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经常有读者问我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今AI翻译那么准确，那么快捷，为什么还需要学外语？简要回答的话，那就是因为人们不学外语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没必要再额外增加一个。复杂一点回答的话，可能应该这样说：你得成为你自己。
我在《槽边往事》做过许多次翻译练习。其中有两篇流传甚广，一篇是《Netflix文化：自由与责任》，一篇是《Naval：如何不靠运气致富》。受欢迎的原因首先肯定是好奇，当年有读者想了解Netflix如何异军突起，它的企业文化是什么，也有读者想了解Naval在硅谷发大财究竟是靠什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想法。当然，读者为这种好奇心所驱使，一旦点开文章之后，吸引他们继续读下去的原因就变成了文章中的思想。Netflix对于企业内部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理解，Naval对什么是财富如何累积财富的想法，它们都是很独特的存在，在此之前，在别处，你可能从未听闻，也从未朝着那个方向想过，而别人已经做成了完整的体系，并且输出了结果。因为我或者他人翻译了，所以你才能读到。这就意味着，你触及这样的新想法新思路，不取决于你自己，而是取决于他人，他人几时翻译，如何翻译。那么也就是说，你因为自己缺乏阅读外文的能力，限制了你自己，限制了你开拓自己的视野，限制了你吸收新鲜的思想。而你本身有这种开拓和汲取的本能，原本可以做到，是因为你自身的缘故，延缓或者阻遏了你成长成为你自己的进程。现在有AI了，似乎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你不再需要和菜头、和菜根、和菜叶他们翻译，你只需要用手指头点几下，你就可以得到一篇漂亮的译文。这是个事实，也是未来的趋势，我都同意。但我还是认为，我看原文和你看译文之间，依然存在着很大的差异。
比如，一个伦敦人说“这很有趣”，这是逐字逐句地直译。AI可能翻译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但我在阅读的时候，根据上下文，这几个字可以理解为：你高兴就好，我不赞同，你在胡说八道，我没有任何兴趣......等等意思。同样的，一个京都人称赞邻居的新衣时说“和桑，你的这件衣服真的很特别呢”，AI会选择这样的翻译。但是对于一个熟悉日文文化，或者熟悉京都人脾性的译者而言，他可能会理解为：你穿这种奇装异服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看翻译件，是为了理解文本的含义。学习外文，是为了理解人，理解不同人的不同想法，不同的思维方式。这中间的区别当然很大。
同样是说伽利略的自由落地实验，中文世界里有三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著名的比萨斜塔实验，伽利略亲自登塔，同时扔下轻重不同的两个铁球，铁球同时落地，欢呼声四起，伽利略击溃亚里士多德。第二个版本在中学《物理学》教辅里，说的是伽利略用不同质量的球从同一个斜面上滚下来，发现时间一致。于是，他开始逐步提升斜面的坡度，发现时间依然一致。于是，他想到把斜面提升到90°垂直，不就是自由落地运动了吗？亚里士多德败了。还有第三个版本，看过的人应该甚少。它根本就没有实物，而是纯粹的思想实验：用一根铁链把两个轻重不同的铁球连在一起然后扔下去，那么，它们会因为速度不同相互拉扯，导致落地时间变长，还是因为它们连在一起之后，比任何单独一个铁球都重，导致落地时间变得更短？亚里士多德自相矛盾了。第一个版本最有戏剧性，流传也最广。第三个版本最为复杂，全靠推理，就没有多少人知道。那么，同样是译本，多数人得到的是第一个，得到了一个故事。少数人得到的是第三个，得到的是一种思考方法。如果你想看文本，听故事，那么你得到的总会是第一个版本。而如果你想要透过语言了解人，理解他人的思考，那么你不单会得到第三个版本，而且你很可能看到的是原版教科书。不止于此，你还会发现这种基于纯逻辑和纯理性的思考方式，在某一类语言之下是一种常用方式，它们在文化上本身就具有深厚的基础，有一大类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思考问题---思考的形式由语言来体现，于是学习语言就是学习思考方式，AI帮不了你这个忙。同样是表达大时代下小人物的命运，在一种文化里，人们会这么写开头：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而在另外一种文化里，人们会这么写开头：47岁的股票交易员鲍勃·布兰登站在56楼办公室窗前，点燃最后一支香烟，想要驱散眼前的雾霾和惨淡的心情。许多国内的特稿或者人物类报道团队现在都这么写：凌晨5点45，家住通州幸福家园的赵得柱先生站在小区栏杆前，他深吸一口气，又紧了紧鞋带，戴上线手套，熟练地准备开始翻越。这是他们学习新闻写作范文的结果，于是聚光灯打在赵得柱身上，正如曾经一模一样打在鲍勃·布兰登身上一样。为什么不是聚光灯先打在异蛇身上，然后才打到蒋氏身上？因为大家思维一件事，一个现象的方式不同。有些文化里认为前因后果最重要，而有些文化里认为具体的人和具体的境遇最重要，落脚点究竟是事还是人，彼此完全不同。这同样也是AI翻译不会告诉你的，AI可以把全世界所有语种的所有文本都翻译为你的母语，你每一字每一句都能读懂，但你依然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那么写。用AI翻译代替学习外文？很有趣的想法.....想一想，还真的是一种很别致的方法呢。
标题：《穿越昼与夜》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所有图片AI算法提供：Midjourney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微信号】Bitsea
个人转载内容至朋友圈和群聊天，无需特别申请版权许可。
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穿越昼与夜》
和菜头的小肉手
Midjourney
南派三叔专区
南派，这张《 穿越昼与夜 》送给你。春节前，有汽车厂商联系我，希望我用AI为他们的汽车画几张广告招贴。然后和大多数网络广告项目一样，最终又悄无声息。今天我在网上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画法，你可以假设这是未来某一天我们开着法拉利穿过意大利的小巷，从正午一直开到夜色阑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