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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中人 | 戏局

鼓中人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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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局onStage」是人间工作室推出的类型小说写作平台。我们会在这里,定期给大家带来一个或长或短的人生故事。

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夏堃的《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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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一个男人在剧场,用黑色录影带磁条,掩埋了一个少女的身体。

他以为那是他的秘密,但是,有人看见了。

看见的人是谁?只有一片沉默。如此沉默,已经20余年。

欢迎收看戏局新作者夏堃的作品《鼓中人》,刺破沉默,听见呼声。

溧南市煤矿机械厂一九七零年就有了,那个时候还叫“溧南市煤矿机械修配厂”,十五年后才正式改名。

改名之后十年,爸爸进了厂。

从正门厂子进去,是两座松树树坛,左右各有一栋两层矮楼。经过树坛直走是车棚,很大,够停几百辆自行车,而且棚顶很高,像一片塑料天穹。车棚左边的建筑是图书馆,墙体上满是爬山虎。再往左是员工食堂,背面是公用浴室。食堂外围有长梯,连通一条露天走廊,走廊尽头的门通向剧场后门,剧场前门则开在公用浴室上方。

浴室和剧场都已经废弃多年,剧场里堆满纸箱,还上了锁。食堂对面是新文员办公楼,金属楼梯搭在楼体一侧,只有顶楼的房间有人。再往左,就是一个小门,门外就是一间民用浴室。后来他们更喜欢去那里。

车棚的右边是新员工宿舍,有医疗楼,有礼堂,有篮球场,还有公厕。

穿过车棚,就是机床车间。车间有两层,二楼朝外的阳台总有两个老头儿在下棋,看见有人过来就会打招呼,如果来的是小孩,就会问“你爸爸是谁”。煤矿机械厂车间里没有女工。车间右边是旧文员办公大楼,很早就不用了。整个厂里散落了很多木制集装箱。

在这个厂里的任何地方,都行走着身穿橄榄绿工装的大人。

除了一个地方。剧场。

爸爸说,剧场的钥匙在好几年前交接的时候就弄丢了,前后门都打不开。

但他不知道,U型锁留下的缝隙能让五六岁的小孩钻进去。

只有小孩。

但那个人在剧场的舞台上站了很久。

舞台很高,我只能看到脚。是绿色的裤脚和绿色的胶鞋。他在找什么东西,所以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满地的纸箱,蒙尘的座椅,舞台上厚重的幕布。他走下来了,但离我还很远。我听见他掀开纸箱的声音,将什么东西扔了进去,而后又回到了舞台上。这一次,他背对着我。

他朝着那些沉重的幕布看了许久,最后走向了摆放放映机的桌子。桌子下面有一个抽屉,抽屉里都是损坏的录影盘。

等等,是不是真的损坏了?还是因为太久没用,所以大家以为它们坏了?奇怪……我当时怎么还有心情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那个人应该在拆录像盘,因为垂下了一截黑色的录像带。抽屉里有十几卷录影盘,每一卷扯出来都有几十米,所以那个人觉得他已经准备好了。

那具尸体被拖出来了,是个女孩。她躺在地上,仿佛自己滑动。她滑到差不多正中央的位置就停了。她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旁人的目光下,头歪向一侧,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是二零零一年夏季里的某一天,溧南市在南方,湿热的天气在她脸上留下了证据,不知是汗渍还是眼泪使得她的脸在白日里反射出一束光来。

绿色的裤脚在女孩身侧擦来擦去。那个人没打算替她合上眼睛。

录像带垂下来,很快叠满了女孩的脸。

他拆开第二盒,接着是第三盒,直到女孩的尸体被淹没在黑色条带的海洋里。

他是在掩埋尸体吗?用这种方式?如果不是,是在做什么呢?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双脚就杵在女孩的双腿间。十三四岁发育良好的少女的大腿,丰腴充满弹性的曲度,恰好能遮住他的胶鞋。

然后,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半个月后,尸体才被发现。所有人都以为女孩是在机械厂外面失踪的,没人想过废弃的剧场。因为是夏天,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浑身的皮肤已经与黑色录像带黏连在一起,稍一触碰就会爆裂。

所有人的沉默就像是夏季暴雨来临前的沉闷空气。他们审问了很多人,几乎是所有煤矿机械厂里的工人,但一无所获。

所有人穿得都一样。一模一样的绿夹克,一模一样的绿裤子,一模一样的绿胶鞋。

那个人就在里面。就在那群绿色里。

二零零八年,溧南市煤矿机械厂“退城进园”,旧址被夷为平地,沿着运河建起了一片高档小区,在三线的溧南也仍然能卖到两万块一平。

厂里的大多数人已经攒够了买房的钱,早就搬离了员工宿舍。爸爸也跟着员工搬家潮离开了工厂。过去的事就这样留在了地基下面,如今已过二十余年。

惠园新村是一九八七年建的老小区。

当初建的时候,开发商说墙体里打了钢筋,但直到今年有人重新装修了才知道,里面全是黄土和泥沙,一抹就稀稀拉拉掉一层,不隔音,不防寒,还漏雨。

所以装修队的声音可以直冲上六楼,在谢嘉祺的太阳穴上钻一个洞。

谢嘉祺翻了个身继续睡,但装修队的电钻声仍在“滋滋滋滋”,她的脑子里也像有盘磁带在快速倒带,不停“滋滋滋滋”,随时都会把脑浆绞进去,再从耳朵里喷出来。

她从枕头底下抽出手机,7:42,离她定的闹钟还有18分钟。

噪音总是能在这种时间把她叫醒,让她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于是谢嘉祺瞪着眼睛玩了18分钟的手机。

明明身体还困得要死,大脑却已经精神奕奕了。

闹钟准时响起,她洗漱化妆,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这么赶。

这里不是北京,这里是溧南。开车从溧南的最南端到最北端,也不过五十分钟,比朝阳开到海淀快多了。而且溧南从不堵车。

谢嘉祺就算是走去面试的大楼也不会迟到。更何况是个愿意给连教师资格证都没有的她面试机会的教育机构,肯定非常缺人。

只要她愿意在薪资上降降要求,这个工作还不是十拿九稳。

她抿抿嘴唇,对着镜子发出“啵”的一声,余光瞥到下面马桶内壁上一圈黄色的污渍。

脏死了。早就跟谢晓宇说过休息的时候要把家里打扫一下了,他从来不听。

谢嘉祺麻利地将口红丢进包里,穿鞋开门,踩着楼梯往下走。房子老旧,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噔”的重音,走上来也一样。

她从楼梯扶手缝隙里看到谢晓宇正缓缓往上走。

“下班了?”谢嘉祺说。她看到谢晓宇手里提着菜。

“咹。你做什么去?”谢晓宇今年五十四了,一米七五的身高,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发际线老高却还不至于秃顶,不过后脑勺看着像块猪颈肉。

“面试。我要迟到了。”

谢嘉祺在说谎,但谢晓宇明显慌张了一下,往墙角躲了躲,给女儿让出了路。

“中午回来吃饭?我买了菜。”

“不回来了,我约了君慧她们吃饭。”

没等谢晓宇再开口,谢嘉祺就已经飞快走下了楼。她在心里盘算好了,吃完饭再去唱个歌,回家的时候六点多了,谢晓宇已经赶去上今天的夜班了。

今年真是反常的热,谢嘉祺下车走了十分钟就被汗湿透了,戴着口罩更是喘不上气。

走进大楼的谢嘉祺像一条死狗,在等候区里坐了没几分钟就被叫进去面试。

早知道还是打的来的好,真是倒霉死了。

面试官是那种随处可见的中年男人,面前摆着一台电脑。他的目光扫向谢嘉祺又扫向电脑屏幕,应该是在核对简历上的照片。

“谢嘉祺是吗?你好,请坐。”

谢嘉祺在他对面坐下。椅子的坐垫居然还是温的。恶心死了。

“我看了你的简历,非常丰富,可以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吗?”

你都说了非常丰富了为什么还要问,没有眼睛不会看吗?毕业这么多年了,每次听到“请介绍一下你自己”之类的话,谢嘉祺还是会觉得烦躁。

“我叫谢嘉祺,是溧南本地人,二十七岁。本科是溧江大学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了北京,在一家K12头部公司做新媒体运营。算上实习大概有五六年的工作经验了。”

除了“头部公司”是她擅加润色的之外,剩下的话都是真的。

但从现在开始,可能也只有这些话是真的了。

“蛮优秀的。那你为什么会从北京回到溧南呢?”

“互联网公司的整体结构还是很扁平的,对于运营来说晋升空间也比较窄,所以我还是想回归传统教育行业。而且确实也是在北京,离家比较远。”

谎话。真正的原因是政策收紧,K12行业凉了一片,她被裁员还拿不到补偿金,最后一个季度的房租交完之后房东又暗示要涨租至少一千五百块。

妈的,明明现在形势已经这么不好了,凭什么北京的房东还能继续涨房租?

面试官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看来互联网黑话还没有蔓延到这个南方小城:“但传统教育行业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新的开始,你有什么职业规划吗?”

“还是先从基层做起,毕竟我的专业也对口。当然我也很乐于接受新事物新经验,如果有相关项目的话,我也愿意去做。”

谎话。她没有任何规划,只是回来待了一个多月之后,就又一次被焦虑裹挟了。找到工作就像是在社会上摆正自己的位置,只要是工作,管它做什么。

“那你这几年有结婚的打算吗?”

“什……结婚?没有没有,我单身。”

谢嘉祺噎了一下。这是真话。她只是没想到面试官会这样光明正大问这种性别歧视的问题,至少装一下吧。

“可你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们这边到二十七岁就找个人相亲结婚的女的很多……”

“我绝育了。”谢嘉祺决定堵住他的嘴。

她现在已经笃定,这个面试官只是想通过拙劣的职场PUA手段来获取一个廉价劳动力,让面试者以为公司牺牲了很多才接受她,从而对公司感恩戴德。

“你好像没有教师资格证吧,我们这边的机构老师都是持证上岗的。”

她说什么来着?感恩戴德。

“当时确实是没有考虑到还会回归传统行业,所以就没有继续深入学习下去,也没有考证。不过我虽然回归了,不代表我的新媒体技能是没用的,我相信运用到传统教育行业里,我相信会让授课更加便利。”

谎话。她考过一次,但是没有考过。那是一个女性占比极高的师范班,谢嘉祺只有六个男同学。她大三那年参加考试,六个男同学全部过了,女同学被刷下来一半。其中一个男同学是结巴,另一个男同学后来因为借校园贷躲到贵州大山里去了。

但她的巧舌如簧明显让面试官很受用,他已经抬起屁股准备和谢嘉祺握手,又坐了下来。

“对了,最后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他说这句话时故意皱眉撇嘴,好像深思熟虑了很久、他也很为难一样,“我们机构,有的时候会向家长推荐一些定制服务,你能胜任吗?”

“定制服务?”

“我们机构名下其实有一个专门的私立技能培训学校。但对于很多文化程度不高的家长来说,分不清哪所学校更适合他们的孩子。而我们作为老师,是有责任去辅助他们做出选择的。”

对于这套说辞背后的意思,谢嘉祺了然于心。

有名气的教师私下授课费用不菲,教育机构要抢生源,收费就低得多。也因此,他们必须在其他方面搞创收。他们一般会和本地招不到人的专科职校合作引流,有时甚至会自己办学校,专门哄骗那些中考高考失利的学生及学生家长。入学之后,家长们需要面对的就是高昂的学费,以及各种没有名目的杂费。

专科院校师资水平怎样暂且不论,但主理人肯定是大捞油水,推荐的老师也会拿到抽成。

“明白明白,如果真的适合的话,我会好好推荐的。”

谢嘉祺刻意将“真的”两个字咬得很重。她忽然感到一丝厌烦和抗拒。

“你能明白就好。谢小姐,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公司,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这次屁股是真的抬起来了。

听完谢嘉祺的描述,君慧和金波笑得前俯后仰。

“那你有问五险一金的事吗?”君慧问。

“按最低比例交呗。”

“放心吧,你在溧南是找不到一家公司会合规给你交五险一金的,甚至能给你交的都已经算是好公司了。”金波摆摆手。

金波和贺君慧,一个是出纳一个是会计,对钱的问题最为敏感,也都知道溧南的小公司都是什么德性。

这时厨师把铁板烧分成三份盛到三个人的盘子里,金波立即夹了一块牛舌塞进嘴里,说话含糊不清:“不然再去拿盘牛排吧。”

“你吃得完吗?你看这上面写的,浪费粮食是要罚款的。”

“吃不完就带回去呀,一个人298呢。”说完金波就端着盘子去自助区取牛排了。

君慧把牛舌分成两份,一份推到盘子边缘:“你别管金波了,她结婚以后就很少出来了,一个月工资没多少还要还房贷,她现在都限制消费,每个月只花一千块。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可不愿意来吃这个,心疼呢。”

谢嘉祺看向金波的方向。她途经冰柜的时候停下了,正在舀冰淇淋球。

“早跟金波说了,她那个老公不靠谱。当初结婚之前,她自己也说,她老公连房子都不愿意买。结果呢?还不是领证了。”

“算了算了,金波又不是你,她一直是那个性格。”君慧刚拿起筷子又放下了,“你之前不是也有个男朋友吗?叫什么来着……冬天?”

“张至冬。早就分手了。”

“分手?什么分手?你们说什么呢?”金波拿着牛排和冰淇淋回来了。

“说嘉祺那个男朋友。”

“张至冬?你们感情不是挺好的吗?”

“感情再好也抗不住造,成年人分手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谢嘉祺不想提这件事,嘟嘟哝哝催着金波和君慧快吃饭,她约了下午两点的KTV。

不想提是因为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加工这个故事。

谢嘉祺和张至冬在一起四年,而且还没有同居。但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同居,他们才能在一起四年。可是去年,先是行业整顿,再是疫情爆发,丢了工作的谢嘉祺海投简历五百次没有回音,APP上再也刷不出新的岗位了,没有收入,又抠门到不愿意动用存款,她只能像条丧家犬一样从自己的温馨小天地里搬走,开始和张至冬住在一起。

然后,他们争吵,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爱情,而且是因为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尽管每一次谢嘉祺都会以泪洗面赢得短暂的胜利,但她知道对方迟早会受不了。连她自己都受不了高度敏感的自己,可遇到问题依然会嘴硬,依然会死不认错。

他们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彼此这么不契合,约定好要冷静一段时间。

最后,谢嘉祺偷偷买了回溧南的高铁票,趁着张至冬上班搬了出去。她不能和他告别,她觉得那会很僵硬,她会说不出话来。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不知道要怎么和朋友阐述这件事,她不能承认就是她敏感,就是她有控制欲,就是她无理取闹;也不知道该如何与谢晓宇说这件事,因为他一定会觉得这是她的错。

所以干脆就不要说好了。

从北京搬回溧南已经一个多月了。她将花里胡哨的垃圾留在了北京出租屋楼下的回收站里,打包回溧南的几个纸箱子还堆在惠园新村五楼的客厅里没有打开。

她连自己都没有打理好,更别提花时间打理一个破碎的爱情故事了。

饭后谢嘉祺坚持要结账,小一千的费用其实让她很肉痛,但这至少代表她混了点成绩出来,可以随意请姐妹们挥霍了。她看到金波的眼睛闪闪发光。

颂KTV几年来一直在更名,但地址没有变。招待领着她们三个女人进去,每经过一个拐角就会有一个服务生冲着她们颔首微笑,就好像她们是哪国贵宾似的。

进了屋,谢嘉祺将包撂下,君慧去屏幕前点歌,金波还在套麦克风的海绵罩子。嘉祺跷着二郎腿,打开手机里的歌单,对这个她们每年都会有的娱乐活动依旧兴致盎然。

“每次我们唱完KTV都会说今年再也不要唱歌了。”

“结果第二天爬起来就又想唱了。”

君慧接她的话,金波哈哈大笑。嘉祺觉得真好。

唱了几首歌之后嘉祺去卫生间解手,结果走过转角就撞上了一个推餐饮酒水车的服务生。好在酒杯都是半空的,不过还是有一些洒到她裤子上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服务生点头哈腰的,“我去给你拿毛巾,你等一下吧。”

骂人的话已经到嘴边了,嘉祺还是忍住了:“不用了。”

但服务生连连摇头,显然很惊恐。他可能担心嘉祺会去投诉,所以还是跑到走廊边叫自己的同事去找毛巾。

谢嘉祺确实很生气,可她也不想投诉惹来无谓的麻烦,同时也没心情安抚这个服务生,于是转身就走向前方不远处的卫生间。

大腿上洗过之后,布料黏黏的感觉还是很难受。谢嘉祺走回包厢的路上,发现那名服务生已经不在了,松了口气,可是经过下个转角的时候,她大惊失色。

她分明看到两名警察站在前台,正和招待说着什么。

这条走廊正对前台,一览无余,而且谢嘉祺矫正过的视力是5.0,所以她绝不会看错。

她一路小跑回了包厢,满脸惊惶。金波和君慧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我在前台看到警察了。”她咽下口水,“有没有搞错,这里还有那种服务的吗?”

说完她才意识到,溧南装修豪华的KTV就这几个,不提供那种服务才奇怪了。

“真的假的?”君慧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了好几倍,让她的疑惑显得更像是兴奋,她连忙捂住麦克,手忙脚乱按下暂停键,“可现在是下午三点,哪有警察这个时间扫黄打非的?”

“我不管现在是几点,但我今天刚找到工作,而且还是人民教师平替,可不想因为扫黄打非出现在溧南的本地新闻上。”

“不是,你现在走掉,撞上警察不是更奇怪吗?搞得你好像很心虚一样。”金波忙说。

“对对对,我们就是正常来唱歌的。”可君慧还是紧张地把麦克风放下了。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谢嘉祺看到两名警察从门口走过去。他们由男招待带着,径直走向走廊的尽头,而后在拐角消失不见,途中没有看任何包厢一眼。

“电视里扫黄打非不是这么演的吧?不是一般很激烈吗?”金波弱弱问道。

“的确不是,不然这个时候我们三个早就双手抱头贴墙蹲着了。”警察走后,君慧突然变得中气十足。

唯独谢嘉祺一直闷闷不乐。之后的四个小时,她都强打着精神唱歌,害怕自己和警察出现在同一间KTV的事明天就传遍整个溧南。

不过嘉祺她们离开KTV的时候,两名警察已经离开。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再经过她们的包厢,KTV的服务生们也都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我就在这里叫车。”

“我和金波是同一个方向的,我也在这里等。”

她们在KTV楼下挥手作别,谢嘉祺决定走路回家。两公里又是一个尴尬的距离,不过现在太阳下山,室外也没有那么热,权当散散步了。

谢嘉祺迈开步子,走过高架桥下和宽敞大路,走过商业中心和养老公寓,很快就进入了和惠园新村相连的小区。两个小区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建筑,没有智能大门也没有值岗门卫,只隔了一条小路。

这会儿整条路上都飘着饭香,没什么人。谢嘉祺有点饿了。

她拐进两排楼之间的小道,后背忽然攀上了一层强烈的黏腻感。她看不见,但她确定有人在跟着她。左右两边都是楼房,逼仄的小路让这种被窥视感变得更加强烈。她紧了紧挎包的皮带,下了决心。

谢嘉祺猛然回头,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个跟踪者一定聪明地隐藏了自己的踪迹,但只要她把毫无防备的背面暴露在视野中,就又会贴上来。

一股久远的冰凉恐惧感沿着她的脊背慢慢向上爬,就像是一条蛇。

老房子隔音不好,只要喊就会有人听到,到楼里就安全了。她安慰自己。

谢嘉祺加快脚步,向家走去。

能看到那栋老房子的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全速跑了起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群体最最讨厌,那这个群体一定是男初中生。

谢嘉祺从来不知道男初中生可以这么吵闹,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在课堂上大声叫嚷甚至打着黄色擦边球。

因为她是这一周来带的男生强化班最多的老师,同事都朝她投来同情怜悯的目光。

“太无语了,把孩子教成那个样子,送多少补习班都没有用。”

“小孩子就是那样,很难管的。”

谢嘉祺在群里吐槽,最先回复的是金波。金波最近居家办公,工资也被砍了将近一半。她在溧南一个只有六个人的机电公司工作,老板在缅甸投了发电厂,结果缅甸战乱,钱收不回来,就只能苦了中国员工。

“他们是十四五岁了,不是四五岁。十四五岁还管不住自己的男生,干脆送到厂里去纳鞋底吧。”谢嘉祺用摧枯拉朽的气势在键盘上愤慨地敲下了这段话。

金波发来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接着冒出了君慧的消息。

“上次那件事居然有后续喔。”说完这句话,君慧甩进来一条链接。

谢嘉祺点开,一张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跳了出来。


2022年5月27日10时23分,溧南市公安局中安区派出所接到民众报警称,元阳河附近出现不明身份的尸体。警方到场后,调查发现该尸体为年轻女性,后脑有明显外伤击打痕迹。

目前,死者身份已查明:沈某某(21岁),生前就职于溧南市中安区颂KTV(解放东路店)。经警方初步勘验,判定该女性系他杀,死亡时间约为2022年5月25日19时至22时之间。

此案正在进一步侦办中。如有目击案件或发现其他线索者,请与公安机关联系。


溧南市公安局

2022年6月3日


解放东路的颂KTV,那不就是前几天和君慧金波一起去唱歌的地方吗?

谢嘉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君慧也意识到了,先她一步说出了那句话:“难怪警察那天要去KTV。”

“那天就说元阳河那边出了事,就是没想到这两件事能合到一起。”

她什么时候说的?谢嘉祺想了想,开始往上翻聊天记录。她很快就翻到了,是七月十五日晚上君慧转进来的一段合并记录。几句危言耸听的话配上一段乌泱泱的人群视频,有个男人跳出来说是“发现女尸”,语气笃定,仿佛他就在现场。有人说死的就是附近厂子里上班的女工,也有人说是城中心的女白领,因为情杀。

谢嘉祺看着静止的播放键,犹豫着要不要打开。也没有前方高能,也没有惊悚预告,她很害怕看见瘆人的东西。

但她最后还是打开了。镜头不停晃动,拍摄的人似乎一直站在人群外围。然后摄像头角度拉高,将被围在中心的警察的身影也录了进去。警察挥手驱赶围观的群众,但周围的人走了几步就又回来了。拍视频的人趁机挤了进去。

谢嘉祺看到了那具尸体。她一开始以为尸体身上的斑块是皮肤病或是死亡之后的正常生理反应,但她再看过去的时候,发现那是树叶。

层层叠叠的树叶盖住了那具尸体,就像把尸体埋葬在绿海里。

寒意闪电般爬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谢嘉祺慌忙点下了退出键。这一切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可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谢嘉祺去茶水间接水,才发现手机屏幕不停跳动。君慧和金波的话题早就已经转到了月末的盘点和注会考试上面了。

没错,这种事对她,对她们三个,对所有旁观者而言,只不过是个八卦、一个新闻事件而已。

“祺祺,晚上去吃饭吗?”

“不了,一会儿我去替我爸拿药,晚了医院就要关门了。”谢嘉祺回。

105路公交沿市外环开,过了红星桥以后,路两旁就鲜少看到居民楼了。

谢嘉祺坐在最后一排,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发呆。过了几站,建筑群才又出现在视线里,远远可以看到一栋楼顶上挂着几个红色鲜艳的大字,“溧南市精神卫生中心”。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谢嘉祺就在心里一遍遍演练一会儿到了医院要进行的步骤。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来替谢晓宇买药。

在南方湿冷的冬天,她曾经一声不吭跟在妈妈身后,看着妈妈熟练地向窗口里的药剂师购买奥氮平。奥氮平一盒四板,一板三十二粒,一天吃四粒,治疗精神分裂。妈妈每次都买一个季度的量。

他们离婚后,谢晓宇开始学着自己来医院买。他偶尔会忘记。

妈妈在嘉祺大学毕业的那一个月提出了离婚,将分离的底色消解在一段人人欢庆的日子里。她将时间把握得这样好,就像是小心翼翼为自己打磨多年的作品画上一个句号。

在这个年纪,已经不会有人去问谢嘉祺“你要跟爸爸还是妈妈”这种问题了,她一言不发地留下来,继续和谢晓宇生活在一起。

比起妈妈,谢晓宇更需要她。或者说,她已经明白她对妈妈而言多少是个累赘。

妈妈和谢晓宇可能不知道,他们的每一次争吵谢嘉祺都听在耳朵里。一开始她也会被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到,但渐渐就学会了假装熟睡,去窃听言语中的情绪流动。

最早的争吵源于煤矿机械厂里的某个传言。谢晓宇冲回家质问妈妈,质问她“是不是和别的男人出去开房了”“如果没有的话怎么会被某某看到”。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像雷声阵阵。那也是嘉祺第一次面对“如果爸爸妈妈离婚了,你要跟谁”这种世纪难题。不过后来情况就好转了,他俩突然和好如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以为他们伪装得很好,但谢嘉祺知道一切。

她在深夜透过狭窄的门缝看到了,谢晓宇跪坐在妈妈的面前,将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啜泣着说“不要离开我”。

那么脆弱,那么难堪。

但后来谢晓宇还是病了。妻子出轨的念头在他脑海生根发芽,渐渐根深蒂固,默默吸附着、改变着他的每一个念头。他开始爱钻牛角尖,开始变得易怒多疑,搞砸了每一份工作,最后只能去给中小学做门卫,还嘟哝着保安公司不给他交五险一金。

一个男人,五十多岁了,还拿着每个月三千多块的工资,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休,因为一休就是一百块。他舍不得这一百块。

想到这里,谢嘉祺的皮肤骤然收紧,一股耻感涌了上来。

药剂师将药推出窗口,谢嘉祺将之一股脑塞进塑料袋,快步往大门走。空旷的大厅没有什么人,一对老夫妻突然从诊室方向的走廊蹿出来。

女人手里捏着病历,推搡着老头子快些走。

“要是真的治不好,就到这边来住院吧。”

经过他们的时候,谢嘉祺好像听到了这句话。

明明天已经黑了,门外依旧是热浪涌动。嘉祺往公交车站走去,一边走一边拆奥氮平,打算把包装盒都扔在车站垃圾桶。

铝箔塑料板发出“哗哗”的响动,谢嘉祺忽然住了手。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但刚才经过拐角那个广角镜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人影飞速闪过。只是一个人影,看不清楚体貌。

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谢嘉祺甚至听到了脚步声。交替的急促的步伐正以一种异常焦急的姿态接近她。

是什么人在跟踪她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为什么一点都没意识到?

精神卫生中心在郊区,附近没什么人住。谢嘉祺抿了抿嘴,越走越快。她不能让后面的人看出她的慌张,她必须要找到人求救……她将手伸进了挎包里。

但跟踪者没有停。跟踪者的阴影在逼近,他的呼吸、他的味道都越来越重,他满是汗渍的手试图触碰谢嘉祺的肩膀,他的身体几乎就要贴上谢嘉祺的后背。

就是在这个时候,谢嘉祺爆发出一声尖叫。

白色喷雾从小孔中喷射出来,灼烧着跟踪者的双眼。他捂住面部痛苦地呻吟。

谢嘉祺连喷几下后,没有停在原地,而是往相反的方向猛跑。跟踪者听到了,含糊着说了句什么,扑上来拉住了谢嘉祺。谢嘉祺继续尖叫着,试图甩开这个男人,却反被男人推到一旁,踉跄着差点摔倒。

她正要破口大骂,一条黑影突然从角落里窜出来,男人往前一扑,黑影便栽进了男人的怀里。男人闷哼一声,紧紧抱住怀中扭动的人影。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嘉祺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放开我!你放开我!”

男人松开了手,人影立即从他怀里弹了出去,那是个女孩,看起来十四五岁,还背着一个双肩包,明显是个学生。她的双手正握着某样物件直指着男人。

如果谢嘉祺没看错的话,那是一把美工刀。

女孩看了谢嘉祺一眼,立即扔下刀往回跑。谢嘉祺这一次反应快了很多,在男人哀嚎着“抓住那个小孩”时猛扑了上去,死死拽住了女孩的衣服。

“别他妈弄我!”女孩咬牙切齿,挣扎着想要甩开谢嘉祺的手,但谢嘉祺钳得很死。

“你干什么?你怎么回事?”谢嘉祺被女孩恶狠狠的样子吓到了。

“是这个小孩一直跟着你,我从那边过来正好看到的,我以为这小孩要偷你东西呢。”男人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腰,尖声解释。

“没问你,你给我闭嘴!”谢嘉祺大吼。

面对现在的场面,她依旧很害怕,但压力值也飙升,额头突突乱跳,痛得不行。

女孩没否认。一双眼从男人身上扫到谢嘉祺身上,充满敌意。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知道。”

“我干什么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当然不认识我,为了赚钱,你让人连学都上不了,你真不要脸!”

被一个陌生人尤其还是个女中学生劈头盖脸一顿骂,谢嘉祺觉得莫名其妙:“好好好,我也不跟你说了,你现在跟我去派出所。还有你——”她对住那个男人,“你也跟我一起来。你们……你们两个都有病吧!”

未完待续

小程序已更新全本,快来解锁吧~

责编  方悄悄

运营  灰域

实习  小夏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插画设计师 | 关斌斌

° | 戏局onStag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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