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法抑制对“一起玩耍”的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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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壁花少年》
经历了三年条条框框的束缚,拂开残留的疲钝碎屑,你能感受到派对正在逐渐重启,每个人对见面、对聊天、对跳舞、对快乐的索求简直迫不及待:
以白兰地打底的潘趣酒,被称为欢乐宝座的椅子,须允许才准进入的成员,每个星期五晚上,喝酒聊天到深夜,更多雀跃蓬勃的人被吸引反复到场。
天鹅绒座椅,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循环播放的朋克音乐,迪斯科灯球以光线切割,彩色发型的落单者轻易发现彼此,成为密友。
玫瑰色灯光弥散在角落,打扫与设备检测的声音低低响动,吧台散落的酒瓶,被遗忘的宠物狗,墙上的飞镖盘,粉色兔子服里的年轻人疲倦躺下。这夜派对,刚刚散场。
等等,这些并非同一个时空的俱乐部的同一场派对。
第一场派对,召集者是《英文辞典》的编撰者塞缪尔·约翰逊,在 18 世纪的伦敦成立俱乐部(The Club)。一群英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评论家、传记家、政治哲学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在他们的年轻岁月里喝酒雄辩,激烈碰撞,如群星闪耀接连登场,成为各领域立法者般的存在,使英国成为我们所见的英国。
第二场派对,上世纪 90 年代的哥本哈根,年轻的诗人迈克尔(Michael Elmgreen)与正在学习戏剧的英格(Ingar Dragset)在地下俱乐部初识。那之后,他们搬去柏林,以双人组“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的名义开启了二十余年的合作。
最后这场,位于杭州的天目里美术馆,前活跃俱乐部的主理人到场,受邀宾客从夜里九点狂欢至凌晨两三点,酒精、音乐、身体律动等玩乐痕迹被留存。这是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在“拂晓”(After Dark)艺术展开幕前一个礼拜的真实派对。他们身在柏林远程举办这场派对,“玩弄”所有参加开幕式的专业人士,永远“晚到一步”。而“After Dark”,正是当年那个哥本哈根俱乐部的名字。
㊟天目里美术馆派对现场
最初,塞缪尔·约翰逊在编撰辞典时将“club”定义为“在某些情境中聚集的良友佳伴”。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同样认可,俱乐部是少数群体界定自己身份的关键所在。选定一个场所,去那里寻找心爱之物和同类,书店、美术馆与俱乐部在此刻共通。
在这个异常渴望冲破限制去玩耍的春天,单向空间和天目里美术馆策展人孙熳、杭州俱乐部 loopy 主理人 Yifei、松果喜剧创始人囧共同坐下,聊聊需要重建的社区和需要“玩的教育”的年轻人,试图探讨怎么才能在一起玩得更加亲密和松弛。
单向 :今天的组合很有意思。书店是老派的俱乐部场所,美术馆算 1.5 版本的俱乐部样本,Yifei 做的 loopy,是现实里真正意义上的俱乐部。囧做的脱口秀,在我的观感中是这两年流行起来的新式俱乐部。所以我还是想问各位,如何理解俱乐部,理解个体对俱乐部文化的体验?
囧 :俱乐部的本质就是“同好”,喜欢相同事情的人,聚在一起。人和人之间产生除了工作中同事关系、家庭里亲缘关系之外的一种新联结,能产生共鸣。经历互联网二十几年,更多年轻人反而希望回到线下,面对面见到你,跟你聊一些事。
Yifei :杭州这个城市比较特殊,互联网从业者多、网红多。我个人非常喜欢与人的联结,不是说我发个信息你收到,而是要面对面说话。我在意的是你到了俱乐部里,可以不感觉尴尬,消解戒心,主动自发地去沟通。也想要更多人来了之后,可以带着朋友来,就像一个真正的社区。
Loopy 这个地方没有门,有次我提前离开吃宵夜,有客人半夜两三点过来,黑灯瞎火没人,他们自己就去柜台拿了酒,还用手机放音乐。后来知道是朋友的朋友,这个事我没生气,重要的是他们觉得 loopy 是个可以玩到天亮的地方。
我也希望这里成为人们的生活必需品,有空就可以过来吃个饭,跟朋友聊天,如果觉得音乐好就蹦一下,可以有很强的归属感。
孙熳 :不管是书店、livehouse,还是美术馆,我们关注的都是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弹性。
日常生活里每个人会碰到压力,会遇到做某件事所有人都说是不对的,包括这三年大家也都一直生活在条条框框中,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更想去找到一些弹性。这个弹性不仅是个人的“原来我可以这样”,还包括在美术馆做那样的事也可以,生活里的一些小事能用脱口秀方式挑起讨论,livehouse 能从音乐上提供感官的自由感,书店更不用说了。书店对我来说是一个无限折叠的虫洞。每打开一本书,就能逃离简单枯燥的生活,寻找到一些新东西。
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
㊟柏林的传奇俱乐部 Berghain,在巨大的废弃电厂
单向 :“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惯常把第一眼看起来不像艺术品作品的东西,放在美术馆,甚至把美术馆空间完全转换成另一种空间”,如何看待两位艺术家这么做?
国内俱乐部之间发起过“场景交换”计划,和艺术家的手法似乎也存在某些共通之处?
孙熳 :这次分享会的名字就是 play together,这是我们一起玩耍的方式。其实对于这两位艺术家来说,他们所关注的一直都是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以及在当代社会中的存在与缺席。
和他们私人最直接相关的,俱乐部是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然后才有了后面的合作。他们有个理念是美术馆和俱乐部是有共性的,都必须“肉身到场”。就像俱乐部,只有站在现场,才能够真正享受音乐。在展览的空间里互动,是需要真实感的。
空间能够非常精准控制人的举动,甚至能够唤醒很多大家对于日常生活中忽视细节的意识。
Yifei :场景是靠时间积累的,包含细节及很多你感受到的东西。
Loopy 就是很代表城市的一个小场景。我在 loopy 做过展览,我们跟其他城市做过场景交换,去到北京、上海,或者把他们的俱乐部“搬”到杭州来,是更生活化的。
囧 :脱口秀也会有“错位”。国外的脱口秀演员会去临终病房演出,在即将去世的病人面前用死亡来开玩笑,把(悲伤)这些东西消解掉。
我一直想做的“错位”,是找到从 10 岁到 60 岁的普通人,男女都有,让他们各自说说生活中出现的荒谬、难题或是好笑的事。
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
㊟Van Gogh's Ear,2019。在纽约洛克菲勒第五大道入口处放置巨大的游泳池。
单向 :有感受到现在去美术馆的年轻人有什么不同吗?
孙熳 :以我个人经验来说吧,几年以前和朋友在一块儿,吃完饭以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顶多唱个 K 或看看电影。不知道要去哪玩,也不知道玩什么,不爱玩,不敢玩,中国的年轻人从来没有接受过“玩的教育”。现在有了很多可以玩的东西,不管是听脱口秀还是去音乐现场,或者到书店,一起去念诗,一起去分享。
美术馆也是处在这样的位置:它是一种受教育的方式,同时也是一个玩乐的地方。
单向 :从最初的文学俱乐部开始,人们在小酒馆谈论、交锋,在满足社交需求之外,更是创造出新的东西。当下这些有俱乐部感的场所,有诞生出什么有意思的“作品”吗?
Yifei :就像两位艺术家在俱乐部遇到,在 loopy 从认识到结婚的人也有很多(笑)。
我提供了一个向外释放的平台,让创作者可以在这里分享自己的创作,再去国外发歌、签约公司。很多人到这里就会有许多自发性,弹性会更大。
囧 :脱口秀一直是台上台下共创的,没有很清晰的界线。
演员在每场演出讲的都不太一样,会根据现场观众的反应去调整,存在很强的即时性。包括现场的灯光、空气、温度、湿度,每个毛孔的感受都会影响整场表演效果,比如在商场折叠椅的场景下,演出效果就是会比在大剧院的好,观众的目的性没有那么强。
孙熳 :从这一次展览来说,观众会感觉到走进了电影中暂停静止的某一帧画面,你似乎了解前情,但后面的剧情发展是需要自己去想象的。我们还设计了连环画、条漫式的互动,到场的人都可以去画。我们收到了上千份有意思的回复。
艺术家会从和观众的链接开始,去创想怎么做一个展览,去构建一个社群。
单向 :这次展览的联络及筹备都在疫情期间,这三年对美术馆、俱乐部及脱口秀有什么影响?
孙熳 :回想起来,是非常琐碎的无尽的远程会议。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就是在疫情期间,生活好像已经停滞了,但是工作还没有停止。艺术家们在柏林,我们在杭州,所以每次都要找到一个虚拟的中间时间,在双方清醒的时候抓紧时间开会。他们在柏林模拟我们的整个场馆,我们在这边接收他们为什么会那样思考,读取一切可以读取的信息,去呈现出来。
举办那个展前派对时,艺术家们无法到场,但又非常渴望参加。于是我们安排了三个工作人员,轮班上阵直播。他们在柏林的工作室放置了一个巨大的屏幕,试图感受现场。
㊟天目里美术馆 1F
Yifei :对于俱乐部来说,文化之间的交流很重要。以前我们会邀请很多国外的艺术家来音乐演出,最好的时候每月有两三场。疫情来了之后,这条线完全断了。我还要去跑外卖,想办法支撑店继续开。
三年下来,艺术少了交流,变得死气沉沉。现在放开了之后,估计在四月份会重新安排(国外音乐人的演出),我比较期待。但社区氛围得从零开始,以前建立的都不存在了。
柏林地下俱乐部一直是有很好的氛围。我对那些纯粹能量输出式的刺激,已经没有太多兴趣了,比较在意氛围。柏林有家俱乐部在河边,会在下午放音乐,大家吃吃烧烤、晒晒太阳。
有人在 loopy 墙上涂鸦,有句话我记得:“可以小众,禁止高人一等。”去俱乐部,要变成和吃饭、逛街一样的事。
这三年来,我觉得不管是人的身体还是心的伤害都非常大,这些伤害其实都是过不去的。我能做的就是好好做好 loopy,持续做好文化交流。
囧 :可能因为口红效应吧,脱口秀行业这两年在一个快速发展的阶段。可能大家压力的太多,都愿意去线下获取一些快乐。
我感受到一个趋势,现在都是新空间的概念,每个空间都不再限于原来的形式。电影院现在卖酒,书店、酒吧也都开放给脱口秀。空间是被打破的,以前只在标准剧院里的音乐剧、舞剧也有可能到书店,到更开放的空间里去演出。
单向 :书店是不赚钱的。十三邀小酒馆在疫情期间开业,不能营业的时间有一半多。疫情线下没有人流的时候,我们一直在通过其他方式来供给书店。我们不是在做书店,而是希望书店能成为年轻人的精神社区,不是说“投其所好”,而是能让更多人交流。
孙熳 :天目里美术馆也是在疫情期间开馆,面临各式的问题。和书店相通之处是,以内容为出发点,美术馆的初衷也并不是要“投其所好”,有些操作是和市场相悖的,但同时也要找到艺术与大家在现实生活中的共性。我们一直在思考,在摸索中坚持。
这三年我们能上网课、能工作,似乎还能生活,但是为什么我们觉得特别难受、憋屈,因为那些“非必要”的东西都得不到满足。美术馆其实就是深耕于这些“非必要”。希望接下来大家可以在共同的伤痛记忆里,珍惜这些非必要的东西,这也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
艾默格林与德拉塞特:
㊟拂晓展览现场局部,《还剩什么?》
㊟拂晓展览现场局部,《盛装打扮》
还剩什么?
对共同见证过现实的荒诞和脆弱的人来说,派对现场的高脚凳向内围合无法坐下、酒头在顾客的镜像位置、飞镖盘靶心偏离等一系列反常识的细节,不再显得诡异,它们和一个宿醉之后的梦产生的恍惚感并无不同。
我们更愿投注目光的,是那个与自身命运接近的人偶:只手支撑吊在钢索上,悬停在半空中,发出质疑。
天尚暗而即将明亮的微妙时刻,“拂晓”所喻指的积极底色,在抵抗、绝望、脱序乃至愚蠢之后,迎来解答质问的可能性:我们无法抑制对“一起玩耍”的索求,用自己有形的肉身到场,过生活。
(文内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天目里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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