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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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沙漏》,来自我们的老朋友虫安,是一个混着沙和血和爱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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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嗉湖上长大的王彦祖,天生好手,却是个结巴嘴。
有改造机械的好技术,被船舶修理厂的老板看中,非要把女儿嫁给他。
没想到在接亲的路上撞见一个女人,彻底改变了他——和她,一生的故事。
王彦祖才19岁,已在永丰船舶修理厂干了3年的机修工。他给偷沙船升级改造,造出了隐形沙耗子。沙耗子能注水,白天沉在水底,夜间作业时,再把水抽出来,船身便能自动浮起。老板识他是个人才,稀罕得不行了,急着把25岁的女儿许给他。
“女大三抱金砖,让你抱两块金砖,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老爹提溜着一支小酒,躺在住家船的躺椅上,一边喝着一边数落他,嘴角泛起了白沫子。王彦祖和姆妈蹲在船尾,一起清理渔网上的水草。眼下是凤嗉湖的丰水期,水草丰茂,每趟出渔,收上来的网会被水草覆住,不及时清理,船上的腥味会把狗都熏跑。
姆妈拿着剪刀,咔擦咔擦,手速飞快,麻利地干活。
“他那个女儿,穿得像个妖精,脾气也怪吓人,跟我家彦祖的性子一点都搭不上边。你别为了几个臭钱,糟蹋娃。”
王彦祖的脸早都憋得通红,姆妈帮衬他,才让他稍稍松了口气。老爹却忽然摔碎了酒瓶,吓得他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口气立刻又提了起来。
“不是你那吊死鬼的弟弟,老子能背债?!彦祖能沾上那些鬼头鬼脑的勾当?!”
老爹叫骂着。
姆妈兴许理亏,起先没吱声,但她也是个烈脾气,想到自己的亲弟弟死了还被人骂吊死鬼,实在压不住火,就把手上的剪刀当飞镖一样丢出去,正好打在躺椅上,惊得老爹嘴皮子直哆嗦。
狭小的住家船,身子转急了都会撞倒东西,眼下却爆发了一场硬仗。爹娘打起来了,不可开交,尖利的骂声中混杂着玻璃碎掉的声音。
“别……别……别打了!我……我……我……我娶她!”
王彦祖是个结巴嘴,讲一个字要掰成三瓣,才能从嘴里艰难地吐出来。他降生在88年的一个台风夜,暴雨把凤嗉湖激得像一锅沸水,狂风把住家船的玻璃拍得稀碎。水上人都说,他出生的日脚不吉利,是他老爹犯了嘴上的恶业,生下来这么一个脓包,这样一张结巴嘴。
老爹犯嫌,主要是他好酒又爱吹牛。早中晚,雷打不动,他各喝一顿,夜里还得加一顿助眠酒,鼻孔大点的船上,到处塞了酒瓶子。喝多了,他又喜欢吹牛。有次他碰上了一位租船钓鱼的游客,话还没聊开,就跟人家顶牛,非说自己坐过飞机,飞机上也有卧铺,可宽敞了。
游客骂了句神经病,他就拎起个酒瓶子,敲了人家的头,钞票赔了不少,还在水警的趸船上关了一礼拜。渔区的每一条住家船上都躺着一位酒腻子,但没谁像老爹一样,无事生非,到处犯嫌。
姆妈时不常就冲他喊:别喝了!
老爹呛她一句:那老子渴了怎么办?!
说完,他端起酒瓶,就是吱溜一口。
姆妈讲:渴了没水吗?!你是哪里来的野骆驼,用不着喝水的吗?!
老爹又呛她一句:水有五十度么?!
说完,又吱溜一口。
姆妈讲:喝吧!喝死你!
王彦祖不嫌弃这样一位烂泥似的爹,反倒是老爹嫌弃他这个结巴嘴的儿。为了给他治嘴,老爹带着姆妈,用尽了偏方也跪遍了乡野大仙。他的嘴巴便吃进了数不清的怪东西,拉拉蛄熬汤、神符辟邪茶……还有一位谢顶师太逼他吞下一小碗白子,白子就是河豚的精子。一番折腾,王彦祖的嘴皮子没见好,反倒严重了,以前一个字要掰成三瓣说,现在得掰四瓣。
王彦祖的模样却相当好,块头也大,有一米八多,很讨女孩喜欢。老天爷没给他一副利索的嘴皮子,倒赏了他一副顶好的皮囊。
湖风就像锉刀,把人脸都磨出来老皮,多半的水上人秋末就生冻疮;湖上的日头也紧,女人们个个都把自己裹得像伊斯兰妇女。他却好像不是水上人的基因,不仅抗冻还禁得起晒,皮肤白得晃眼,嫩得发光,嘴唇还是红红的,就像一个贵族血统的外国王子。尤其是他的一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比钢琴家还来得灵巧。
渔家的男娃性子野,肤色就像灶膛里掏出的稻草灰,个个不到十岁就能跟着爹妈出船捕鱼。王彦祖不行,虽降生在渔家的船上,却怕水,还晕船。他只能端把小板凳,坐在湖岸边,帮老爹卖鱼。他总是拉着一张脸,来了人也不愿搭理,让人家挑完了自己过秤。等人家付了钱,拎着鱼要走时,他还会不识相地喊:“小……小鱼……小鱼……对不起!”
卖不动的鱼,他都放回水里。老爹对账对不上,就要发飙,姆妈又护他,住家船上的锅碗瓢盆就跟着遭殃,立刻卷进一阵摔砸的风暴。
爹妈打仗再厉害,王彦祖也不怵。静等风暴消停,他会收拾家里的残碎物品,把能修的修好,不能修的就另行改造。
磕破的碗涂上胶水,用彩色毛线裹起来,贴上塑料花,变成了漂亮的花盆;
修不好的电视机拆光零件,腾出空间,安装空气泵、顶灯、过滤器,再装进去一只小巧的玻璃缸,还得多加一个电涌保护器,放进去一条天堂鱼,家里便多出一个精美的鱼缸,黑白电视机也变成了彩电;
彻底损坏的电器,拆出铜丝卖钱,遇见船型开关,就把里头的二极管拆出来,做成灯带……多少年了,渔区出过一网打获百斤刀鱼的顶级渔手,也出过在江段上划界树碑的采砂霸主,就是从没出过王彦祖这样的男人。女娃都把他当块宝,稀罕得不行,男娃却孤立他,欺负他,只把他当怪胎。
渔家的娃退学早,到了16岁,尽管王彦祖成绩好,老师指着他考名牌大学。但老爹是叫花子留不住夜饭,赚多少花多少。姆妈勤劳,一根腌菜掰成两段啃,却还是赚不来多余的钱,欠了两年学费,王彦祖懂事,主动退学。
姆妈了解他,每出一样手工,姆妈就夸他是天才。退学了,姆妈晓得他怕水,也盼着他不要跟老爹一样,当一辈子的臭渔户,就推他去找娘舅,跟他学机修。
娘舅是个大胡子,在公家的船队当机修工。他声如洪钟,两条手臂就像大力水手,力大无穷。拿姆妈的话讲,我老弟站哪里,哪里就要抖三抖。老爹每回跟姆妈干仗都吃亏,就是存在这样式的娘舅,才不敢跟姆妈动真格。
王彦祖6岁那年,老爹嫌他弱,有天喝醉酒,下湖游泳,冲他招手,“下来,老子试试你,是不是老子的儿!”。他踉跄着跌入水里,整个脑袋都沉下去了,只剩一只拳头浮在水面。
老爹的酒劲却更烈了,冲他喊:“脓包!胳膊划水呀!屁股和腰都动起来呀!”
姆妈听见了动静,立刻跳水救他。上船后,他的小肚子被水撑得鼓鼓的,嘴里吐不完的水。姆妈举着篙竿,不断敲打老爹的头,让他在水里泡了一个钟头,直到酒劲消了,满脸挂彩,才准他上船。
老爹这样一闹,王彦祖到15岁还不敢碰水。娘舅带他进船队了,第一桩事便是学水。娘舅说了,跑船不会水,就是硬让麻雀下鹅蛋,没天理。娘舅的水性没得挑,他能用脚掌和肚腹运水,在水里立住身体,就像在海洋馆顶球的海豚。这叫踩水,野泳高手都会,但娘舅是高手中的高手,肩头能扛一筐稻草灰,游出数公里不打湿。
好在老天爷赏了王彦祖一副铁肺,他不仅跟娘舅学会了踩水,还学会了徒手潜水。江面航道的水深只有十来米,最深的地方也不过30米,他很快就潜了个遍。江底世界时而精彩,成群的鲤鱼像沙漠里突起的一阵龙卷风,时而又浑浊不堪,能见度低得可怕,化工厂的排污口直插江底,熏得人鼻头发痒,还不如住家船上隔了夜的粪桶。娘舅说了,就算长江美得像天仙,她也有屁眼孔。就是这位爱讲糙话的娘舅,让他弄懂了长江。
娘舅人糙,机修手艺也糙。船队不运沙,专门给江岸两边的国有工厂运输煤炭和钢材,也只有这样的船队,才聘得起机修班子。娘舅吃的是公家饭,混一天算一天,手艺必然不精,平常只能给船做养护,遇到了柴油机损坏的大毛病,还得把船开进码头上的修理厂。
王彦祖在船队待了半年,每天跟在娘舅后头递扳手、搞卫生。虽是个小学徒,却混得比谁都讨喜。尤其是船上烧菜的阿婆,每天都想看安徽卫视的黄梅戏,电视机却不争气,音色嘈杂,画面还飘满了雪点子。王彦祖捡了几个船工丢掉的啤酒罐,用锥子打上孔,两两一组,每组之间隔开几厘米,整齐排妥,勒上转换插头,接到电视后头,做了一个接收天线。阿婆看黄梅戏再没眯过眼,哪位角儿的脸上点过痦子,都瞅得清楚。
船队泊进了避风港,旁边挨着的沙船上装了卫星锅子,阿婆的电视机还会串台,船工全部挤进阿婆的房间,穿着三点式的外国大洋马正跳钢管舞。
阿婆不准王彦祖跟着船工们混,这些臭男人,上船赌博,下船就去搞女人。长江就像一个无边的水牢,男人都憋臭了,憋成了坏蛋。
阿婆常给王彦祖开小灶,也教他烧菜。船队开到哪儿,阿婆就在哪儿就地取材。到了上海,阿婆就去摘佛手瓜的嫩苗,用柠檬盐拌上几下,下酒很好;江南的秋季快过去了,阿婆趁早下船,采摘寒菌,这是江南地带入冬之前最后的菌类,用来熬油,拌上牛肉片,味道顶鲜;江水开春,水面出现了毛茸茸的野鸭子,她会在船尾放鱼钩,得手了江鲲子,就用香油煎得焦黄,端给王彦祖吃……正是吃肉的年纪,阿婆让他快些长身体,快些出息,离开这一江的浑水。
娘舅就是阿婆嘴里的臭男人。船队一旦进了荆州的江段,波光晃眼,一艘漂亮的红船泊在水面。娘舅喊它“红堡”。它是一艘5千吨位的沙船改的,船体的结构上新建了三层楼房,装潢华丽。一楼是大厅,设有豪华的放映室,通常放毛片;二楼是赌场和茶室;三楼都是十来平的小包间,门口各挨着一位姑娘,拉着拽着娘舅这样的臭男人们,躺进水上的温柔乡。
次日一早,娘舅的口袋和身体都被姑娘掏空了,赶紧从姑娘的肚皮上爬起,整装离去,归队苦钱。
在公家的船队混饭吃,娘舅的机修手艺不精,就腾出了时间,琢磨自己的兴趣爱好。
他爱吃爱喝爱嫖,自然也爱赌。
有一天,他叼根烟,站在船头望呆,忽然冲王彦祖招手。
“彦祖,你过来。”
王彦祖正修几把断腿的椅子,把手头的活计撂下,揩了揩手,赶紧过去。
“娘……娘……娘……娘舅。”
他瞅了瞅侄子的嘴,还没长出胡子,只有薄薄的一层茸毛。
“你喊舅。”
“舅……舅……舅!”
他的眉心紧出一粒肉,快速吐出一嘴浓烟。
“一个字你还结巴。”
然后他就半天不讲话了,把一整支都抽完了,王彦祖也回去干活了,他又绕到他的身后,接着说道:
“外甥呀,你嘴皮子不利索,手利索。这不是好事。老天爷整你呀,给你苦头吃,要你遭罪。世上享福的人都只动嘴皮子,你懂不懂这么个道理?”
王彦祖抬了头,冲他笑笑,又埋头干活。
“咱爷俩搞点事吧,搞成了,我帮你上坡,帮你买房娶媳妇,开公司当老板。到那时候,你嘴皮子都用不着动,动动眼皮子,帮你做事的人就有一堆。”
渔民在岸上安家置业,水上人就称之为“上坡”,也是混得好的意思。
娘舅望呆望出一个大理想,想搞一把赌博时能作弊的椅子,起名“㓥人椅”,夜里画好了设计图,不让王彦祖睡觉,逼着他攻关落地。
没过两天,王彦祖便拿出了落地方案,他在椅子下面装了13颗3伏安的红绿色电珠,再用六节电池并联。娘舅赌钱时,同伙控制电制器,按照预定的暗号与他通讯联络。使用这套工具,需与帮手反复演练,对上暗号。王彦祖不愿给娘舅当帮手,他只能找了其他人。使用这套工具,娘舅“㓥”得船工们身无分文,烟钱都得跟人借。
偏财捞得开心,灾祸也跟着来了。一只船的螺旋桨出了问题,娘舅下水去修,螺旋桨忽然转动,把他两条粗壮的小臂削得只剩薄皮连着,一颗脑袋也是血肉模糊,送进医院抢救,花了几十万,还是没保住命。
出了事故,船队起了传闻,娘舅跟同伙分赃不均,同伙离开船队时“点炮”,输钱的船工联合起来,设计害了他。警察介入后,很久都查不出结果,船队又不认定是工伤事故,不给赔偿也不肯报销抢救费用,还给娘舅扣了组织赌博的帽子。
娘舅的治疗费,王彦祖的家里出了大头,都是借款,住家船也抵押给了放高利贷的。娘舅走后,王彦祖也没法在船队待了,为了还高利贷,他就在江边的各处小码头流窜,专门帮偷沙船修理柴油机。每处小码头他只待个把月,大码头从来不去,那儿到处是修理厂,抢不来生意。
靠手艺来钱太慢,放高利贷的人脚又太快,王彦祖就动了歪心思。
他给那些沙耗子升级改造,把采砂的大架子拆掉,放进船舱,发明了第一代隐形偷砂船。永丰船舶修理厂的老板盯上他了,承诺给他清债,招他进厂,他又把第一代升级了,沙耗子改成了“潜水大鳄”,船身注水,白天沉在水底,夜间再把水抽出来,让船身漂浮起来,盗采江沙。
他在船厂干了一年,高利贷很快就清了账,住家船也保住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贪财的老板又递来一把账单,有老爹赊账的酒钱,也有住家船上重新装修的费用……账单就像一柄长刀,架他脖子上,逼着他给客户的船搞升级。
转眼又过去一年,眼下他更是脱身不得,老板说服了老爹,两家马上搭亲。
娶亲当天,王彦祖举着火把,站在接亲船的船头,有人帮他撑着一条裹满红绸的小船,身后又随着好多条贴了红双喜的小船,船上坐着吹唢呐和打鼓的师傅,一群人红红火火地接亲去。
渔家人搭亲,新郎和新娘各举火把,接亲时新郎的火把要点燃新娘的火把,新娘接进门后,火把要立刻摆进灶膛,烧得新郎的家里亮堂堂。
接亲路上,火把不能熄,熄了,婚就成不了。
接亲的船队驶入了老河口,这里直通长江,水面泊满了沙船,一些空船上面翘着炮筒一样的铁管,那是打沙船的输沙管。
这里大多都是黑船,老河口上夜了,几十架柴油机一起发动,震得各家的窗户玻璃乱响,船会开进各处的江段偷沙,一旦被水警抓获,船老大会被罚款,船只也会被现场捣毁。
船老大们都认得王彦祖,这里的船大多进过厂子,经他的手“升过级”。接亲的船队一来,船老大们约定好了似的,点了上百卷的大地红,炸得沙船上的狼狗乱叫,水面腾起一股黄雾,到处散着硫磺的气味。
唢呐吹得更响了,鼓点子也更密了。
王彦祖举着火把的手却抖得厉害,停船了一会儿,给自己点了支中华。水面的日光劈头而下,照亮了他手上的汗毛。在船厂干了3年,他这双漂亮的手,长满厚茧,铁锈沁进开裂的皮肉里,像沾了几滴污血,永远都洗不干净。这3年,江面多了许多的沙耗子,船老大们的口袋鼓起来了,塞紧了红票子,可江底也多出来数不清的沙坑,每年入暑都要吞掉几个贪凉的娃。但凡听到哪里的沙坑又吞了小孩,他的心便像毛巾一样拧起来,浑身刀割刀剐一样地难受。
一年前的暑期,他便跑遍了各处江段的渔区,给船上的娃们发玩具,也发救生衣和求生哨。船主们好客,挨家挨户请他上船,吃饭、喝酒。临走时,他哪怕喝高了,也不忘记把一张红色的铜版纸贴在各家的屋门上。
渔区的娃识字晚,十岁出头的娃才能认全红纸上的字。
“夏日炎炎似火烧,热浪拱得人心焦;消暑切莫去野泳,沙坑吞娃如吞枣;小小口哨带带好,救生衣里穿个宝;上学下学路走稳,水库水坑绕道走;小桥流水似温柔,实则水底藏杀手;平平安安回到家,啃上一个大西瓜。”
原来只是一张预防儿童溺水的宣传单子,船娘们大多不识字,瞅着心烦,就撕下来卷成一根草纸棍子,淘马桶去了。
有岁数大的娃背会了它,再见到王彦祖,就能跟他讨奖品。他就像变魔术一样,忽然从背后抽出一柄木头削成的倚天剑。从那之后,他到任何一个渔区,小娃们都举着木头刀剑冲出来,把他围在中心,就像童国里的王。
“彦祖!快发亲呀!”
有人喊了一声,王彦祖才回了神,赶紧丢掉快烫了手指的烟蒂,喊人重新发船。
等他挨近红丰桥,看见桥上站着一个穿婚纱的女人,右手抱住一个婴儿,左手搂紧一个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娃。
红丰桥是去年才修好的跨河桥,长200米,宽8米,高20米,桥栏杆刷了红漆,施工方却马大哈,漆没刷匀,像杀猪时泼在地上的血。老河口的渔民瞅着不吉利,通桥之后,果真引来了不少轻生客。
“不好,这个姆妈娘子不想好。”
老河口归属吴语地界,方言把结过婚的女人叫作“姆妈娘子”。接亲船上站起一位主事的本家,劝女人:
“姆妈娘子哎!今天我们水上人接亲,你能不能收收心?”
女人只当没听见。
船上几个年轻人就急了,冲女人喊道:
“姆妈娘子!你不要给我们添晦气,挪下屁股,换个地方寻死!”
女人受刺激了,要账一般大吼大叫,拖个哭腔,像个不停撒气的烟囱。
“你们水上人都是吊死鬼!接你娘的霉逼亲!老子寻个死,还碍你们这帮屌人的眼!”
女人骂完,迅速换了一副面孔,摸了又摸小女娃的脸,温柔地说:
“姆妈带你重新投个胎,下辈子我们不当女的了。”
小女娃脸上的泪渍还没干,这下又猛哭了起来,兴许是害怕,将姆妈的腰勒得紧紧的,还不忘记问出一些天真的问题。
“姆妈我下辈子还能穿公主裙吗?”
女人答不上来,小女孩又问道:
“我们能投胎当熊猫吗?我可喜欢熊猫了。”
女人说:“行,我们投胎当国宝去。”
女人一只手搂紧怀里的婴儿,另一只手牵着小女娃,从桥上跳了下来。三人砸进水里,溅起一股腥臭的水浪。王彦祖站在船队的最前头,浑身都被打湿了,脸上还蒙了一层油污。
红丰桥下的水最脏,船娘们都来这里淘马桶,桥下飘满了妇卫用品,水面还浮着一层污油,都是沙船上淌下来的机油。
女人呛了几口污水,后悔了,大声呼救,可她怀里的婴儿却被水流冲远了。那个小女孩倒像天性会水,狗刨式地划水,“妹妹!姆妈!”地大声哭喊着。
接亲船上的人,个顶个的水性好,却都在犹豫,要不要下水救人。水上人都迷信,水里见了沾血的妇卫用品不吉利,船娘们来了月经也不被允许站在自家的船头。周围都是会水的好手,却谁也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王彦祖没有犹豫,火把往水里一丢,新郎衣裳也来不及脱了,直接下水,先挑近处的救。他拿住小女孩的后背,游到船沿,托举着她的屁股,将她推上了船。一秒钟都不敢歇。他又扎下一个猛子,游到了女人的身边。
大人却不如小孩老实,先前狠心寻死的一个人,这会儿倒又发疯似的求生,救援就演变成了格斗。
女人穿着婚纱,泡在水里的婚纱像有千百斤的重量,王彦祖的力气不够了,船上的人这才反应过来,伸出几根竹篙,试图挑开女人挣扎的手臂。难度颇大。有人索性打了一篙,将女人敲晕了,又脱了衣服,下水帮衬。王彦祖这才拿住女人的后背,跟人合力,将她救到了船上。
忽然响风了,风把人脸吹得像一团揉皱了的纸。浪也大了,起先就被水流冲远的婴儿,眼下早都没了影。王彦祖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却不愿上船。
管事的本家劝他:
“彦祖,这趟浑水蹚得可以了,你别误了你自己的喜事呀!”
王彦祖不听劝,缓了一口气,又憋上一口气,脸爆青筋,扎进去一个大猛子,奋力划水,偏要寻那个婴儿。
水流湍急,他跟风浪搏斗,耗尽力气却只游出去几百米,只寻来一只老虎鞋,忽然双眼发晕,肺里顷刻间失去氧气,反倒把自己淹了个半死。接亲的日子,火把熄了,大伙儿都忙着搭救新郎官,跟新娘子没照面,新郎官就躺进了医院。
水警赶来后,开着冲锋艇到处找那个婴儿,找了半个多钟头,在相隔3公里的江段,发现了另一只老虎鞋。
小孩刚满周岁,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小命肯定丢了。
女人衣衫零乱,浑身湿透,哭得没力气了,躺在岸边,布满妊娠纹的肚子露了出来,圆鼓鼓的,悲壮地起伏着。
王彦祖这个年纪,永丰厂的老板赵永隆已在江面混出了名堂。那时候他还没开厂,只是一个沙混混,帮沙老大拼刀拼枪,得了不少胜仗,也吞下不少苦头,后背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刀疤。
那是90年代初,水上治安还是一片大盲区,每个江段都有一位沙老大,各家的沙船上都立着一根粗壮的铁管,管子戳进江底,吸沙泵把江底的黄沙吸进船仓。好水域吸出来的沙,金黄饱满,跑船的人举着购沙款,排着队等船吃沙;烂水域就只能吸上来一团又一团的臭沙,裹着泥浆和垃圾,倒掉都耗费成本。
沙老大们喜欢讲粗话:铁管子是屌子,好水域是处女。
江段上不晓得翘着多少根铁屌子,沙老大们谁都想着处女,就免不得拼杀争抢,就得沙斗。
赵永隆参加了好多次沙斗,斗服了不少人。但他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搞人有时候不能硬搞,硬搞难免也给自己的身上添疤。水域不愿让出来的船,他便叫人偷偷毁了船上的电机。上船后,也不挑明,扔下一台电机钱,给沙老大一个台阶下。沙老大掂量下自己的实力,该挪屁股的就挪了,用不着上来就跟他拼刀子。
从前的江面都是浑水,浑水好摸鱼,现在的江面还是浑水,但公家要治理了,再狠的手也伸不到底。他不能一辈子当沙混混,吃淌血的狠饭,就买下一家修船的小作坊,搞起了手艺活儿,渐渐做大,就有了今天的厂子。
王彦祖救人救出了肺炎,住院好些天了,婚事早都误了。赵永隆也不怪他,只跟他的爹娘交代,等人康复出院了,再约日子。这天,他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了,来医院探望这个呆女婿,站在病床前,讲了一番曾经的江湖过往。
“彦祖啊,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脸上还在冒骚痘,也不想当渔民了,又想着拔尖,想着过人上人的日子,只有去沙船上砍人,也被人砍,血和沙子掺在一起,为自己铺一条出路。”
赵永隆站着抽烟,病床旁“禁止抽烟”的牌子正对着他,查床的护士见了,喊他出去。他嬉皮笑脸,冲护士敬了个礼,赶紧把烟丢到皮鞋底下,踩灭了。护士刚走,他又续了一根。
“想在水里谋稻粮,不那么容易啊。彦祖,你是老天爷赏饭吃,赏你一双巧手。我很羡慕你这双手,要能取下来,装我自己的身上,早都没这些烦心事了。”
王彦祖太了解赵永隆了,弯弯绕绕,撂了这么一长串话,无非是想让他交出改装沙船的图纸。图纸一旦交出去,江面的沙耗子一胎就能出窝几十个,控都控不住了。
他在厂里改造“沙老虎”时,从不画图纸。他清楚,赵永隆派了很多双眼睛盯着他。干活时,他在心里放样,遇到想不通的地方,就撇断一根树枝,跑去远处的河滩上。太阳落山时,江水涨潮,就会把河滩上一艘大船的轮廓淹没。
赵永隆做梦都惦记着那张图纸,各种办法都试过了。
“想离开厂子,图纸就得留下。”
“图纸给我,我扶你上坡。”
甚至他还塞给王彦祖一个女学徒,说是船舶设计专业的大学生,王彦祖闻见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也晓得是个冒牌货。女学徒说话很嗲,夏天穿着吊带衫在车间里乱逛,船工们眼睛都看直了。老板告诉王彦祖,只要把图纸交出来,他就能做主,让女学徒变成王彦祖的老婆。王彦祖后来才晓得,这个女学徒就是赵永隆的女儿。
王彦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里躺进被窝,欲火就能把身体煮沸。漂亮又会发嗲的女孩怎能不诱惑他,但他认定自己是罪人,欲望就是惩罚他的鞭子,被窝里的欲火烧成了三味真火,他就去卫生间,抱住水龙头,往喉咙里灌凉水,暗里跟自己较着劲。
女儿贴出去,王彦祖还是不买账,赵永隆就恼羞成怒,难免发飙,就得硬搞。王彦祖身上有多少伤疤,就挨过多少打。赵永隆每次都喊“弄死他”,可不等手下动手,又赶忙喊:“别伤了他的那双手!”
软硬皆施后,赵永隆还是竹篮打水,就想赶紧上个“保险”,就去做王彦祖老爹的思想工作,非要两家搭亲。等他娶了自己的女儿,生了娃,他就一辈子都是永丰厂的人。拿不到那张图纸,也不妨碍什么。
但王彦祖偏偏就是个呆子,发亲的路上搅浑水,把自己搅进了医院。赵永隆就有些后怕,要再逼他,指不定这颗摇钱树哪天自己就折了。
王彦祖咳嗽了两下,想说话,赵永隆赶紧递他水。
“你讲话费劲,还是别讲了。当然,你不讲我也晓得你要讲什么。行,图纸我再也不提,婚事也先放一边,你好好养身体,厂子离不得你。”
跳桥事件在老河口传了几天,有人说姆妈娘子指定要坐牢,少说也得判个十来年。不少人都在议论,骂她活该,家里都混成拆迁户了,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闹到这步田地。
姆妈起个大早,去水边的集市买鸽子,儿子出院了,要给他煲汤补身体。王彦祖醒得早,也跟着来了集市。集市热闹,人与人之间根本找不到缝隙,好不容易才能寻着个下脚的地方。到处有人在议论跳桥的事,有老河口的人认出他们了,将姆妈拽到一旁。
“彦祖娘,你家彦祖身体不打紧吧?”
“不打紧不打紧。”
姆妈一边挑鸽子,一边应对着。
那人瞅了一眼彦祖,又说:
“彦祖心好,可那户人家都是一窝黑心狼狗,到时候不记恩,反过来赖上你家彦祖呀。”
这话难听,姆妈白了那人一眼,那人也识相,自动走开。王彦祖也觉得荒缪,虽然那边确实不记恩,自己住院这么多天,也没人来看过一眼,但怎么可能赖上自己呢,又有什么东西好赖的呢?
小地方只要发生了新闻,事情的来龙去脉,只隔一夜,就被大伙儿的嘴皮子传得一清二楚。老河口,是一个熟得没法再熟的小社会,再是一辈子不打交道的人,分分钟也搞得清底细。
跟紧姆妈逛集市的这一会儿功夫,王彦祖的耳朵就像电视机的天线,自动接收了那位姆妈娘子的所有信息。
女人是岸边渔村的,头胎生了女娃,受了婆家不少的气,但因为有计划生育,再生就得罚款。渔村那时还没被规划进拆迁的红线,渔民靠水吃饭,过一天算一天,余不下交罚款的钱。06年,政府大力发展旅游业,渔村拆迁后,婆家的腰包鼓了,非要添男丁。女人再生,二胎还是女儿。好日子一天都没得过了。男人喝酒撒疯,把她当成沙包一样打来摔去,公公没收了她的金器,不准她上桌吃饭。二女儿抓周这天,酒席上男人被亲戚调侃了一句“闺女多也行,将来家里彩礼堆得多,够吃够养老了”,当场就跟人打了起来。回到家他还不解气,甩了女人两个铁巴掌,让她死掉算了,不要活着丢人现眼。她抱着娃去了娘家,娘家也不帮衬,反倒怪她的肚皮不争气。女人感受到了水深火热,就起念寻死。结婚时,婆家为了省钱,三金只买了一金,也没给她租套婚纱。站上红丰桥前,她不想亏待自己,卷走公公藏在洗衣粉袋子里的一万块钱,带着两个女儿去了县城,大吃大喝,给自己买了一套婚纱,又给女儿买了一条公主裙。
集市上多数的声音都在谴责女人,王彦祖听得烦,姆妈倒听得起劲,时不常跟讲话顺耳的人聊上几句。
一位卖渔的老妇泪巴巴地喊了一声:
“生不出儿子,男的为什么不来跳桥!”
姆妈认得这位老妇,晓得她不能生育,半辈子抬不起头,人堆里不敢吱声,老头前年死了,自己才活出一丝声量。
姆妈过去劝她:“千百年来,生娃的担子都得女人挑,没办法的事,谁晓得老天爷在女人肚子里装了哪些零部件。”
老妇收了泪,又讲:“有的女人福气好,一胎两个大胖小子,也有女人连着生5个女儿,还有像我一样的瘪肚皮,男的女的都不生。”
这时,刚巧来个人买鱼,这人跟姆妈娘子是同一个渔村的,拆迁后又分在同一栋安置楼。
“你家儿子不该蹚他家的浑水,大女娃有心脏病,淹死的小女娃也蛮多的先天病。救了她们未必是好事,淹死了的可怜,活下来的也遭罪。”
这人买完鱼,转身走了。王彦祖也没了逛集市的心情,姆妈聊天的瘾头却刚起来。他便撇了姆妈,独自回船补觉。
上午的阳光从船窗斜照进来,洒在床头,王彦祖的身边游弋着发光的尘絮。他睡得沉,梦见自己说话不利索的嘴皮子正唱着歌,唱声流畅,曲调悠扬。不远处,却站个朦胧的人影正拨动船上的风铃,坏他的节奏。风铃响个不停,他被吵醒了,才意识到将将只是个梦。
他爬起身,出来船屋,看见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娃,手上拿着一串风铃,怯生生地站着。老爹跷着二郎腿,躺在躺椅上,身旁撂着几个酒瓶子,显然已经喝高了。
“小丫头,你坐过飞机吗?”
小女娃摇摇头。
“你晓得吗,飞机上有卧铺,酒也管够,喝饱了睡一觉,醒来就是日本。你去过日本吗?”
小女娃摇摇头。
“我现在过得不好,就是因为小日本,隔三差五就得坐飞机,监视一下那边。这是执行国家的秘密任务,要低调,所有我只能躲在这小破船上。”
王彦祖醒困了,一下就认出了小女娃,她还穿着那天落水的公主裙,脏兮兮的,马上入秋了,也不怕冻坏了身体。
“你……你……你……你咋找这……这来了?”
小女娃不吭声,低着头剥指甲。
王彦祖问话困难,醉成烂泥一样的老爹又指望不上,只能等姆妈抓了鸽子回船,才搞清楚了状况。
姆妈问小女娃叫什么,她说叫亦菲。其实,小女娃撒谎了,她的真名叫赵婷妹,这是爷爷取的烂名字,婷妹就是叫姆妈二胎停止生妹妹。姆妈总说这个名字晦气,偷偷喊她亦菲,说她长大了,就比天龙八部里的神仙姐姐还要漂亮。
“你多大啦?”
姆妈又问。
“8岁了。”
姆妈蹲下来,小女孩才跟她齐头高,明显发育不良。
“这么大清早的,你怎么不落家呀?跑我家船上做什么?”
“爷爷让我来这里寻姆妈的,他说只有你们晓得姆妈在哪儿。”
亦菲才8岁,一家人吃过饭的碗,每天都要交给她刷。她端个小板凳,站上去,把全家的碗一只只刷得清亮。要是哪只碗没洗干净,哪怕只黏了一个米粒,爷爷的铁巴掌就会把她扇得满身乌紫。
奶奶倒是疼她,但在家里没地位,长时间讲话不顶用,就不敢发声,一直被爷爷和爸爸当老妈子使唤。爷爷手里捂着拆迁款,在家里像个独裁的暴君,要把家里所有的女性都踩在脚下。有时爸爸跟姆妈吵嘴打架了,爷爷就会挑亦菲的事,当着姆妈的面,打她泄气,一边打一边骂:“生个病婊子,烧我家的钱,败我家的运!”
亦菲刚出生时,娘胎里就带了大毛病,心脏不行。刚上一年级,她就进了两趟重症监护室,吓得班主任赶紧劝家长办理休学。医生撂了话,至少准备10万。起先家里出不起钱,就一直拖着,后来拆迁了,爷爷却变成了守财奴,不肯出钱。姆妈也退了一步,生了二胎。这一退虽然退得狠心残忍,但厄运还是没能饶过她。妹妹也是一样的病,姆妈在家里瞬间就像被踩瘪的一只皮球。跳桥那天,姆妈说要带她和妹妹一起走了。她有点儿害怕,害怕爷爷的铁巴掌,因为爷爷最讨厌她跟姆妈挨得近;她又有点儿兴奋,跟着姆妈和妹妹一起走,不管去哪,她都开心。姆妈还问她最想吃什么,她说肯德基,姆妈又问她最想要什么,她看见过邻居家小孩的玩具,是一只穿着公主裙芭比娃娃,就想要一身公主裙。跳桥那天,姆妈实现了她所有的愿望。
到了桥上,她才明白,姆妈不想活了。她吓哭了,尽管姆妈要带她赴死,但她还是不想脱开姆妈的怀抱。记事以来,在爷爷的眼皮底下,姆妈从来就没抱过她。
从桥上跳下去的一刻,泡进湍急的江水里,她反倒不怕了。她想起不久前捡到的一窝奶狗,爷爷不让养,喝了酒的爸爸就把一窝奶狗扔进鱼塘,小狗命大,个个都会刨水,一会儿功夫就游回来岸上,躲进了草丛。她把自己也想象成一只小狗,拼劲刨水,虽然吃进了几口脏水,却一下子就学会了游泳。兴许江边降生的人,天生就沾着水性。
她心疼妹妹,江水把她卷走了,大声哭喊起来,脑子里却又猛地划出一道可怕念头,妹妹没了,兴许爷爷就不打她了,毕竟是妹妹出现后,自己才挨打挨得勤。
结果,妹妹没了,姆妈也不在了,爷爷更加待她不好。
这些天,爷爷一直打她骂她:“病婊子,叫你跳桥你就跳桥,叫你吃屎你吃不吃呀?你怎么这样听她的话?!你们娘俩尽给我家添灾添晦气,还偷我的钱,都不要进家门了,去找你的婊子娘!”
爷爷气她听了姆妈的话,跟着去跳了桥,就用笤帚抽她撵她,不让她进家门。她便哭喊着问爷爷:我不晓得去哪里找姆妈,我不晓得去哪里找姆妈。
老头子叉着腰,随手一指,“谁把你们捞上来的,就还去找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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