浓密的眉毛，眉形与眼前的Alec如同复制粘贴一般，粉发女子的不安神情，邱思思诡异的行踪以及装作不经意对酒店入住明星的询问，掌握住客八卦的夏铮顾左右而言他的模样……一个个点连了起来，构成了一个惊爆又俗套的故事。

“《疯狂粉丝视频爆料顶流男星隐婚生子》，真有你的啊，竟然忍住没说这惊天大秘密！”

此时江千月和夏铮并排站在保安的身后，江千月悄声在他耳边说道。

“哎呀呀赶紧想想办法吧，我守住的秘密多了去了，你要跳槽去北方酒店我不也没和任何人爆料吗？大小姐，都什么时候了，揶揄我不如搞定眼前！”

夏铮的五官拧成了一团麻花，右手扶着额，指头在日渐后移的发际线来回滑动。

老杜使了个眼色，指指江千月手上的手机。她马上领悟，迅速低头看了看老杜不久前传送过来的数张照片，短暂思索了十几秒钟后，觉察到即将离职又几乎要损失全部存款的她，可能是在场酒店员工中唯一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人了。于是，她突然拨开保安，整个人扑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

江千月用身体撞倒了邱思思，随即轮椅翻倒，两个人摔到了地上。尽管邱思思还是死死握住手机，但江千月用手肘狠狠压住了她的手腕，把手机硬生生夺了过来。然后江千月翻滚了一圈利落地爬了起来，直接冲进Alec的套房，跑到客厅尽头，推开落地窗到露台，把手机掷了下去。

18层露台的下方，刚好是12层光之宴厅。此时，整个宴厅被清了场，只有活动公司负责人Super陪着求婚男主角汪公子，他俩各站在露台的两端，而这手机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正在激情指手画脚的汪公子脚边，喀嚓一声，粉身碎骨。

“什么东西！赶紧给我安全帽！”

汪公子尖叫跳开，喊叫着跑到最近的房顶下，抱住露台的一根罗马柱不肯放手。

Super看了看地上碎成片的手机，又望向了18层唯一两间有露台的套房的方向，发现了江千月的身影。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她发了疯，要砸这个没品位的汪公子，于是先摘下头上的安全帽，随后又不着痕迹地蹲下，悄悄捡起手机的主机部分，顺手又一扔，从12层露台丢进了江里。

“刚才那是个什么东西！是、是、是有人高空抛物吗？”

汪公子扶了扶自己吓歪了的眼镜，大声斥责。

“怎么可能？M酒店都是像您一样的高贵住客，素质很高的！是刚才求婚大LED彩灯零部件还没完全装好，被春风吹落地上而已啦。我刚才就建议您先把安全帽戴上，您说怕乱了发型。其实您也不必亲自来布置现场。这里真的很危险呢！”

说着，Super将安全帽用力扣在了他的头上，还来回扭转了几下，确保汪公子高耸油腻的发型荡然无存。毕竟今天光之宴厅里的丑东西实在太多了，少一个算一个。

此时的18层，却比汪公子的发型要乱上千百倍。

嚎啕大哭大嚷着要报警的邱思思，被保安护送去其他楼层的Alec及家人，忙着扶起轮椅抱起邱思思的夏铮，在撞击过程中发际线附近被轮椅划出血的江千月……

M酒店高贵优雅的顶楼，很久没有那么热闹过了。

唯一受伤的江千月此刻却是最冷静的一个，她连额头的血也没急着擦，口袋里抽出一张房卡，转身对夏铮和邱思思说：

“我刚才已经报警了，夏铮，你推她去2号套房休息一下等警察，别忘了，今天那可是我的套房。”

夏铮没来得及把惊掉的下巴从地板上捡回来，心想江千月是不是彻底疯了，出手袭击了人，还敢先报警？难道她要在18层奢华的氛围里束手就擒？他觉得今天的江千月充满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在这种幻境下，他麻木地听从了，推着仍在哭闹的邱思思进了房间。

如此的噪音，彻底惊动了隔壁房的苏小姐，她打开一道门缝向外瞧，瞥见了脸上有血的江千月。于是她赶忙拉开了门，半个身子探出来，伸出手拉住了江千月：

“他们这是打人了吗？你来我房间待着！”

江千月推开了苏小姐的手，望向她担忧的双眼：

“打人的是我，我不需要人拯救。倒是你，赶紧去光之宴厅走一圈，不然晚上可能有大惊喜等着你。”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也向2号套房走去。

走进门后，她大方地脱掉高跟鞋，赤脚走在手工编织的地毯上，感受69999房价带来的质感。随手打开双开的鎏金古董柜，各类高档酒水映入眼帘。

“各位畅饮，我请客。负责酒店片区的张警官马上就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几分钟。”

邱思思依然愤怒，她双手拍打着轮椅吼道：

“你们这是绑架！侵害公民身体！犯法！你们的保安现在一定在删走廊监控了吧？一群狼狈为奸的资本走狗！为什么不让我曝光Alec欺骗我们粉丝、欺骗全国人民的败坏品质！你们是帮凶！是罪犯！是……”

“得了得了，你不是00后吗？按理说小时候没有受琼瑶剧荼毒啊，怎么说起话来那么情深深雨朦朦的？”

江千月丢给夏铮一瓶水，自己开了一瓶白鲸伏特加，翻倒在香槟桶边的白色侍酒布上，捂住了头上的伤口。

“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叫前台拿急救箱？”

夏铮怯怯地问。

江千月摆摆手，拿出酒杯，自斟了一小杯伏特加，一饮而尽。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止疼药！”

天啊，江千月应该是真的疯了。

夏铮突然开始对进房间的决定有所悔意。

只见她不急不徐，一步步走近邱思思：

“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18层套房，没有一个细节不是用金钱和品味堆砌的，五感中都是上流社会的味道。而我，是用自己工作积蓄付的房费，有权尽情享受这房间里的一切。你呢？21天已经花了四万多房费，全是刷你父亲的卡。”

邱思思收起了愤怒，不屑的表情又浮上刻薄的脸庞：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用不着你一个酒店打工的管！你以为你知道得很多吗？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我的腿就是他疲劳驾驶后翻车导致的吗？这些钱，是他欠我的！”

“真是热衷于站在道德高地为自己找借口，先看看这些吧！”

江千月拿出手机，滑动着一张张照片：

“这，是你2月4日在酒店停车场Alec的保姆车旁偷窥车内。这张，你在17层尾随清洁阿姨偷走楼层万能房卡。最精彩的来了：这应该是你拿着从隔壁母子房间抢来的18层Alec房卡，今天试图闯入他房间的情形吧？你这些天的鬼祟行踪，早就引起了保安部的注意。另外，和你普及下，酒店是无权删任何监控的，酒店监控本身就是和公安系统联网的。酒店能看到的，警察都能看到。”

门铃响了。两位警官走进了房间，其中的张警官因为长期负责酒店及附近的片区，和夏铮及江千月都打过交道，了解整件事后，先开了口。

“呵呵，每年情人节满房，你们酒店的奇葩事通常发生在下半夜里。今天好嘛，提前完成KPI！说吧，这位小姑娘，你是和解还是咱们去警局？去警局呢，现在受伤的是江经理，我得先陪她去验伤，然后双方走法律程序，哦对了，再加上你擅闯他人房间惊吓到未成年人这件事；和解呢，酒店提前安排好了礼宾车和赔偿你的一部全新手机都在一楼大堂，刚才被你擅闯房间的客户说和解就不再追究，我们陪你去退房，礼宾车送你离开。选哪个？”

邱思思被自己爱豆辜负伤害的种种，此刻终于化为泪水流淌出来，她沉默了几分钟后，说：

“我……去大堂。”

看着警察们推着邱思思离去的背影，夏铮不禁感叹：

“啊，洒在18层的眼泪，又一个在春天枯萎的青春少女。”

“你啊你，真的不再是M酒店笑容可掬、任人欺负的江经理了，北方酒店的销售们都开始向我打听新来的副总监能力如何了。我一定转告：能力说不好，暴力那是相当可以！”

“赶紧去安慰你的顶流客户吧，真是相当可以。私生饭又不止邱思思一个，这可是ChatGPT时代了，隐婚生子瞒能瞒多久？”

一番周折过去，江千月再次回到了12层光之宴厅，原本以为她早先和苏小姐的对话足以关停整个订婚宴，没想到这里已经升起了比想象中还艳俗的爱心气球，以及正在调试的耀目的射灯。

“江千月！”

笨重的Super从一堆气球中钻了出来，指着她的鼻子：

“疯女人！天啊我真的太爱你了噜！你真的想砸死汪公子吗？我和你说，我无数次在脑海里想掐死自己客户，可还从来没在梦境以外的地方实施过呢！你真的噢，敢想敢做，简直精彩！疯了疯了，你看你把我也带得疯起来啦！不是汪公子加钱了嘛？我立刻噢，把认识的所有供应商都叫来插花、扎气球！你看这里被我布置得俗不俗？江公子一定觉得很值，哈哈哈哈啊！！！”

“你、你冷静点，你说什么？我刚才丢下来的手机砸到了那个白痴？真的嘛？”

江千月有点难以置信，却又噗嗤笑了出声，“那他还能求婚吗？怎么不去医院啊？”

“疯女人！他活动尾款还没付呢，当然不能出事！好了啦我知道你嘴上不会承认的啦，算了算了。今天你记得下班后来这里和我喝酒噢！你知道吗我等下还有个金色的香槟塔要进场！金配红，给江公子拜年了，哈哈哈哈！”

说着，Super无比兴奋地开始指挥众人动了起来。

难道苏小姐没下来过？

不会吧。

江千月退出了这一片宛如国庆节的气球海洋，再次升上了18层，敲了敲苏小姐的门。

打开门的苏小姐异常的平静，平静得令江千月怀疑起自己的记忆。

“你的头，刚才流血，没事吧？”

“没事，皮外伤……所以你是看到了我流血，然后听到了我刚才说的话对吗？”

当江千月确认了记忆没错，急了起来：

“那你下去过12层光之宴厅了吗？”

苏小姐微笑着摇摇头，回到了书桌上，桌上铺着往日一样的漫画纸，她在画的，是光之花环。

“他既然说是情人节的惊喜，那何必去破坏这份心意？”

江千月从桌上抽出画着光之花环的那张纸，急切地说道：

“你不会以为他会在光之花环的光晕下和你过节吧？我告诉你，楼下的光之花环，中午以前就被他给拆掉了！是整个拆掉了！！他都不知道你在M酒店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它！为什么要和完全不懂你的人在一起？”

“谁懂我？谁不懂我？你真的觉得这重要吗？”

苏小姐拉开落地窗，让风吹入房间里，白色的窗纱如同烟幕，拂上江千月的脸。

“汪公子成为我的男友时，还是我在英国的大学同学。他作业永远是找人代做，毕业论文都是买的，却在国内营销了‘剑桥公子’的美名，顺理成章接手了家族生意。你只是今天见识了他的坏品味，和他身上其他更恶劣的缺点、更肮脏的过去相比，这可笑的品味，反而算得上是可爱之处呢。”

天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爱？

度过了这糟糕的一天，江千月第一次觉得脑子转不过来。

“我刚才的确头被撞了，可能令智商断崖式下降。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苏小姐笑笑，走到衣柜前，打开一只国际大牌设计师的礼盒，拨开里面精心盖好的一层层纱纸，拎出一件闪着亮片的金色长裙，铺在床上。

“我和他去年底就被双方父母告知今天情人节是求婚吉日，六个半月后正式结婚。所以早就订好了这件礼服，从意大利运过来。”

她开始在江千月面前自然地宽衣解带，毫不吝啬露出姣好的身材，如同一条鱼，轻巧地钻进裙子，站在落地镜前，点亮四周的灯，招手示意江千月帮她拉上背后的拉链。

江千月木然地把拉链拉好，端详镜中那个华贵又性感夺目的苏小姐，虽未施脂粉，但可以想象略为装扮后，她会像一尊女神像那样，融入今晚光之宴厅迷离又嚣张的俗世繁华中。

“只是一场资本联姻，他装腔作势，我配合演出。你还记得你头破血流时，和我说什么吗？”

苏小姐转过身，温柔地拉起她的双手：

“你说，我不需要人拯救。”

江千月端详着她，顿时明白，苏小姐并不是金钱世界的殉道者。相反的，她才是金钱世界的一部分。生于斯长于斯，她不是江千月这样需要在社会中一步步爬上天梯，有时被人踹下去，再灰头土脸爬回来，退两步，进三步，数年的努力和委屈换一份离故土近一些的工作的普通人。

M酒店是苏小姐的庇护所，精神的度假地。完成了短暂抽离之后，她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里，扮演那个资本联姻下众人艳羡的社会角色，完成出生后被指派的人设。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爱情，爱情是被营销的人生目标，被远远高估了其价值。而真正的友情，需要建立在相同的价值观之上。

在这段友情中，是江千月自作多情了。

于是，她抽出了被拉着的双手，努力克制因极度的失望而激烈跳动的心脏，上前将苏小姐的卷发拨到耳后，轻轻地礼貌拥抱了她，在她耳边如悄悄话一样轻声说道：

“再见了。”

夜幕悄悄降临，没有太阳的一天里，人们难以察觉到日与夜的交接。

当江千月回到办公室，才发现同事们都下班了。当然了，今天再忙，也是情人节。

她站在自己的工位面前，思考着有什么是需要离职打包的，唯一留恋的，恐怕就是占据工位整整一面的宾客感谢信。在酒店业六年，她没有什么远大卓越的事业梦想，或夏铮那样从业十余年的坚守初心。工作留存给她的唯一精神财富，恐怕就是这一墙四海之内人与人之间短暂交集的温情。

也正因为对宾客的信任，让她不顾一切为爽约的D先生刷了卡。D先生每一年的重要节日，都会预定M酒店的顶层套房。从江千月三年前开始担任大客户经理以来，已经习惯了为他订好每个节日的套房，而今天，正是他和江千月的宾主关系开始三周年整。作为她职业生涯中第一位真正的富豪客户，D先生绝对是她职场的白月光：付款不通过毛病比主子还多的助理，总是支付好还主动发个付款截屏；沟通直接不腻歪，需要的所有东西以清单列给江千月；给予乙方足够的信任，住店期间托付江千月办的事，从不催促质疑。当然，江千月也以高度的职业精神，将一切嘱咐办得妥贴，回报给D先生。

今天，这份职场中的惺惺相惜，令她直接刷掉了69999人民币。

不会终归是错付了吧？她，还是没有收到任何一条D先生的信息。

江千月叹了口气，落寞地将一封封宾客感谢信从工位的墙壁拆下，叠好，整齐地摆放在印着M酒店logo的纸袋里。这时，手机突然响起来了。

“喂喂喂，是D先生吗？”

“嗷哟什么D先生？我是老杜！杜先生！保安部老杜啊！”

江千月收起了高八度的声音：

“我走神了，没听出来，抱歉抱歉。”

“唉我和你讲，你先听我说，我今天呢不是过节嘛，已经下班了，我们值班的保安经理没有处理这类事的经验，还要麻烦你去协助一下，他完全懵掉了呀。我也在赶回去，但是到处堵车啊。”

“什么？您别绕圈子了，赶紧告诉我吧。”

“好的小江，你的客户呢，就是18层的什么什么英文名的，早上开会你帮他付房费的那位……嗷哟人呢终于来了…….”

“什么！D先生来了？D先生在哪！”

此刻江千月眼中D先生在所有记忆中的形象，都表现为一个数字：69999。

“你不要激动，要冷静。他啊，他就在18层那个你定好的房间，他要跳楼！”

天啊。

糟糕的一天并没结束，而是真正开始了。

老杜说，江千月支付了房费后留的还是D先生信息，于是前台同事按流程核对了身份无误后，给他开了房卡。

D先生的危险行为是被保安监控发现的。说来也巧，18层的露台原本是监控的暗区，今天却因为光之宴厅苏小姐的订婚宴无数灯光散射，整个弧形露台的欧式围栏被清晰地照亮了。于是，手中拎着一瓶酒、跨坐在露台围栏上的D先生，被保安部第一时间发现了。

18层的宾客，一般来说非富即贵。宾客危险行为这种事情，M酒店的处理流程是先让认识宾客的酒店雇员如管家、客户经理进行沟通，沟通无果的情况下，同时进行报警处理。毕竟对于名人和酒店双方面来说，任何可能被放大无数倍的负面新闻，都不是好事。

而此刻，江千月是唯一认识D先生的酒店雇员。挂断电话后，她只恨不得长一对翅膀，飞到18层。

“嘀”的一声，房门开了。

房间中的灯都没开，一切都整齐如新，落地窗大开着，隐约望到D先生高大的背影，坐在扶栏上背对着她，面向无边江景。

“好久不见了，D先生！”

D先生回过头，望向她，泪眼婆娑。

啊，江千月顿时想到夏铮那句：洒在18层的眼泪。

难道有钱人不是只有破产了才会崩溃跳楼吗？D先生的企业刚好是当下最火的人工智能领域，半年内股价翻了十几倍，足以买下100个M酒店，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候。18层的世界真令人看不懂。

如果不是事业，那么就是个人生活？江千月逼迫疲惫的脑子飞速转动起来，灵光一闪之后，她不再恐慌了。从容地走到酒柜旁，拿出两只水晶威士忌杯，走到露台上对他说：

“情人节快乐！您如果还想彻底得到她，我这里倒是有个值得交换的秘密筹码。或许，您先下来？我们边喝边聊？”

D先生愣住了，却又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如同童话中听到魔笛的孩子那样，从露台的边缘被江千月牵着手，回到了露台内。江千月搀着已经半醉的他坐在了露台，背靠着他刚刚跨过的围栏。

“喂，杜大哥吗？监控您看到了吧，没事了，宾客现在情绪稳定了。您要是不放心就继续监控着也没问题，我在这儿陪他聊会。”

挂了电话，江千月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这里真美。

一阵春风吹过，江千月顺着风把马尾拆了下来，酒香伴着略带潮湿的气息，梳透了她的长发。她这是第一次在傍晚这个时间点，在18层露台上看风景。江面的游船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天空云遮月的月色并不出众，却足以照亮身旁这位儒雅男人的脸庞。

如此出色又稳重低调的男人，会被怎样的女人俘虏呢？这不仅是普通人的迷思，在富豪圈层中，年轻貌美如苏小姐，也对D先生的单身状态充满好奇。而这份工作，令江千月成了世界上为数不多真正知道他感情世界的人之一。

每次预定，D先生都不委以助理，从地下车库直达18层的神秘电梯为他预留，避开一切M酒店有品牌或媒体活动的日期，同时也是最最重要的，在D先生预定当天，一定要在其他楼层以女方友人信息预定一间空置的房间，用以避险及制造双方同时出现在同一酒店的正当理由。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密与国际影星永芽的婚外恋情。

永芽的名字，在中国恐怕无人不知。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她出道在海外，却因为主演了国内名导王之辉的文艺片开始了真正的走红之路。她先是拿下了欧洲电影节的新人奖项，继而稳扎稳打与更多国内外导演合作，扩宽戏路走入主流市场，还上了春晚，完成了国民度的大圆满。和国内其他一线影星相比，她美得毫无攻击性，华人脸却能融入不同文化，俨然成了在国际上代表中国的一张文化名片。最令人称道的，则是她与恩师王之辉的婚姻，识于微时，婚于盛时，成就一段影坛佳话。

至于D先生和她的故事，则是江千月根据自己知道的信息，拼凑出的版本：三年多前，D先生的企业作为电影节的官方赞助商，在M酒店举办电影节开幕记者招待会。作为那届电影节的主席团成员之一，永芽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D先生。同样从小在海外成长的经历令他们一见如故，永芽的美则由外而内吸引了D先生。最重要的是，他从未感受过在男女关系中处于卑微的一方，这种陌生感和不安感反令作为成功人士的他更加上瘾，因此尽管对方是有夫之妇，他依然深陷了进去。

三年间，D每每在M酒店预订18层这间套房，都是为了两人幽会。

双方都是名人的情况下，被跟拍的可能性加倍，而且是被两个不同版面的记者。他们各自长居的几处住所早被媒体摸透了。永芽每次来M酒店除了乔装打扮以外，都是仅仅停留数小时，而为了这短短数小时的约会，D先生亲自和酒店签署了服务保密协议，让江千月作为一对一的指定对接人为他的预定服务。于是，江千月每次按照他的要求，以永芽的喜好配合节日，变换出过无数惊喜的爱意展现给对方。她曾亲自为永芽准备好D先生从拍卖会买回的古董剧本原稿，用丝绒包裹好放在梳妆台上等她不经意地打开；也在书架永芽做封面的时尚杂志中夹上一张邀请函，是来自她在封面所穿着的国际时装设计师本人亲笔邀约的家庭私宴……如此种种，唯有真爱一个人并为之去花费金钱以外大量时间探究、追寻其喜好，方可达成。

“所以，你所提到的秘密是？”

D先生把走神的江千月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江千月赶紧定了定神，低头喝了一口杯中酒，决定说出一个早就想告诉D先生的秘密：

“王之辉……就是永芽的丈夫，他，其实也曾是我的客户。”

尽管要离开M酒店，但江千月原本打算把所有客户的秘密一个也不带走，全部埋葬在M酒店里的。不过，王之辉可以是个例外。

其实相较于永芽，她的丈夫王之辉才是江千月学生时代的偶像，毕竟他只拍艺术电影，而且在电影中只关注爱与美，这完全击中了江千月对世界的憧憬。于是，在第一次作为大客户经理接待王之辉时，她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偶像安排最完美的入住体验。

王之辉的要求看似很简单：他说房间是用来谈工作和面试演员用的，所以访客会有很多，要求江千月不进行宾客登记即可。但渐渐地，江千月发现来M酒店找他的，只有表演系的女生，她们各自散发着不同的美丽，却只在王之辉的房间中如同昙花一般，花期仅一夜。

再到后来，在王之辉的电影中，江千月会看到在女七号到十号这些咖位，总会出现几个“不进行登记”的女性宾客。完全坐实王之辉以M酒店作为职场性贿赂的场所。

“去年，王之辉让我帮他免费升房型，说是永芽第二天下飞机要先来M酒店见他。那天入住率其实特别高，我还是顶着压力帮他升了。到了第二天，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让我立刻跑去他套房的卧室床下，看看阿姨有没有打扫干净。”

“原来，永芽的工作提前结束了，决定赶早一班飞机回来与他汇合，而王之辉在早上离开酒店前，还争取时间带了个女的在房间里‘聊剧本’……唉，他知道永芽到房间的时候他赶不回来，又没其他人马上可以指使。我那天，亲自把他用过的避孕套用袋子装起来扔了出去。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客户做这种事！”

D先生听了，苦涩地笑了笑：

“他的脏事我早就暗示过永芽，但她却说，王之辉是影坛大才子内心清高，在这个行业里投怀送抱的莺莺燕燕他是不屑一顾的。所以，除了欺骗永芽，他的文艺滤镜下的真面目也令你幻想破灭了吧？”

“这还不是最令我幻想破灭的事。”

江千月的表情突然沉重起来。

“这件事过后，他下一次来入住时，说因为我上次帮了大忙，要当面致谢。我没怎么多想，而且那时间很早，是白天我的工作时间，就按他指示进了客间。”

她说着，攥紧了拳头：

“我敲门进去时，他说先用下卫生间，让我先去客厅等他。我在沙发旁站着等，他出来的时候，只穿着浴袍，并趁机反锁了离卫生间更近的房门！他说，他仔细读过我写给他的致宾客信，里面提到我最喜欢的中国导演就是他……并且告诉我，他为了谢我要送份礼物，礼物就是他自己，等着我拆开？！”

扑哧——

D先生笑出声来。

“原谅我！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想我听过这件事，永芽去年10月说，‘深爱她的’王之辉大导演决定再也不入住M酒店了，因为酒店有什么醉酒客人误开了他房门打了他。想必那是你们同事救你时打的吧？”

“没有同事，只是我。我一个人打的。”

江千月说：“我小时候成绩不好，为了加分，我爸从十岁让我去学跆拳道了。后来，到了大学，我成了跆拳道社的兼职教练。一个文艺男，就算比我高大，只要不从背后击倒我，就没有胜算。”

“所以，你是拆开后打的还是没拆开？听说，他伤得不轻。永芽还问过他为什么不报警。”

“打着打着就不小心拆开了呗！最后用浴袍的绑带，把他光着绑起来了，保安部很快就赶到，就是刚才电话里打给我担心你跳楼的老杜，亲自把他又揍了一顿。”

江千月歪着头，忍不住有点小得意。

“他报警？我进他客房前就拨通了同事电话，随时保持着对讲和录音，这是奢华酒店基本的专业素养。除此以外，他在这里的开房记录，进出的女演员的监控视频资料，我们都会交给警方以及媒体。我们的公关也不是吃素的。这件事啊，最后以M酒店把他列入黑名单处理。他还和老婆说‘决定再也不入住’？好厚一张脸皮！”

D先生第一次看清江千月的样子。此时此刻，月光下她有点倔强的眼神闪烁得格外明亮，乍暖还寒的凉气让她小巧的鼻尖红红的，额头贴着两个创口贴，又平添可爱。

江千月从一个订房电话另一头的清亮声音、一个企微毕恭毕敬的职业头像，变成了一个立体的、上了色的生动女人。

“Cheers! 致你的勇敢。”

他借着碰杯和她靠得近了一些。

“你知道吗？就是为了这样一个人渣，永芽决定在今天和我正式分手。我一个人在这样的节日喝闷酒，越喝越急，不知怎地就走到了露台，其实我没想做傻事，只是无法消化她的无情的抛弃和贬低！永芽指责我提出为她支付巨额赔偿让她离婚是对她艺术形象的无情伤害，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人，我是自私自利的第三者，是站在他们文艺婚姻门口的野蛮人……”

江千月觉得永芽的美充满了愚蠢，D先生的爱也充满了愚蠢。

但此刻的她什么也不想说。她看着不再想跳楼的D先生，突然感觉宇宙赋予她这倒霉的一天，或许就为了一个不同凡响的终曲。而她，不想在今天再听任何人的爱情故事了。

于是，她歪过头，吻在了D先生的唇上，他不再继续说话，身体从犹豫、到渐渐温柔地回应着江千月。

下一秒，江千月停下了，她用眼神轻抚着D先生背后的风景，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酒店制服。以这样一个吻作为仪式，在心里告别在M酒店度过的六年人生。

“您记得要打给前台，把房费支付掉。”

江千月转身离开了18层的华丽与空虚，一个人走进了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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