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弃大学，去711打工

今天的故事来自于我们的一位从发型到五官都酷似李诞的同事 Arry。他总是穿着宽大的 T 恤。当大家说起电影和文学时，总能冷不丁地说出一些发人深省的新知识。我们都爱 Arry。

Part 1

Arry 的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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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

 Q  我们从前情开始：你会怎么描述高中时期的自己？

 Arry  不知为何这问题让我有点紧张。

我在天津上高中，成绩中上、家庭中等。有时灵光一现能考全校前几名，经常被老师说“懒”。

 Q  嚯，原来是天才型选手。所以你不高考，是因为…瞧不上大学教育？

 Arry  不是不是，我很清楚以我的正常发挥，考不上北京的好大学。耍小聪明不是每次都能成的。

高中那时候，我非常不想留在天津，几乎没法忍受呆在家里。

 Q  展开说说？

 Arry  初中因为家里的一个变故，我长期活在一个低压环境里。

我可以补充回答第一个问题：中学时期，我一直在经历一种，至今不知道怎么准确描述的烦闷。

初二吧，那会儿1月，天最冷的时候，我突然决定人生中第一次逃课。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这么无目的地走了7个小时，回家的时候脚都走出疮了。

我很讨厌安静，觉得安静很吵：一安静，我内心的各种噪音就压不住。我到哪儿都要戴着耳机，才能维持基本的镇定。

 Q  那你觉得家里的那次变故，是你在17岁放弃高考的大背景吗？

 Arry  或许是吧。回头来看，当然有很不负责的成分在里面。

变故就是：我初二的时候家里破产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里是靠我妈在厂里每月3000元的工资生活，其实我也并不觉得这笔钱少得不可接受。

给我造成压力的，是从此我爸精神上一蹶不振，后来还生病住院了。我妈支撑家里的一切，很辛苦，但也会把“穷”字挂在嘴边。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感觉每天都在内爆。

如果要找一个爆破时刻，大概是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考，我做了生平最叛逆的一件事——在英语和语文的作文题里，没有按题写，洋洋洒洒地写了我以上的心路历程。

我就是特别想和世界沟通。

 Q  那，沟通上了吗？

 Arry  被批评教育了一下，不了了之了。

 Q  所以存在那个“最后一根稻草”吗？

 Arry  高二那次期中考之后，有次我和我妈一起看《中国好歌曲》，有位叫王兀的歌手讲述他北漂凄凉、但仍执拗的状态，我突然就开始痛哭，号啕大哭。

然后我就说，妈，我不想参加高考了。我妈就怔住了。

到高三上学期，每个人要去机房报名高考，我没去。要交书费，老师点完钱说，谁没交钱？我就举手说：我不用买教材了。

后来，反正我也不用高考，我会在课上突然站起来，走到教室后排，用窗帘把我自己卷起来，对着窗外看闲书。

高三上学期期末，我拿到了高中毕业证，就没去上学了。我的学生生涯，大概就这么结束了。

 Q  你会觉得这是一次“人生脱轨”事件吗？还是说当时顾不上想？

 Arry  我想了很多。

放弃高考那一刻，我脑子里滑过去艺考、出国的想法，但也就停留了10秒：以我家里的经济状况，我想什么呢？

那个年纪的我，已经对“跌落”这件事有很大恐惧，我知道我要为此承担后果。

Part 2

Arry初入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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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020年

 Q  所以学生生涯结束后，你和王兀一样去北京了吗？

 Arry  没去北京，没有钱。我还住在父母家。

 Q  也就是你18岁那一年。在这样的决定后，还和爸妈住在一起，不会难受吗？

 Arry  会吧，但大人们接受现实的速度比我们想象中要快。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不过我也清楚，虽然没有赶我走，但我妈觉得抬不起头。三个人就在沉默的环境里僵持着。

 Q  开始工作了吗？

 Arry  我去711当店员了。

 Q  辛苦吗？能赚多少？

 Arry  我人机灵，会耍滑头，3个月之后就被提拔为店长，店长的话月工资5000。

挺辛苦的，碎事很多。做了店长之后，所有的货物和资金要盘点，还要应付各种检查，十几个人怎么排班，还要防着小偷。

当然还有打工小妙招。举个例子，在711的时候，按规定店员是可以吃快要过期的食物的，我就会把最贵的鳗鱼寿司放在货架的最里面，没人买的话就会多出一份免费的早餐。

不过回到家就不一样了，我现在会用“得意忘形”来形容：我的工资已经快超过爸妈的总和了，在家里会有种“当个小领导，赚钱也不少”的作派。

现在想起来真的非常惭愧。

 Q  这里向各位读者解释一下，Arry 是一个很有艺术家气质的人，懂得很多艰深的文艺知识，公司人称小李诞。完全无法想象你摆出那样的派头。

 Arry  我明白，但是在我那样的家庭状况里，“钱”才能给人真正的话语权。

不过做了3个月店长后，我也有点受不了自己：在711上班我们每天要穿 POLO 衫，有一次我上班前在镜子前稍微整理下仪容，发现我肚子已经好大了，胖了三十斤，再梳着小油头，眼前活生生的油腻中年男。

我就辞职了，开始在家“惩罚”自己。

 Q  怎么个“惩罚”法？

 Arry  我给自己定了个时间表，然后严格执行：

5点：起床，洗漱热身

6点：出门跑步

7点：回到家，拉伸洗澡

8点：开始读书

9点：有活就出门，没有活就在家练习 PS，看教程

我一直想学摄影，但没有更多条件，就在 B 站上搜教程，发现最多的是美食教程，我就跟着学。

后来在站酷网上看到一些摄影师会去给餐厅拍食物赚外快，我就行动了：一家家敲门，跟老板说我觉得菜单拍得不够好，我能拍更好，还更便宜。

到睡觉时间了，我铺一张瑜伽垫，睡地板上。

 Q  你晚上睡地板，还要凌晨5点起床，这…是半个苦行僧生活了啊？

 Arry  哈哈，大概算吧。但是那段时间特别有成就感，非常有干劲。

 Q  你敲门给人拍菜单，没被拒绝过吗？

 Arry  大部分时候都还说得过去。但后来有一次真是吓坏了。那家老板是个超过190的花臂肌肉男，拿着菜刀站在我边上，让我给他多拍几道菜。这个合同上可没写！

我也怕了，但不打算妥协。我说就算拍了，设计师也不一定会给你排版。但设计师也是我，哈哈！最后还是按合同交付的，也没让他占到便宜。

Part 3

22岁之后的Arry

2021年至今

 Q  不过你后来还是来北京了，是什么机缘呢？

 Arry  怎么说呢，一个是梦想，一个是有点底气了？

梦想是电影梦：我在天津，后来又去了一家美妆公司做编导。工作之外，也看了很多“电影制作”的博主内容。

看的越多，我越意识到这个东西不是靠我的小聪明就能学会的了。我想来北京，先“蹭”一个影视制作氛围也好。

底气就是，我存款快10万了，我觉得可以来了。

 Q  那你找到一个能让你“蹭”到影视制作氛围的公司了吗？

 Arry  算是找到了吧，在来 GQ 实验室之前，我去了一家文化出版公司，影视制作是他们很大的业务板块。

面试我有一些“投机取巧”：比如写简历的时候对着 JD 写，尽可能把自己写得合适，再把学历写在最后；然后面试之前，我在包里放了5本书，我现在记得有《21世纪资本论》、约翰·伯格的《幸运者：一位乡村医生的故事》，和一本女性主义的相关书。我都只是大概翻了翻，但如果要让我聊最近看了什么书，我也能聊。

面试通过后，我虽然做的是编辑工作，但我会主动跟制片人交朋友，有一些影视开发的项目我就主动申请做 PPT，能让自己有机会去开会。

我和他们不是一个部门，做这些事也没有额外的钱，但我非常乐意去做。

 Q  那你后来接触到影视制作了吗？

 Arry  很遗憾，没有。在我有这个机会之前，遭遇了一些办公室风波，我就辞职了。

不过我命不错，和一位《智族GQ》编辑成了室友。他听说了我之前还帮朋友做过艺术展策划，就问我要不要来试试。

 Q  等等，你怎么还有时间帮朋友做艺术展策划……不过现在我们也不该惊讶了。

那你来了之后，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体验吗？

 Arry  头一两个月特别慌，真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下来。

会议室里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接到完全不知道怎么处理的需求，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而且我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多，怎么说呢，“我没法随随便便成为的人”：有些同事，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杂志里的生活方式；有些同事，感觉整个人打得特别开，没有应付不了的场面；还有些同事，就是我14、15岁时想像中的知识分子模样。

在大家面前，我也经常会惭愧。但我不会跟我自己说，是我笨，是因为17岁时的一个选择，我只会跟我自己说，是我还有点懒。

 Q  说自己“笨”和说自己“懒”的区别在于？

 Arry  “笨”没法解决，但是“懒”可以解决呀。

 Q  说真的，没人觉得你懒，都怕你累死在办公室。

 Arry  咱别这么说了，我还想用“懒”为自己当会儿挡箭牌呢。

Part 4

所以，大学意味着什么？

 Q  你有遇到那种特别在意学历的人吗？

 Arry  我很幸运，我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特别把它当回事。

约会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的经历当成脱口秀段子来练，把几个固定的梗打磨好，每次都讲这几段，就会聊得很开心。

但也遇到过一个女生，我们虽然有过一段愉快的交往，但她会随意但出于本能地说出“呦，你还知道 clubhouse 呢”之类的话，我每每如坐针毡。

 Q  时至今日，你怎么理解“放弃高考”这件事？

 Arry  我要强调一点：我丝毫没有说大学教育毫无价值的意思。

我自学影视后期学不明白的时候，发现自己英语完全不行的时候，以及临场发言语无伦次的时候，都会触发我对“没有上大学”这件事的悔意。

但总的来讲，我现在已经不会去想太多，如果有人问起我学历，我也会直说。

我常用这句话来给自己壮胆：其实没上过大学的人比上过大学的人多多了，我这才是大多数人的生活。

 Q  那这个17岁的决定，在你自己看来，你承担住后果了吗？

 Arry  应该算承担住了吧？

我现在财务独立，在胡同里租了个小房子，偶尔焦虑体重但也没有复胖太过分，我觉得挺好。

而且妈妈的心结，我觉得也解开了：主要是我现在收入还不错。

 Q  你知道刚听到“你没上过大学”这件事后，我们很容易产生的一种感受是什么吗？

大体可以总结为，“真好啊，原来人生脱轨过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还是可以很精彩的。” 你听到这样的话会是什么感受呢？

 Arry  我会有点生气啊，哈哈。

我来解释一下：我觉得我这种生活是很容易被浪漫化的，很容易就被概括为“做你任何想做的事，都可以的，不用考虑那么多”。但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审美对象。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我做出那个决定后，我每天都会恐慌“后果”。

我今天能坐在这里和大家聊天，有很多贵人的帮助，但也是我自己挣来的。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有点冒犯：起点高的人，可能不太懂“挣”这个字的意思。“挣”就是用自己的手去劳动、去争取，我挺早就意识到这件事对于我的紧迫性了。

 Q  你说得对，我们反思……我们顺便还反思到，可能我们之前对“自由”“反叛”“非主流人生”这些字眼，想得太简单了。

 Arry  哈哈，也许吧。做出任何一个决定，都得接受后果。

我在天津的那段“苦行僧”经历很让我有成就感。后来我琢磨出来一个道理：我给自己上的规矩，是在对抗我内心里的“贼”，那个总想糊弄事儿、耍滑头、用小聪明蒙混过关的“贼”。

我现在越来越不想耍滑头了，我想做一个靠得住的、能承担后果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正派人”。

 Q  嗯，做一个挣派的正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