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Tiffany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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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见到Tiffany也就是甄小燕是2022年11月14号。那一天我们北大八四级温哥华的校友们相约去Mount Seymour走雪snow shoeing。经历了两年多的疫情隔离,大家都渴望这次聚会。领队的Susan是我们温哥华华人户外活动圈的大牛,这次带我们一群菜鸟走雪,特别细心地列出大家要准备和携带的登山用具。群里小白们临时网购冰爪雪鞋登山服登山杖,大家戏称这是一次“爬雪山过草地”的相会。跟以前一样,我嘱付小燕带上李力师兄,因为动手能力超强的李力师兄一直是我们编外会员,也是我们的定心丸。
那天因为“专业领队”和大家的齐心合力,我们一众人不仅安全顺利到达最高峰,而且赏美景拍美照最后还在回去的路上吃美食,一样不落。小燕在群里说,“非常高兴两年后又重新聚在一起,我觉得这种方式挺好的, 大家约着一起出去玩儿,玩完后可以一起吃饭聊天,很开心。”
在摆满家常菜的饭桌上,大家相约以后要多聚,我们都想,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美好的时光。
然后十二月初学期一结束,我就匆匆奔向悉尼,我的另一个家。
最后一次跟Tiffany微信,还是圣诞节那天。我把自己制作的我家三人的圣诞卡发给她,我在悉尼下午发给她,她在几个小时后温哥华中午的时间就回复我,“一家人多幸福啊,Merry Christmas”。
那天也是她最后一次发朋友圈的时间。“平安夜, 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祈求家人朋友的平安健康, 感觉平安健康已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奢侈品,这一年让我最担心的是爸爸的健康状况,希望病毒远离他,希望他的身体能尽快康复,也希望妈妈和哥哥不要累病了,最后祝所有的亲朋好友们圣诞快乐!“她朋友圈最后一条信息里似乎有着很多的挂牵和不安。
她还在大家的点赞后留言,“谢谢大家的祝福, 希望我们大家都能平安健康”。
这就是小燕。温柔周到和善意的小燕,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的小燕。
所以,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天后,她竟成了在新年里第一个离开我们的朋友。
2023年1月10号下午,在悉尼的我收到温哥华那边校友Jenny的微信,微信中附有新闻照片,说小燕一家不幸出事。我当时的反应是无法置信,当即反驳说照片里那个拉着黄色警戒线的房子不是她家!
然后我立刻又给Natalie打微信电话。Natalie是小燕的邻居,也是我们赏花三人行的好友。当Natalie带着哭腔跟我证实后,放下手机,我抱着丈夫和儿子放声大哭。他们与小燕一家都很熟,儿子十一年级时李力还给他辅导过一个学期的数学。在那个瞬间,我只想抱紧他们,仿佛这样就可以抗拒生命的脆弱,抵挡命运的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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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学中文,她学法语,我住三十六楼,她住三十五楼,所以我跟Tiffany不是相识于燕园,虽然那是把我们拉到一起的地方。从那个园子里走出来的人啊,不管她们后来走到哪里,一提起在燕园里度过的青春岁月,她们都会立即像走失的亲人那样相认。
第一次见面时我们都已经进入中年,而且是在远离燕园的异乡。 那年,我刚刚从悉尼回到温哥华,带着父母和儿子住在离煤气镇Metrotown不远的地方。Tiffany那时还在Metrotown里面的Sears下属的旅行社Flight Center工作,也住在那附近的公寓里。她第一次来我家应该是中午午休的时间,我们坐在我家小后院里,聊了很久。我们说的什么记不住了,好像说了一会儿孩子,还有他们又要搬家了。我喜欢她那张文静知性的脸,和眼镜后面那双善意又有些好奇的眼睛,好像还弥留着那片园子的气息。
那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候。除了一份工作或事业,我们还有刚刚上学的孩子要照看。而我因为两地分居,换工作,和洲际搬迁,就格外忙碌。一转眼就是三五年过去,那时没有微信。除了逢年过节在校友会上见见面,好像也没有时间再聚。直到有一天李力给我打电话,说他们的儿子Daniel要报大学了,跟我打听我所在的大学的情况。我们才意识到岁月的飞快流逝,也开始更多的联系,走动起来。
那大概是2015年。那时Tiffany已经从Flight Center出来,自己独立做旅游代理。我们那时回国开会或者出外旅游,有几年都是找她帮助订票。直到2017年前后我们才开始上网自己购票。小燕认真细心,又有并不是北大人特征的踏实和谦诚。所以很容易让她的客户变成她的朋友。加上那几年温哥华的北大校友似乎随着社交媒体的发展也活跃起来:先是2016年成立了北大1898俱乐部,2017年北大女生群,然后又是2018年八四大聚的准备和后续。
到了2018和2019年,我们几乎越见越多,每隔一两个月都能聚上一次。除此之外我和小燕都是读语言文学的文科生,就有很多共同的爱好。虽然与我一直在大学校园里工作不同,但多年的社会生活,似乎也没有改变她的初心。她仍然喜欢读书,喜欢外国电影而且喜欢跟人分享她的感想,所以我们还时不时有些这样更深入的交流。我们交往的最后两年因为我正在做的研究需要懂些法语,去法国,我就开始跟她打听合适的法语节目,甚至报了一个她专门为成人开设的法语口语课。对我们这只有六七个人的业余班,她还是那么认真地准备,从学习材料到授课和作业。
中年以后相识的朋友,最难的是交心。人社会经验一多,就不自觉自我保护一般把自己包裹起来。我社会经验不多,有些单纯,乐观轻信,有时在这上面吃亏,就觉得在与人交往上有点吃力。但小燕和李力让我感觉安全和放松。和小燕交往这么多年,我几乎没有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诋毁他人的话。最多她会说 “我个人不喜欢这样的(人或事)”。我想这和小燕从小被爸妈宠爱,没受过苦,成年以后又得到李力师兄的呵护有关。自己心理健康快乐,也就愿意善待别人。
2018年夏日的一个周末,我们两家一起去离威士拿Whistler不远的Garibaldi Lake。为能看到那蓝琥珀一般纯净的冰川湖水,我们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十八公里。被李力称为“宅女”的小燕上山下山一点都没拖后腿,我俩还聊了一路。
在回来的车上,我俩瘫坐在后座上,她跟我接着讲她当时面临的选择:是只做家教还是旅游与家教双头并进。已经做了多年的旅游代理,她有很多客户,并且也很享受热爱这一行,她对如何发展新的旅游路线比如拉美或者欧洲都有很多好想法;但另一方面,她又不想把自己搞得很累,她希望有一些时间读书休息,与自己相处,和家人和朋友在一起,做一些她真心需要和喜欢的事。那年他们家已经开始装修,李力建的户外平台和阳光屋让她心满意足,“我想多花些时间整理自己的花园”。
接触越深,我越发现表面看上去随和的小燕其实每件事都是深思熟虑,有她自己的看法和坚持。她多么爱她做的事,多么爱她的家呀,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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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燕和李力在加拿大没有亲人,他们从国内赶来的家人需要等签证和机票,能停留的时间也有限。于是温哥华的朋友很快组成了一个治丧筹备小组,由小燕一家的邻居好友和北大校友牵头,帮助处理一些紧急事务例,如找律师接送亲人和协助他们安排葬礼等事宜。另外还建立了追思群,群主就是我们八四级的男生大杨。群一建立,小燕李力和Daniel的同学朋友和学生学生家长们就纷纷从四面八方加入,很快就达到二百多人。
短短一两个星期,大家从国内海外上传了无数桩回忆纪念文字,还有大量的珍贵照片,记录着这些年来他们一家人跟各种朋友在不同的场合留下的音容笑貌。李力南开中学的好友把大家发去的照片剪辑成一段纪念视频, 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依然欢笑的他们。
李力带队跟一群朋友走完West Coast Trail后的合影,我记得他是多么自豪他竟然走了两次这么挑战性的步道;
小燕穿着红衣黑短裙,跟汉阳舞蹈学校线上舞蹈班的同学起舞,得了奖品非常开心;
母子两人在去温哥华岛度假的路上依偎在一起;
李力和小燕在他们家附近的蔓越莓农场田埂上撒欢;
还有小燕回国探望亲人,在北京跟亲同学们相聚…
这么多美好而永远不再的时刻,如果我们知道这些将很快成为记忆,我们会不会跟他们再多待一些时间呢?
从微信上看到几个星期里陆陆续续有那么多人去他们家吊唁,房前的车库边堆满了人们送来的鲜花,还有为他们特别点燃的艺术蜡烛,每天有住在附近的朋友去照看。他们一家人在这二十年中赢得了多少人的喜爱和信任,又有多少人以能在他们并不长的生命中出现而感到幸运和骄傲。
我没法回温哥华跟他们告别,但是我会记住2021年秋天,当我要送儿子去英国读书,同时开始我在欧洲的访学研究,Natalie,Tiffany夫妇,和另外一对朋友在海边公园野餐为我送行。那天中西合璧的野餐桌上,小燕用特意带的紫菜汤包,和保温杯里的热水,坚持给大家做个汤。李力师兄则带着我们轮流坐着他的双人独木舟,在傍晚的海水中漂荡。
我会记住2017年夏末他俩邀请我们大家去他家吃饭,在李力师兄刚刚搭起室外平台,果树已经挡出一片绿荫。我们各自讲述当初为什么决定移民,以及这些年已经在加国扎根的感想。李力和小燕兴奋地讲着他们还要如何把这个房子加盖一个阳光屋做教室,以及他们扩大家庭辅导学校的计划。虽然是到中年又拔根而起,移居他乡,他们在国外的生活,也许听上去甚至不如他们以前的国内高级白领那样风光,但是他们真心实意地喜欢他们新的家园,而且为自己的选择骄傲。他们是知道他们想要什么的人,也是用乐观和勇气来追求他们想要的生活的人。他们用最普通的日子,搭造起一个令人羡慕的人生和家庭。
我还会记住2018年的圣诞节聚会时,李力师兄在Colin的钢琴伴奏下唱起那首《雪绒花》,我们年轻时爱唱的英文歌:
在这个怀念的过程中,我当初发现小燕一家三口去世时的那种震惊, 悲恸和郁闷慢慢消退了。他们曾经有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生,在相爱的人的陪伴中。我想他们没有什么遗憾了,因为那样相亲相悦的时刻,那种认真生活的日子,一日长于百年!
虽然我还是有些伤心,偶尔一个人在做着什么的时候,忽然想起小燕和李力,无法相信当我夏天回到温哥华时,却再也看不到他们,眼泪就流下来。但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知道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也总有他们的命数。
所以生命的每一个美好的相遇,每一次欢乐的相聚,都要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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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初夏,我刚从巴黎回到温哥华,Natalie和Tiffany我们就相约去温西Van Dusen花园去看花。温哥华有漫长的花季,从二月底三月初的早樱开始,然后是山茶花,杜鹃,大丽花,玫瑰。一直开到十月份红叶烂漫。
我们这个三人赏花传统是一年前疫情期间开始的。2021年初夏,温哥华开始解封,憋了一年多的人们把市中心打扮成了一个“花之城”。我们三个约好穿得漂亮点儿去逛花街。小燕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身材皮肤到了这个年纪依然细致曼妙,如当年的大学女生一般。其实她崇尚自然,很少花功夫美容或打扮,她甚至不喜欢逛店买衣服,很多衣服都是妈妈给她选购的。不过每一次外出,Tiffany都精心搭配好衣服帽子围巾和手袋,那是一种对美的追求的生活习惯使然。我们欣赏着各种各样花的造型,在花神花车花树前照了很多相,像是要把这一年多的损失补回来。
那天下午回来,她们先把我放到家里。我请她们下来到家里坐一坐。我带着她们看后院的时候,小燕注意到园子一角那棵开满白花的树。她走过去,兴奋的说还有香气。问我是什么花儿,见我一脸茫然。我们立即到网上查,原来叫Dogwood,夏季开花,有淡粉色,也有白色,一片片像青春的烂漫。加拿大人管高中毕业就叫dogwood diploma.
见她那样喜欢,我给她折了几枝。她珍惜地抱着,跟Natalie上了车。
这次再见,小燕告诉我去年已经在苗圃里找到了一棵dogwood,希望下一年就能开花了。我在她的朋友圈看到她的花园已初见规模,里面有很多种花儿,最多的是各种颜色的月季。她还说她今年要种一些向日葵,专门喂鸟,因为李力喜欢鸟。我记得李力在北温的山上,把放着面包屑的手高高举起逗鸟的样子,像个孩子。
现在我想我明白了小燕对家的迷恋,对花园那份深深的投入。她是把对生活的感激和热爱都播种在她的花园里。
他们夫妻花费心血打造的那个花园和家也许很快就不在了,可是我会在很多未来的其他的生命中看到它们。
所以我在悉尼家的阳台上,移种了很多花和绿色的植物。还有后院墙角一条狭窄的地块, 也被我种上兰花草,倒挂金钟,爬藤玫瑰还有薄荷。那是一月初我们大楼的花园工把两棵树砍去后留出来的一块光秃秃的地。现在我已经习惯每天早晨和黄昏,去看看我的花和绿植,看到爬藤玫瑰已经攀附到竹架子上,看到粉色的扶桑花,开出两朵, 三朵。
因为那是献给Tiffany的花园。
(2023/03/06, 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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