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张雅丽
编辑 | 毛翊君
刚开年,邹雪又过上早9晚12的学习生活。她从老家五线小城公主岭,到70公里外的长春市区培训机构暂住,准备半年后的教师编考试。去年,她已经失败过一次,损失了妈妈四处借来的23800块。她28岁,去杭州漂了两年,在一家公司给人买黄金,2019年继父白血病去世后,结束了这份总要出差的高强度工作,回到公主岭,跟妈妈和弟弟住在出租房里,租金一年八千。原先的房子卖了,也是因为继父——开大客车时出了交通事故,进看守所后还背负高额赔偿。这几年赶上疫情,她在小城里的私营辅导机构当老师,一个月工资3000出头,老板经常不给交社保。她日子过得紧巴巴,没什么积蓄。妈妈给人做催乳师,也接不到什么活了,一家开始靠倒腾三四张信用卡。邹雪“受够了这样的生活”,跟妈妈说就算借钱,也要去培训考编,“我得稳定下来”。中公“保过班”进入她的视线,就在离住处一条马路的教育点里,她看到“吉林协议系列教师项目,半年定制随机学”,课时一个半月,按照合同,如果考试失败,会在结果公示后的45个工作日全额退款。现在离考试过去了八个月,失败的邹雪还没收到这笔退款。中公方告诉她,退费的学员太多,需要排期。后来,她给各处轮番打电话,都没有下文。截至今年2月16日,在互联网投诉平台上,对中公教育的投诉已经超过了9万条。这其中,95%以上是涉及退费问题。有人原本打算用这笔钱结婚,有人等着用它给父亲看病。多数人是在过去三年的疫情生活中,想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忽然被动地开始寄托上了稳定的编制。去年五月,在接连两个月领到800块底薪后,山东临沂的王大鹏决定辞掉私立校体育老师的工作,全职备考事业编。由于疫情停课,原本占三千多工资中大头的课时费没了,他连车贷都还不上。2017年大学毕业后,王大鹏就一边工作一边考编,投入中公的钱超过6万,他考上过安徽、江苏的编制,但考虑之后最终都没去,“在外省买房、结婚,都是压力。”他也报过中公和浦发银行合作的贷款课程“理想学”,有些考试没通过,原本该全额退,但钱一直没拿出来,只好退转成其他课程。今年过年,王大鹏相过亲的姑娘就有四五个,加上前几年的话,跟走马灯一样。年轻人把各自的条件台面上一摆,聊几句就知道合不合适。“做生意的年入百万,比不上编制里的。”王大鹏对这个规则了然于胸。●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近十年,中公教育靠包过、不过全退或部分退款等类金融模式的“协议班”——包括公务员、事业单位及教师招录培训,经营和业绩高速增长,股价也持续走高。此后,这种模式在相关培训市场被广泛运用。而今年,仅从考公需求来看,据国家公务员局数据,国考资格过审人数超250万,同比增长25%,达近十年之最。
这次,坐在另一所培训机构的教室里,邹雪还是觉得“太卷了”。一个班里的学员有六七十个,整个机构有很多班。她记得,去年公主岭全市有几百人报名考教师编,只招七个。2021年“双减”之后,邹雪在私营辅导机构的工资越来越少,从3000多降到1600,再到1400,甚至更少。几个月里,一个校区陆续走了七个员工。光她知道的,就有三人考编,但只有一个上了岸。一开始,邹雪是抗拒这个选项的。硬挺着到了去年6月,她还是不敢辞职,想着疫情之下,走了可能会一点收入都没了。她还是喜欢跟学生们待在一起,觉得自己经历复杂,出身不好,孩子们的可爱、简单能治愈她。因为妈妈总被爸爸打,在邹雪小学三年级时,两人离了婚。后来妈妈跟继父生了儿子,她感觉家里的关爱都给了弟弟,而自己从一个长托班出来,又进了另一个长托班,在三个姨的家里轮着住。她无数次觉得,如果没有弟弟,自己会不会不用过得那样辛苦,“我甚至有点恨他。”邹雪跟父母的关系都不好。中学快毕业那年,她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亲爸空着手看望,她一下很不是滋味,“这些年一分钱没给我花过。”大专二年级之后,邹雪就很难再能从妈妈那要出生活费,每次收到的是一两百,和“家里不容易”的提醒。她读的是小学初等英语的师范方向,妈妈做的决定,因为觉得她英语成绩还可以,好就业。成长中,这样的剥夺感常有。初中时她喜欢画画,后来也被妈妈中断了,为了让她好好学主科。高中时,周围人说她声音和外形条件好,她想学播音主持,因为没钱最后也没让学。后来,邹雪做微商、在大排档里卖啤酒,养活自己直到大专毕了业。“因为卖黄金挣得多”,她到杭州挣扎新的生活,但最后还是被继父的变故给拽回现实。去年,吉林公主岭连续封控三个月,妈妈打不到零工,弟弟在家上网课,老想着打游戏,高二的成绩从600多分降到300多。她想着,自己也快30了,得先稳定下来才能顾上这个家,不得不背水一战去考编。“三十岁”,好几个女学员提到这个头上的“铁箍”。一个东北女孩在老家读完大学后,到北京做了三年金融商务,加班和单一的生活让她感到厌倦。2021年,她在疫情中高烧了两次,生病后的孤独感没法消除,身边的人总提醒她,“你快30岁了,卡着这个时间试试稳定的选择,不会后悔。”犹豫了两个月,她决定回家考公。她也选了中公“理想学”的保过班,贷款43800元,60多天课程包含冲刺2022年的省考和国考。她在北京每月工资一万出头,没攒到什么钱,家在农村种着十几亩玉米,去年收成不好,减产了一半,紧紧巴巴大概就两万。她想着,这个考试即便没过,到时候退费也没什么损失。疫情打破了她的计划,吉林三月的省考推迟到了七月,但银行的还款日期照旧。中公告诉她,如果不还款,会影响个人征信。她不得不厚着脸皮,跟家里要了两万块,先还了一部分。●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邹雪的妈妈也还在为那没着落的23800着急上火。过去这些年,这个农村妇女有太多欠债的回忆,一个人带着邹雪和小儿子生活,做小买卖,给人搓澡,打零工,借钱给丈夫平了事、送了葬。她的三个亲姐妹也过得不好,借不出钱来,只能试探地找丈夫生前的兄弟,“那滋味,我现在想起来都想哭。”现在,月初几张卡上欠出七万块,不知道怎么填。
2月21号,邹雪意外发现,卡上收到了中公教育打来的2380元退费。她意识到,那笔本该被全额退还的学费,被强制分成了十期退还。据多家媒体报道,近两年由于退费率高,加上现金流充裕时大手笔买地买楼“短债长投”,最终造成如今无钱退费的困局。目前,中公教育的退费难投诉正在全国蔓延,几乎遍布其有办学的31个省区。“这就是个心理安慰的智商税。”荆大川在中公华北某分部当了两年讲师,主教申论和面试课程。去年八月,他笃定了这个判断。过去一年,他所在的部门整体经历了三次降薪。绩点下调,每天120元的出差补助取消等等,让90个讲师走得只剩20人。在八月的考试旺季,荆大川被派到邻省的多省联考班,他意外发现,当地研究院给他配置的三位助教竟然是计算机维护、行政和销售人员,上岗前只经过两个小时的专业课程培训。荆大川带的是学员通过笔试后再上的面试课,半个月的课程收费三四万。最终,将近60个学员,只有三分之一勉强上岸。他说因为看不下去想辞职,但他刚结婚,还供着房贷,赶上去年底的疫情,没走成。一个2017年入职吉林中公教育的前员工,在2021年秋天离职了。她说进公司时,扩张势头迅猛,她成为了中公工号以十万开头的员工。她从一所普本美术专业毕业,进去之后做了助教,负责批改作业、督促学员学习,考试旺季时要到全国各地出差。疫情后无法出省上课,绩效降低,干不下去之后,她反而交了学费给自己报了一个教师编的保过班。●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关于考上教师编以后的生活,邹雪只有一种抽象的概念,“稳定”。她难以描摹和想象那具体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思忖半天,她只能说出,“有饭吃吧。”为此她再次坚定报班,这次花了三万,是从男友的信用卡里套出来的——这让她感受到了爱情。
但妈妈对这个男朋友并不满意,觉得他16岁就进了社会,在汽车配件厂做工,父亲有小儿麻痹,家里的房子是花8万块买的,借的钱还没还完。之前她给女儿介绍过一个对象,有钱,可情绪不稳定,邹雪不能接受。“我自己的条件,还能找什么样的人呢?”疫情之后,全家的日子过得更差,她想自己必须得稳定下来,不能再依靠别人了。今年春节,许多学员过得都不好。山东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宝妈,在2020年就报了班,跟丈夫商量,把当年结婚时的钱拿出来,支付了23800的学费。这个新年,她连新衣服都没给孩子们买,二宝穿了大宝的衣服。她的爷爷那会儿还感染了新冠,住院治疗二十多天,她的学费拿不回来,只能眼见着农村的父母东拼西凑出4万块医药费。她看到网上有律师说可以帮忙讨要学费,但不敢尝试,觉得有风险。有些学员为了追回这笔钱,又掉入新的陷阱——很多账号在网上出现,假装中公已经退费成功的学员、老师代理,声称可以帮忙追回学费,但钱打过去,就没了消息。这个新年,邹雪家过得比往年还要惨淡。饺子没包,碗里的酸菜,让她连拍照发朋友圈的兴致都没有。在电话里诉说这些的时候,邹雪细软的娃娃音变得沙哑起来。备考的压力和经济的窘迫,让她时常被崩盘的情绪袭击。几天前,在男友面前,她歇斯底里地哭喊了一通。但哭过之后,她仍然严格控制自己的作息,中午12点下课后快速吃饭,保证午睡再上下午从2点上到5点的课,不允许自己走神。晚饭后,她会回到教室,一直学习到9点,夜里继续在床上背资料和单词到凌晨。关于那前路不明的两万块退费,邹雪不想再想了。自己这次提前半年学习,去年还参加过一次考试,和教室里那些新加入的学员相比,上岸的概率总该更大一些吧,她这样想。(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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