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核酸亭调查
导读
一台用于核酸检测采样的亭子，在河南被卖到了4.68万元。该省计划在全省布置类似的亭子1.4万个。按照已公开采购平均价测算，河南全省将投入近6亿元采购核酸亭。按规定，这些钱将由省、市财政按照7:3比例的分担。
核酸亭采购计划是5月底河南省启动的全省常态化核酸检测战略的一部分，用以满足全省48小时核酸采样的需求。“常态化”核酸检测之下，每人一年需要到核酸采样亭“打卡”183次，按照2021年末河南省常住人口为9883万人，政府组织的大规模筛查多人混检不高于每人份3.5元的最新取费标准计费估算，单是核酸检测的费用就达到633亿元。
不少中国城市正希望通过常态化核酸，让生产生活从疫情中恢复常态。高频次的核酸采样、建设步行15分钟核酸采样圈便是其中一项工作。
作为第一个以省级政府名义采购核酸采样屋的地区，河南省目前已公布两个批次“双人便民核酸采样屋采购项目”采购结果。
这项采购进度比想象中快很多。5月16日，河南省工信厅发布第一批采购公告，5月18日完成评审，最终由注册成立仅11天的海乐苗（郑州）智能物联有限公司通过单一来源采购方式中标，单价4.68万元。
第二批次的采购，改为竞争性磋商采购，入局者有所增加，价格也降至3.5万-4.4万元。
一位珠三角城市政府采购管理处人士说：财政资金的分配和利用是财政支出管理的核心问题，要确保资源的有效利用，同时兼顾经济性和公益性。“理论上，（政府采购）应以最有利的价格采购到质量合格的货物、工程或服务”。
政府采购花4.68万元买一台核酸亭划算吗？在全河南省一周仅新增几例新冠感染者的情况下，花费数亿元采购核酸亭全省48小时核酸是否必要？便民核酸亭真的便民吗？未来，上万个核酸亭在完成其使命后，将如何“退场”？
6月6日，经济观察网记者向河南省工信厅询问核酸采样屋采购情况，截至发稿前未获回复。
河南是第一个以省级政府名义采购核酸亭的省份。
目前河南省政府采购网公开了两批次“双人便民核酸采样屋采购项目”成交结果，河南省工信厅为采购方。
第一批次成交结果显示，中标公司为海尔生物控股的海乐苗（郑州）智能物联有限公司，中标价4.68万/个，采购方式为单一来源采购。
这批采购公告的发布日期为5月16日，评审时间为5月18日，仅间隔两天。
而工商资料显示，海乐苗（郑州）是海尔生物控股的孙公司，5月7日成立，11天后，便获得河南省首批核酸亭的单一采购大单。
根据《河南省政府采购管理办法》，采用单一采购来源方式采购需满足以下四种情况之一：
一是只能从唯一供应商处采购；
二是发生了不可预见的紧急情况不能从其他供应商处采购；
三是必须保证原有采购项目配套的要求，需要从愿供应商添购；且添购金额不超过原合同的10%；
四是采购招标公告按规定在省级以上财政部门指定媒体上公告后，只有一家供应商实质性响应。
前述珠三角城市政府采购管理处人士解释，使用单一来源采购，除了符合上述情形，流程上还需在发布采购公告前，提前发布“单一来源论证公示”，邀请专家论证该项目是否可以采用单一来源。
但在河南省政府采购网“单一来源公示”一栏，并未见核酸亭采购相关公告。
5月26日评审的第二批次，河南省采取竞争性磋商方式，包括郑州宇通集团控股的郑州精益达汽车零部件企业等6家公司中标，中标价在3.5万-4.4万元/个。
各地在发布采购需求时，一般会在标书中详细写明产品的详细配置要求，不过河南省目前并未公开详细的采购文件，因此对于其采购的核酸亭配置究竟如何尚不得知。
目前，核酸采样亭/屋的产品设计还没有统一标准。一般分为正负压小屋和非正负压小屋。
非正负压小屋的配置相对简单，类似于岗亭。
而正负压小屋安装有正负压新风系统，使得内部气压高于外部，可以隔绝外部空气进入，医护人员可以不穿防护服在其中工作；同时配备有高效空气过滤系统、空调，改善核酸采样人员的环境，这类核酸屋也是目前大多数城市采购的选择。
仅从中标价格来看，与全国其他地区相比，河南省两次成交价可能偏高。
以浙江省下属辖区政府公布的核酸亭采购结果看，中标方不乏海康威视这样的大型企业，成交单价在1.99万-3.9万元。
成交最低价1.99万元的核酸亭，配置也并不低。6月2日，浙江省台州市路桥区卫生健康局向浙江孚夏医疗采购了98个核酸亭。按照采购信息，该核酸亭具备双人操作工位、正压新风系统、空调系统、消杀系统、测温系统及音视频系统等。
一位核酸亭生产厂家负责人介绍，其公司生产的双人式正压核酸屋，在不计入运费、税费的情况下，钣金材质批量订购价为1.8万-1.9万元/个，不锈钢则为1.5万-1.6万元/个。
此前，单价高于4万元的采购，多为以医院、疾控为采购主体的少量采购，比如2021年3月河南省泌阳县疾控中心曾以9.96万元采购了1个核酸采样亭。但这是在核酸采样亭刚刚出现的时候。
现在，核酸亭单价高于4万元的批量采购，较少出现，经济观察网记者发现，江苏扬州仪征市5月20日采购的100个双人亭，成交单价为5.2万元。
河南省两次采购均未公开采购总量。此前，河南省曾表示将在全省建1.4万多个核酸采样屋，以此估算，河南省在添置核酸亭上的投入在6亿元左右。
核酸亭前提醒“常态化核酸并非人人都要做” “非必要不核酸”陈月芹/摄
有郑州市民对一个动辄数万元的核酸亭价格提出质疑，“不就是板房加上空调吗？”
淘宝等平台上类似产品标价在2000元-25000元不等。一位在淘宝上销售核酸亭的厂家透露，核酸亭是定制产品，目前行业内标价一般往低了写，其店内核酸亭标价3000元/台，但实际配置完一些设备后，价格在1.9万-3.2万元。
老牌岗亭厂家有人工、材料和生产线基础，核酸亭其实只是一个进化版岗亭+空调+正压新风系统+消杀系统+对话机等。相比之下，小型加工厂、配件商想入局核酸亭生意，主要给大企业代加工。
成本构成上，一般采用海尔或美的1匹的空调，每台批量采购价格在2000元左右，加上正负压新风系统、控制台、外壳等，一个核酸亭的刚性造价要“小万把块钱”，具体看大小、材质和配置。
一厂家提供的核酸亭报价单和参数 受访者提供
一家从事岗亭制造10余年的企业负责人说：“不锈钢材质的，单台提货价在2.1-2.8万元之间，20台起批则再降2000元；最贵的是镀锌钢材质，双人式的单台价格为3.2万元，50台以上降至3.05万元/台，不包含税费和运费。”
据他解释，该企业在全国有7个工厂，目前生产3种尺寸（1.5mx2m、2mx3m、1.5mx3m）、两种材质（不锈钢和镀锌钢）的核酸亭。
该企业并未直接中标过各城市核酸亭的招标，但多个城市都能见到其产品的身影。许多客户提供图纸定制，并要求贴牌——厂家代工后在核酸亭上贴上委托方的公司名。
5月5日，这家公司接到一个中间商的订单，要求尽快生产500台核酸亭。其迅速调动全国7个工厂加班赶工，并在7天后送往上海。
据其介绍，核酸亭每台出厂价和中间商最后售价的差额可以到2万元左右。
4月底，一家做医疗信息化集成的小型科技公司也嗅到了这门爆火的生意，迅速转产核酸亭。
该公司负责人肖宇告诉经济观察网记者，据他的调研，一二线城市的采购订单都会选用相比之下形象更美观的钣金材质的核酸亭，而不选不锈钢。其公司生产的双人式核酸亭，钣金材质批量订购价为1.8万-1.9万元/台，不锈钢则为1.5万-1.6万元/台。这个价格不含运费、税费。
由于体积大、油价攀升，核酸亭的运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肖宇所在公司此前从青岛海尔生物代订购一个核酸亭到桂林，走陆运至广西中转站已花费2700元，再加上送至终端客户的运费、雇人卸货费用，其在运输上的成本达4400元。
此外，订购一台核酸亭还需加上数千元税费，具体为普票收税3%，专票则为10%。
肖宇称，其与海尔生物旗下公司长期有合作，了解到海尔生物的核酸亭在空调、新风和臭氧消杀系统上必须采用自家产品外，其余生产工序和零部件均找代工。
订购大厂的核酸亭，也需要一定渠道。肖宇透露，海尔生物一般仅接受50台以上的批量订单，50台以上订购价为3.8万元，最低能到3.6万元；代理商能拿到的渠道价为4.2万元/台；送到终端客户手上的价格一般要到5万-6万元/台。
延伸的产业链
由于防疫窗口期内业务突增，核酸亭生意竟出现了更细的分工。
除了直接加工生产，一些企业还提供核酸亭设计方案、对接上下游供应商业务，协助一些有能力中标政府采购的中间商生产核酸亭。两个多月来，肖宇的客户来自各行各业，如垃圾桶厂家、汽配公司等，甚至还有广告公司。
5月下旬，一个广告公司找上肖宇，透露其能拿到政府的采购订单，需迅速生产1000个核酸亭。当地政府委托广告公司投入资金供应核酸亭，政府不做实质投入，而广告公司可以获得以下收益：一是由广告公司组织培训一批人上岗采样，政府向广告公司支付每人次核酸服务费的10%；二是允许其在核酸亭上投放广告，收入所得全部归属于广告公司；三是双方签订交换协议，政府给予其他医疗项目的合作置换。
因此，该广告公司要求肖宇的设计留有LED屏幕卡位，“核酸点一般都设置在火车站、居民区等人流密集区，恰是广告收入最高的地方”。
生意链的再下游，肖宇和广告公司的合作里，除了收取设计费，肖宇还要求该公司中标后，每台核酸亭的中控系统必须采购肖宇公司的产品。“这是多赢的生意”。
据经济观察网了解，目前市面上的核酸亭保修期均为一年。肖宇判断，疫情最多2-3年能平稳下来，新冠特效药、疫苗都会陆续出现，核酸采样并非长远、常规动作。
从事多年医疗信息化集成的肖宇，十分熟悉政府采购流程，今年突然冒出的核酸亭订单，原本不在2022年的政府预算内，但经此一役，他判断明年年初多地都会增加这部分预算，因此，明年3月-6月可能是核酸亭采购的爆发期。“只是那时候竞争白热化、低价化，以及本地化，必须通过多点工厂分布，降低运输过程的费用。”
日赚4千的运输司机
6月4日，郑州经开区的海尔产业园里，工作人员用叉车将一台台封装好的核酸亭装上大货车，外包装仅包裹几层塑料薄膜。很快，货车司机将把这些核酸亭运送到郑州的某个社区。
核酸亭封上简易塑料膜将被运往市区 陈月芹/摄
一位等待核酸亭“上车”的货车司机王强告诉经济观察网，从5月24日以来，他每天只接核酸亭的运单，他的平板货车一趟能载3台，郑州市区20公里内每台的运费为200元，超出20公里则每台再加50元，一天运3躺。长途订单按照公里数算，1公里8元。
王强指着前面的大型板挂车，露出羡慕的神情。因为大型车一趟能装7-8台，有的大车原本能载9台，但部分司机将核酸亭侧放，这样就能放两排，延长了宽度，最多的师傅能做到一趟装19台，跑一次就收入1.5万元。但这属于超载，因此司机从青岛工厂运到郑州后，下了高速不能直接往市区走，需送到郑州工厂卸货、入库，再由他的小型货车运到市区终端客户。
郑州的核酸亭不完全是郑州海尔工厂生产的。王强说，5月底至今，很多半挂车从青岛工厂拉来成品，入库；也有的半成品在郑州工厂内再组装、贴标。
郑州市内需求接近饱和，王强也收到消息，接下来的货要开始往主城区外的地方配送，比如新郑市、航空港区、荥阳市等。
订单量在不断增加。王强向经济观察网展示，海尔建的货车司机微信群中，仅“6.8米车队”群的成员人数已经从50人增加到75人，“这说明海尔需要的货车量还在继续增加”。货车司机在群里接收运单信息，送到指定地址后也会拍照上传。
在货车司机们眼里，蓝白色的核酸亭冒着金光。5月25日以后货量非常多，一般每天下午1点后，海尔工厂方开始发货，数十辆货车排队进园区装货，一直发到第二天早上六点。
另一位货车司机回忆，5月底，海尔产业园门外的经开第二十二大街上，停满了一整排大货车，正排队等入园。另一边，接到核酸亭的车则从另一侧排队驶出。货与车进进出出，川流不息，十分壮观。
10天来，王强每天拉3趟，再多也不干了，他担心晚上开车疲劳。而他的同行能做到5天时间赚2万多。
5月下旬以来，郑州海尔产业园里装载核酸亭的货车进进出出 陈月芹/摄
便民核酸亭便民吗？
使用核酸亭采样一天后，郑州一社区医院医护人员翟俪感到胳膊特别酸疼。核酸亭预设的手套卡位约在其脖子和胸口之间，身高1.66米的翟俪坐在椅子上够不着，每次采样得微曲着站立，身体前倾。身材较高的采样员可能需要全程曲着腿。
在背光情况下，医护隔着玻璃也很难看清被采样人的喉咙，导致有时咽拭子只能在舌面、口腔内壁擦拭，操作不规范。
此外，生产商在核酸亭右侧上方，设置有自动感应手部消毒液机。要用到这些消毒液，采样员需要通过手套卡位，再将右手臂旋转45度。这是个不容易作出的动作，翟俪和同事们后来干脆用回老办法：在架子上放一个酒精喷壶，每采样一人，就手动挤一下。
采样人员需将右手臂旋转45度才能触发自动感应手部消毒液机 陈月芹/摄
在这一批采样小屋中工作，直接放慢了他们的采样速度。翟俪被安排到郑州一学校进行核酸抽检时，被校方要求不使用核酸亭。校方表示小屋采样太慢，很多学生要参加考试，怕耽误学习时间。
手套设计的高度，也给不少市民出了难题，他们大部分时候是半蹲着的，儿童需家长抱。而一位坐轮椅的老人，需要4名成年人抬举才能够着。
儿童需家长抱着做核酸。多数核酸亭前自备按压式酒精瓶 陈月芹/摄
6月4日，经济观察网记者走访了管城回族区、二七区等办公区、居民区的核酸检测点，发现在“郑好办”上标记的检测时间内、显示“工作中”的多个核酸亭空无一人，如管城区绿地中心北塔、政通路淮南街、齐礼阎安置5号院等。
其中，二七区亚新社区淮南街航海路核酸亭前张贴的“运行时间”一栏被涂抹，距其约1公里的另一个核酸亭前手写的运行时间改为9:00-12:00、16:00-19:00；二七万达广场1号门外张贴的采样时间则为8:00-12:00；河南省儿童医院南院区周边的核酸亭前通知：该核酸工作点暂停。
6月3日起郑州更新第三版采样时间：6:30-10:00、13:00-15:00、17:00-20:30，但部分点位为8:00-12:00，前来采样的居民只能寻找下一个点位 陈月芹/摄
6月5日（周日）14：30，居民顶着36度高温排队做核酸，不少是周一返校需持48小时核酸的学生 陈月芹/摄
当天，郑州市市长何雄、经开区等多部门近20名官员实地调研多个核酸亭，询问社区负责人核酸亭的使用情况，是否便捷，现场秩序如何，以及采样时间段是否合理等。
部分核酸亭在官方标注的工作时间内空无一人，操作台上积了一层灰 陈月芹/摄
社区医院被抽空
郑州要求，核酸亭主要由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公立医疗机构负责运营。
翟俪所在的社区医院，医务人员加上财务、后勤共40余人，被要求负责12个核酸亭的运营。此外，还需抽出4个护士负责管理3个隔离酒店，还要负责3个大学、近10个中小学抽检。
每天所有人员，分为在科室上班、外采或抽检三大部分工作轮岗，有的科室白天采样结束后还需要继续值夜班。
翟俪说，很多科室关门，医护人员天天出去采核酸，哪个科室开门就像开盲盒。有孕妇想来孕检，翟俪也只能告诉她科室不保证有人。健康证也办不了，疫苗也打不了。
“群众是48小时一测，但我们是每天上岗，包括周六日、节假日。基层医护人员高负荷运转。”不过翟俪不奢求休息、补贴，只想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5月30日-6月5日一周时间，河南省卫健委通报，全省共新增本土确诊病例3例，无症状感染者8例。在已启动常态化检测的郑州市，同期共新增确诊病例1例，无症状感染者3例。
（应受访者要求，王强、翟俪为化名）
本文作者：陈月芹 张英 张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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