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解冻”的音乐剧演员:期待“剧场重新开花”的那天
〓 赵嘉艳的新角色“芸娘”原本要在3月底上演。
这让她很不适应:除了要“预判”对手的反应,网络延迟带来的沉默和犹豫也总让她无法入戏。在她的认知里,演员不是程式化的工作,是灵活的、需要打开感官去应对。演员们很忌讳在表演中“预判”搭档的反应,因为这不专业。而为了线上排练的质量,赵嘉艳笑称,自己已经“打破了作为一个合格演员的标准”。
6月1日起,上海各项秩序逐渐恢复。静默两个月后终于等到这一天,赵嘉艳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激动。这天凌晨她失眠了。中午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所在社区的疫情防控群、党员志愿者微信群,都被居委会解散了。她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封控期间,赵嘉艳在社区里做团购志愿者,帮邻居团菜、分发,那是她过去两个月里“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现在解封了,邻居们回去上班、恢复正常社交,在她看来,其他人找回了自己原本的自我价值,而她好像停在了一个真空地带。
〓 封控期间,赵嘉艳在社区做志愿者。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为“非必要”的演出行业,音乐剧需要慢慢“解冻”。而整整一个季度的停摆给行业带来的不确定性,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恢复。
“有没有人想听我唱歌呀”
在赵嘉艳原本的计划里,这个春天她应该是极其忙碌的:三四月份紧锣密鼓地排练,两部以她为女主的戏将轮番上演;五月趁休息去旅游;六月复排一部曾经出演过的戏。因为去年的剧目全都在春节前收官,她计划着在今年上半年好好琢磨角色、全新出发。
但她的工作在3月中旬停了下来。5月下旬,她得知6月原本要复排的戏也被延期。这意味着整个2022上半年,她没有上台演过一场戏。
〓 赵嘉艳(右)在演出中。图/上海文化广场
美声出身的演员殷浩伦去年刚进音乐剧圈。常驻北京的他3月下旬来到上海,才进组排练了4天,就被叫停。4月初,剧组改为线上排练,但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箱子、雨伞等道具都放在排练厅,家里也没有T型舞台。更要命的是,戏中的舞蹈多是双人舞,但在视频会议里,编舞老师每次一个人展示两人的舞蹈动作,只能对着空气搭一下肩、扶一下腰;加上视频是镜像的,殷浩伦总是得反应一会儿,“这是左手,还是右手?”
如果顺利,殷浩伦的戏应该在5月上旬合成、下旬上演。6月初,他收到通知,6月6号要恢复排练了。但他很快又得知,排练厅附近在排查密接者,排练又要延迟一周。
“有没有人想听我唱歌呀?”在家憋了一段时间后的一个下午,李炜铃打开窗户,对着窗外喊——她想好了,假如邻居们回答了她,她一定要问问他们想听什么歌,她给他们唱。
但窗外无人回应。
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的李炜铃是中国最好的音乐剧女演员之一,参演的几乎都是大制作中的女主角。对李炜铃来说,封控的日子不算太闲。她是大学老师——即使不排练、不演出,也要上网课、准备期末考。
〓 李炜铃给学生上网课时的留影。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4月16日,她原本要在西安献唱一场迪士尼金曲音乐会。被问到那天在做什么时,她拿起手机翻了翻朋友圈,才想起那天在家烤了一个熔岩蛋糕。她在微博上给粉丝分享她的作品,粉丝们调侃说,蛋糕像“平底锅”、“照妖镜”。但她很满意,“如果没有疫情的话,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尝试自己做甜品。这蛋糕虽然卖相不好,但味道还不错。”
〓 李炜铃做的熔岩蛋糕被粉丝说像“平底锅”和“照妖镜”。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李炜铃来自厦门,海边炽烈的阳光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雀斑, “阳光对我来说就像氧气一样!不能出门骑车晒太阳,太难受了”。足不出户的这段日子,这位“厦门海娃”时刻告诫自己,“要控制灵魂对自由的渴望”。
“就好像看到剧场重新开花了一样”
对演出行业从业者来说,2022年的春天是他们第二次经历停摆了。殷浩伦也不例外。
2019年夏天,殷浩伦作为美声歌手参加了声乐综艺《声入人心》的第二季。节目结束后,他受邀参加巡演、录制和拍摄,全国各地飞。但2020年春节前,疫情给他踩了急刹车——他回家过年,在家一躺就是五个月。
殷浩伦成长在音乐之家,妈妈是钢琴老师。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中国音乐学院附中的声乐歌剧专业。高中时期他看了《歌剧魅影》、《悲惨世界》等经典音乐剧,就找了老师学习音乐剧、准备艺考,“当时年纪小,憋着一股劲儿就想要换专业”。
但家人希望他继续学习音乐,而非表演。最后他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的声乐歌剧系。
在声歌系的五年里,殷浩伦在歌剧院当过群演、带过艺考生——
〓 殷浩伦在演出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哪怕来自金字塔尖的音乐院校,由于专业院团的演出机会太少,学音乐、当老师的“业内闭环”是一种常态。毕业后,他还给录音棚录制声乐小样,但很长时间里都没找到“吃穿不愁”的稳定工作。
2019年参演《声入人心》是一个转机,但他的事业刚起步,又遇到了2020年初的疫情。疫情常态持续了两年多,“演出行业比较惨,很多工作一直在推迟。有的推迟一年半载,到最后就黄了。”
从艺考前那个辗转学习音乐剧的夏天,到去年进入人生第一部音乐剧剧组,殷浩伦等待了整整11年。这一次再次按下暂停键,他的心态稳了很多,“毕竟是第二次经历了,我又长了两岁。更何况,现在我有整整一本台词和歌曲可以学。”
2020年那次居家隔离,李炜铃没太焦虑,“当时真的觉得病毒很可怕。先把病毒的事解决了,剧场的事可以慢慢来。”她认为自己算是幸运的,那时上海文化广场复工后上演的第一部戏《春之觉醒》,她就是女主角。
彼时的剧院只允许30%上座率,“30%的座位都坐满了。我相信观众都是因为特别热爱音乐剧才来的。”后来,她见证了剧场上座率恢复到50%、75%再到100%的过程,“就好像看到剧场重新开花了一样”。
“上海观众把台上的演员唱哭了”
对音乐剧不了解的人,恐怕也很难理解演员和剧迷们对它的热爱。
2002年6月,一架波音747飞机从旧金山飞抵上海,搭载着90吨重、造价超过400万美元的《悲惨世界》舞台道具。彼时这部在伦敦西区连续上演17年、在全球35个国家演出过4万多场的经典音乐剧,历经整整5年的谈判才成功落地上海。
那是国外原版音乐剧第一次在中国上演。2002年也被视作上海的音乐剧“元年”,上海音乐学院在这一年成立了音乐戏剧系。当年还在上高中,“没有钱也没时间”的剧迷满月错过了那场演出。后来的每一年,上海都有国外原版音乐剧上演。上了大学的满月终于有了自由时间和零花钱,《狮子王》等百老汇音乐剧成了她每年必看的娱乐。
但那时,在上海和少数剧迷之外,仍然很少人知道什么是音乐剧。
2006年,厦门高中生李炜铃要参加艺考,偶然得知了“音乐剧”这种艺术形式。就在同一年,上海外国语大学成立了音乐剧社团。赵嘉艳在5年后成为了这个社团的社长,但她在学校排练、演出之余总被问道:“你们在干什么?音乐剧是什么?是歌剧吗?”
从上外国贸专业毕业后,赵嘉艳进入了一家国企。但她放不下音乐剧梦,会在上班之余参加剧组面试。用她的话来说,2013年左右的音乐剧产业“还不景气”,“没什么机会,剧组看到非科班出身的简历,会直接刷掉”。所以,在面试成功,可以当音乐剧《Q大道》的“超级替补”时,她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辞掉了令人艳羡的稳定工作。
李炜铃从小就是迪士尼的死忠粉。2014年,得知即将落成的上海迪士尼乐园要为驻场音乐剧《狮子王》招募演员,她热血上涌——她爱这部戏,也热爱娜娜这个角色。当时她想的不是“我要去面试”,而是“我必须面上这个角色”。后来,经过5轮、历时3年的面试,她梦想成真。
她一边做演员,一边带学生,“现在我能把我的实践经验教给学生,他们可以带着我的经验在舞台上实践,有时甚至能和我的学生同场竞技。这些都可以在上海这座城市实现。”
在这座城市,还有许多热爱音乐剧的观众。
长大后,满月一直想弥补高中时的遗憾。当《悲惨世界》的法语版音乐会2018年来上海时,在外旅游的满月特意改签了机票,提前回上海。那时她已经是骨灰级音乐剧迷,喜欢的剧可以连刷十几场——上海的剧迷们爱钻研,看演出的机会又多,这不算什么新鲜事。
〓 2019年,法语音乐剧《巴黎圣母院》在上海。程靖/摄
她最爱的《摇滚莫扎特》那年也在上海上演。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剧迷们冲到台前,跟着音乐大声合唱。大幕重新拉开,剧迷们拍着手、唱着歌、尖叫着为演员们喝彩。
最后,在剧迷们《纵情人生》的歌声中,主演米开朗琪罗·勒孔特干脆从舞台中央走上前,坐在台口,静静地听着。一曲听毕,其他演员也都纷纷走到台中央。和观众道别的时候,米开朗琪罗几次哽咽地说不出话。观众拍下的返场视频里,一位女演员拉起自己的裙摆擦眼泪。
2021年,全国音乐剧行业演出1.53万场,票房10亿元,体量不及一部院线电影。但这其中是从业者们的生计和梦想,是无数剧迷们的快乐和寄托。
2020年5月29日和30日,在剧院停摆127天后,上海文化广场剧院举办了两场复演音乐会。赵嘉艳、李炜铃和满月都去了现场。
〓 2020年5月29日,上海文化广场复演音乐会,观众席上贴的隔座封条。
两年后的5月30日,满月在朋友圈里重发了那场演出的照片。
她感慨,不知道下一次再走进剧场会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演员们也在等待下一次登台。上海秩序逐渐恢复后,此前还未走出上海就被中断的《人间失格》巡演终于可以重启。李炜铃记得剧中的一个场景:寒冷的冬夜,舞台上下着雪,她开口的时候,漫天飞雪变成了成千上万只萤火虫。
〓 李炜铃在《人间失格》中饰演祝子。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剧里,她就像一个小精灵一样遇到了男主人公,她告诉他,黑暗中不仅仅有绝望,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正如那冬天里的萤火虫。
(满月为化名)
作者丨程靖 编辑丨雪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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