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150年|许知远:他应对变革时的勇敢与迷惘,激起了我的共鸣
古往今来,人事相通。今天,活字君与书友们分享许知远的作品《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如许知远所言:“梁启超那一代人也面临一个加速度的、技术革命与知识爆炸的时代,他应对这些变革时的勇敢与迷惘,激起了我强烈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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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 文
本文原载于《青年变革者:梁启超(1873-1898)》
《From the Ruins of Empire: The Intellectuals Who Remade Asia》
Pankaj Mishra
《青年变革者:梁启超 1873—1898》作者:许知远,版本:活字文化 策划,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2019年
许知远在美国
第十一章 在长沙
十月二十日(11月14日),梁启超、李维格一行终于抵达长沙。
在小东门外的码头上,陈三立、江标、黄遵宪、邹代钧、熊希龄、唐才常等都前来迎接。有些人是梁启超的老朋友,另一些人则素未谋面,都是富有改革意识的官员与绅商,也是《时务报》的读者。
梁启超一行被簇拥到时务学堂。学堂设立在小东街与三贵街的交接处,这个宅子由连接的三座四合院构成,中间还有一个天井花园,因其昔日主人刘权之曾出任协办大学士,被称为“国相府”,刘权之的两个弟弟也都仕途风光,因此门前又得名“三贵街”。学生们在堂前放鞭炮迎接到来的教习,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将同在一院,教习们在院里住,学生宿舍在最后一进。
陈宝箴正忙于主持武考,开学日期推迟到了下月初。梁启超随即卷入了当地的社交生活,成为官员、士绅、学子谈论的中心和各种邀约的对象,“宾客盈门,款待优渥”。黄遵宪、陈三立、江标自不必说,本地士绅也表现出强烈的诚意。王先谦、张雨珊觉得需要“特加热闹”,便在曾忠襄祠设宴,请来戏班,欢迎这位二十四岁的总教习一行。祠堂是为曾国藩建的,是本城社交生活的中心。
五十七岁的王先谦是公认的湖南文坛领袖,二十三岁就高中进士,还曾出任国子监祭酒。1889年,他辞官回到长沙,出任岳麓书院的山长。这座书院以其伟大传统著称,朱熹曾在这里讲学,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这些19世纪的经世人物也曾就读于此。王先谦如今决定把一些新精神引入其中,修改了书院课程,“不用时文,课经史,兼算学”。他不仅自己阅读《时务报》,还买来让诸生一起阅读。
这股热情也表现在四十八岁的皮锡瑞身上。他因在湖南龙潭书院与南昌经训书院的教学与著述获得广泛的声誉,是今文学派的拥护者,相信古文《尚书》是伪作。“倦时阅《时务报》数本,每日皆然”。“阅所携《时务报》《知新报》......梁卓如痛言中国变法,止知讲求船只枪炮,徒为西人利;不知讲求学校、科举、官制,西人无所利于此,故不以此劝变法,其实此乃根本所在。可谓探源之论。”他对康有为颇为感佩,“统筹全局,权其先后缓急之序,一一如指诸掌,终以南海之四上书为最”。
梁启超本人却与众人想象的不同。在黄遵宪召集的一次聚会中,皮锡瑞发现梁启超“貌不甚扬,亦不善谈”,比起纸面上那个雄辩滔滔的主笔,他本人更像个谦逊的青年。或许,梁启超浓重的广东口音也是一层阻碍。
除却饮宴,郊游也是欢迎仪式的一部分。湖南名士易鼎邀请梁启超、李维格同游岳麓山,同行者还有江标、陈三立、熊希龄、蒋德钧、陈莅唐,后两者是湖南督销局总办与会办。黄遵宪因事未到。游山之后,他们再“同登舟饮至二鼓”,边饮酒边大谈时事。
熊希龄说,《湘学报》将改用铅字印刷,印刷机从上海运来;蒋德钧提到“制造局止作电灯,锅炉小,尚不能多出”,陈巡抚“欲制枪炮,恐不能办,计此厂非二百万金不可”;他们还说起岳麓书院要“仿西学式,教算学、方言”,但“现在算学止二人,方言止一人”,书院还要“别造房屋二间”。皮锡瑞则问梁启超,陈宝箴为何不信素王改制论,梁猜测是由于“学派不合”,也“似恐犯时忌”。
游湘江、登岳麓山、拜屈原祠堂是不可少的游览。长沙城内则乏善可陈。作为一个从上海到来的年轻人,没有太多可探索的。最繁华的坡子街与上海四马路不可同日而语,不但没有西餐厅与橱窗、跑马场这些新事物,就连一个洋人也见不到,一个德国人年初曾试图进入长沙城,惹得书院学子们愤怒异常,甚至用石头砸他,差一点酿成外交事件。城里唯有富文、新学两家书店出售一些洋书,还有一家豆豉店代售《时务报》。
喧闹非凡的火宫殿是湖南人元气充沛生活的象征,但梁启超会喜欢那股辛辣味道吗?时务学堂的招生考试是在贾谊的祠堂进行,这里倒是值得一逛。贾谊这个汉代天才以雄辩文采与政治洞察著称,此前谭嗣同正以他来作比梁启超。不过梁不是君主专制的拥趸,断然不会同意贾谊那套政治哲学的。
贾谊被贬长沙,写下著名的《吊屈原赋》,他也和屈原一起都被后世当作湖南文化的象征,他们才华闪耀,纠缠于文学与政治。长久以来,因为被崇山峻岭包围的地理特征,湖南一直处在中国政治与文化的边缘,直到1724年才确立为行省。湖南人也自认是中原文化的边缘者,并因此有了“劲”“悍”“直”“刚”的性格。“他们就像欧洲比利牛斯山和美国阿勒格尼山上的居民那样非常特别,既不欢迎陌生人,又缺乏有教养的礼貌,却能独立自强”,一位美国旅行家日后写道。他发现“长沙街道上的行人语音混杂,仿佛这儿是中国的巴别塔”。
但湖南命运因广东人的叛乱而改变。曾国藩创建的湘军镇压了太平天国,重塑清帝国,湖南人随之跃至舞台中央。整整三十年,湖南人主宰了帝国的政治与军事世界,在最高潮的一刻,天下督抚的一半人都来自湖南。以新宁县为例,在1850年前的两百多年时间,该县产生的最高官员不过是县令,之后却出现了三名总督、一名巡抚、七十三名司道府县官员,还有五十三名提督、五十八名总兵、五十六名副将和参将。
一个吊诡的现象随之出现。空前的权力、荣耀、财富涌向湖南,带给这个省份强烈的自我意识,同时加剧了它的封闭。写作《海国图志》的魏源,开启洋务运动的曾国藩,首任驻外公使郭嵩焘、创建马尾船厂的左宗棠,清帝国的诸多变革因湖南人而起,但他们却未能把变革带入自己家乡,甚至因新尝试惨遭唾弃。曾纪泽以汽船将曾国藩灵柩送回湖南时,全省为之哗然。郭嵩焘前往伦敦时,他的朋友王闿运说他“殆已中洋毒”,甚至不无夸张地声称湖南人耻于与其为伍。或许因为太平天国以上帝为名义,湖南人尤其与“洋”为敌,他们认定自己不但重塑了政治秩序,更是文化秩序的捍卫者。对于传教士,湖南更是一座“铁门”,长沙与拉萨、紫禁城并列,是“现今世上少数让外国人不敢进入的地方”。当西方影响在广州、上海、天津、福州已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长沙什么也没发生。这里不仅抵制洋人,有时还会主动出击,一位叫周汉的湖南士人撰写了大量反洋教的小册子,成为席卷长江流域的反教骚乱的主要催化剂。
但这座城市其实也在孕育着某种新精神,梁启超正是为此而来。在北门外,和丰火柴厂生产的红头、黑头火柴颇受欢迎,它雇佣了几百名女工,或许是梁启超提倡的女性解放的最佳例证;从长沙至湘潭、常德、岳州的火轮刚刚试航成功,从汉口到长沙的电报线也架设完成;《湘学报》创办不久,公开承认自己是《时务报》与《万国公报》的仿效者;宝善成机器制造公司也已经成立,有小马力锅炉一具,刨床、车床各一台,还计划制造电气灯、东洋车等;这家公司还设立了发电厂,为学堂、报馆及沿街商店架设电线,试行电灯照明,一位本地居民就看到“水风井电气灯,烂烂然”。
这新精神缘于一场失败与一位新巡抚的到来。湖南人的自我中心感在甲午之战中被摧毁殆尽。巡抚吴大澂招募湘勇,亲赴前线,想重温湘军辉煌,却在牛庄、营口、田庄台接连败退。仅存的湖南中兴将领刘坤一出任前线总指挥后,也毫无作为。持续了三十年的湘军神话终于破灭了。
失败带来反省,而陈宝箴的到来则使反省进一步转化成行动。1895年秋天,这位六十四岁的江西人被授予湖南巡抚一职,这是恭亲王主持中枢后人事调整的一部分。陈宝箴历经帝国半个世纪的变化。他在1860年前往北京会试时,恰遇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给他带来了深刻的刺激。陈宝箴回乡探望母亲时,见到驻扎在安庆的曾国藩,后者叹他为“海内奇士”,期望他能“转移风气”,陈也随即加入湘军作战。在浙江、广东、直隶出任按察使、布政使等职时,陈宝箴整治河道、查肃官吏,但或许因为不是湖南人,他从未有真正施展才能的机会。甲午战争爆发后,他被任命为东征湘军的粮台,驻扎天津,被刘坤一称为“军兴粮台所仅见”。他也曾严厉批评李鸿章,不过他的批评与众不同,不在于北洋作战不利、马关和谈受辱,而是因为李鸿章屈从于主战派压力,明知没有把握,还仓促应战。
战败没有终止陈宝箴的政治生命,反而让他获得了实现抱负的机会。他的长子陈三立听闻任命时“独窃喜自慰”,三立富有政治策略与人际网络,是他最杰出的助手。在中国陷入整体危机之时,他们认定“湖南据东南上游,号天下胜兵处,其士人率果敢负气可用,又土地奥衍,煤铁五金之产毕具”,他们可能在此“营一隅为天下倡,立富强根基,足备非常之变”。这也是清帝国晚期政治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地方权力迅速兴起,变革力量来自地方而非中央。
他们的理念即刻得到呼应。湖南学政江标深具改革意识,这位翰林学士皮肤白皙、样貌俊俏,曾就读于同文馆,是薛福成的追随者。1894年履任湖南后,他将数学、科学引入书院课程,并支持谭嗣同、唐才常在浏阳创办算学馆。
一个具有变革意识的士绅群体慢慢浮现出来,既有王先谦、朱昌琳式的人物,他们已六七十岁高龄,目睹湖南兴起,与名臣们颇有交往;也有中生代的张祖同、蒋德钧、邹代钧,他们生于中兴气氛中,却在成年时遭遇国难;还有年轻一代的唐才常、熊希龄,正血气方刚,具有强烈的行动欲。这三代人都因甲午之败而重新思考湖南的命运,构成了一个改革同盟,推动各种变化。邹代钧管理陈宝箴推行的第一个重要计划矿务局,朱昌琳负责官钱局、铸钱局,张祖同筹办电线、电灯,王先谦推动制造公司的建立,熊希龄、蒋德钧则办理轮船、铁路。当然,所有的行动中,他们经常集体出现。
原刊《青年变革者:梁启超 1873—18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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