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危机年轻化,我们能做什么
胡鑫宇失踪案虽已结束,与青少年自杀现象和心理健康有关的探讨却没有终点。是什么导致了这些年轻生命的逝去?除了惋惜,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本期漫谈,NFC脑洞研究所对话了来自华中师范大学,从事危机干预与自杀预防相关研究的心理学教授、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中心的吴才智老师。
▮NFC脑洞研究所:青少年出现比较强烈的自杀倾向时,有哪些外在行为上的表现,是我们应该引起注意的信号?
▮吴才智:从目前的研究和大量的临床实践来看,没有任何自杀是无缘无故的,一定是有原因的,且大多数自杀都是有征兆、有信号的。关键是周围的人知不知道这是征兆,是否意识到事情的危险性。
如果经常对身边的人表达出绝望的情绪,或者写下类似“活着真没意思”“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活不活着有什么关系”等文字,这些都是一个人内心痛苦的流露。大概20%~40%的青少年还会在不同阶段出现自残行为,如扯头发,咬手指,抠自己的手抠破皮,严重一点会划伤自己的手臂等。自残自伤与自杀是高度相关的。
作为专业人员,一旦遇到这样的问题,哪怕当事人没有直接表露自杀的念头,我们都会主动评估风险程度:当他说这段时间很纠结很痛苦,觉得活着都没有意思,我们会先表达理解“这段时间你遭受了这么多痛苦,这种想法的出现不是你的错”,再接着确认他是否有自杀的念头,还是已经做了什么准备……
但一般人没有经验,普遍缺乏一种“敏感性”,不知道那是问题,或者以为那不是问题。看见一个人在桥面上来来回回地走,大多数的人不认识他,可能就会忽视他的行为。
拥有敏感性,意味着我们要接受危机干预、自杀预防等训练,对这些东西有所关心。更重要的是,要跟当事人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你没有获得他的信任,就没办法走进他的内心,他也就不愿意跟你讲自己的真实感受,这种情况下就很难提供及时的帮助。
值得注意的是,有自杀的念头不一定会导致自杀的行为。从发生率上看,有10%的人在过去一年里都会报告自己产生过自杀念头,但真正实施行为的,少之又少。这中间是哪些保护因素起了作用,又是哪些危险因素促使念头变成行动,保护因素与危险因素又是怎样相互影响,目前学界还缺少令人信服的研究结论。从全球范围来看,自杀率大约为10/10万,而自杀意念的报告率是1/10,这中间相差1000倍。
▮NFC脑洞研究所:这种自杀意念的出现,有哪些心理学上的解释?
▮吴才智:自杀的念头往往是闯入式的,是自动化的一个过程。不是当事人有意要招来这种念头,而是它会让人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按照心理学家施奈德曼的理论,自杀是心理痛苦导致的。痛苦累积到一定程度,超出个人所能承受的阈值,变得无休无止、逃无可逃时,就会出现自杀风险。这个阈值因人而异,青少年对痛苦的感知也是极具差异化、个人化。
因而我们特别反对将自杀问题简单化。任何自杀都不是单一原因导致的,而是一个无比复杂的社会、心理和生物问题的综合体。家庭冲突、学业压力、校园霸凌等是导致自杀的外在因素,可能会在有些个体身上起主要作用,比如冲动性自杀,往往发生在人际冲突之后,心理学上叫“应激”。但外在因素并不是自杀的全部成因,内在因素同样不容忽视,比如性格与应对方式,以及个体在“生物易感性”的差异。这种易感性,通俗来说就是“更敏感”。
生物易感性决定了部分青少年更容易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压力。同样面对压力,有的人不在乎,有的人就很在乎,每个人看待自己、看待问题、看待痛苦的方式都不同,这就是当事人的主观现象世界。
可以说,生物易感性的存在揭示了人对压力的认知是不一样的,这要求我们不能简单地指责青少年:“为什么别人可以承受压力,而你不行。”
许多青少年还会把外在压力内化,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好,是自己活该,或是觉得自己很无能,是他人的累赘,没有办法改变现在的状态。当他失去对生活的掌控感,渐渐地就会失去价值感、意义感,进而感到痛苦和绝望。
当心理痛苦达到一定程度,如果处理或应对不当,可能还会导致或叠加精神病理性的改变,也就是精神障碍,就会更容易出现自杀行为。已知精神障碍是自杀最重要的危险因素,据西方发达国家的研究数据显示,90%的自杀者患有精神障碍,最常见的就是抑郁障碍(但不要把抑郁等同于自杀倾向。最新的研究表明,患有抑郁障碍的人群终身自杀率只有4%,有的抑郁障碍患者甚至从来没有自杀念头,这也是因人而异的)。
我们说人具有主观能动性,某种意义上来看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遇到危险时,这种能动性会增长,促使我们去调整、去改变、去抗争。但陷入痛苦泥潭中的青少年,为什么不反抗?不是他不反抗,而是因为个人经验或应对方式的局限,使得他过去的挣扎没有能够起到应有作用,有的甚至挣扎到筋疲力尽,已经丧失这种能力了,心理学上叫“习得性无助”。随着能动性的损伤,严重到一定程度时,他甚至会失去求助的能力,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发生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越是需要身边的人主动发现问题,主动伸手拉他一把。
▮NFC脑洞研究所:但当孩子发出求助信号,很多家长会倾向于认为是孩子自己的问题,或说“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我也只能逼你强大”。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种观念,以及该如何妥善地接住青少年的痛苦?
▮吴才智: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因为身心发展的不同步,阅历和认知的局限,心理发展水平的不足,他并没有大人想象或期待的那么成熟。他只有那么高的时候,看大人都是仰着头看的,看到的那个世界都是很庞然大物的。当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应对压力的时候,当他内在资源和能量耗尽的时候,他就更需要外界的帮助。
如果孩子第一次跟家长求助,反被指责是他自己的问题,比如他在学校被欺负了,父母反而说“怎么欺负的不是其它人,肯定是你不好,都是你的错”,孩子肯定会觉得委屈、不被理解和支持。以后他还愿意跟爸爸妈妈说吗?他只会关闭内心的大门,这种现象我们叫做“求助受挫”。显然,家长这个时候并没有成为他的资源和支撑。
如何去关心青少年,从策略上很难一两句话讲清楚,但我们希望家长和老师能够重视这个问题,能够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去体会他面对的压力,理解他承受的委屈,学会“蹲下身子和孩子说话”,然后再去开导、引导或指导。
就算不完全理解发生在孩子身上的事,也愿意对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一起想办法面对”,愿意拥抱、倾听、陪伴,这些都是很好的支持。即使没有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会令孩子感受到温暖。
能够陪伴孩子度过最艰难的时刻,他自己就会变得有经验,有信心,有能力,有资源,孩子内心那种想要变好、想要长大的天性就会自然而然带着他往前走。
当然,家长跟孩子之间长期形成的稳定化的交往方式,指望在短时间内改变是很困难的。包括前面提到的精神障碍问题,也不完全是家长自己能解决的事。如果孩子出现了自杀倾向,比如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想要自杀,或者已经开始制定自杀计划,查找方法、准备工具、留下遗书、出现自杀未遂行为等,一定要及时寻求心理健康或精神卫生专业人士的帮助。这种时候,只有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员介入,才能对孩子目前的状态做出准确的评估,然后共同商量出与自杀风险等级相匹配的干预措施,必要时加强管理、安全监护、转介咨询和医学治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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