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追剧体验是令人愉悦的。韩剧《黑暗荣耀2》在一天下午被全部放出，日剧《重启人生》也迎来了落幕。这两部在近期大火的东亚剧集讲述的是完全不同的故事。《黑暗荣耀》里，女主角文东恩（宋慧乔饰）高中时因为校园霸凌，被迫退学，此后十几年里，她活着的全部动力是向加害者复仇。观众跟随东恩的脚步，感受到她的苦难和挣扎，也被她复仇之路上遇到的那些愿意帮助她，或者说互帮互助的对象所感动，尤其是大婶和房东奶奶。终于复仇成功，爽感之外，人们也体会到了失重般的怅然若失。与《黑暗荣耀》相比，《重启人生》清新得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可它的确描摹出了属于普通女性的高光和日常。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是一出无甚可讲的戏剧，缺乏大开大合的张力。正因如此，《重启人生》的意义在于告诉所有人，平凡的人也有自己的生活核心，不靠结婚生子，友情已经足够成为快乐地活过这一辈子的支撑。这本是两部风格迥异的作品，但它们共同出现在这个三月，巧合般地拼凑出了女性生活的真相和女性联结的珍贵——友情是重要的，陌生女性之间共享的生命经验也是重要的，还有最重要的，爱情往往是点缀，能够定夺女性人生的是她自己。
近些年，刻画普通女性群像的电视剧有很多，韩剧《浪漫的体质》讲述了都市人近乎毫无波澜的生活，日剧《问题餐厅》呈现出女性面对性别压迫的抱团取暖，国产剧《二十不惑》也展示了年轻女性在大城市里的挣扎求生。但《重启人生》依然显得特别。它拥有一个有趣的剧情设定，人死之后，拥有再过一遍自己人生的机会，重来的次数由第一世时积德多少决定。也可以直接选择投胎，不一定能成为人，更可能的是危地马拉的白蚁和食蚁兽，能否转世为自己喜欢的物种，也要根据活着时候的积德情况。与轻巧设定相对照的是，剧里几乎没有发生什么戏剧性的事情。主角们是普普通通的女性，没有特别的性格和精彩的经历，哪怕获得重生机会，也没人想要利用信息差得到巨额财富、走向世界巅峰。她们的行为动机十分明确，为了朋友或为了自己，唯一目的是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做想做的职业，跟朋友一同好好活着。更多时候，大家只是一天天地推进生活，为饭后是否还吃得下薯条讨论十分钟，互相分享喜欢的电视剧和音乐，一周工作五天，休息的时候去同一家餐厅吃饭。但就是这样作为“大多数女性之一”的生活，成为吸引观众的重要理由，人们被那些细碎的快乐感染，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认真工作，聊八卦，处理各项都市生活的小烦恼，不定期做好事，积攒功德。接受采访时，制作人小田玲奈表示，“没有个性”是编剧笨蛋节奏想要在这部作品中营造的氛围，他希望女主角们就是能够在餐厅“隔壁桌”见到的普通人。第一世时，甚至没有在她们的造型上作区分，“所有人都穿着茶色的服装登场了”。不需要过了不起的人生，也不需要背负结婚、生育的责任，日常生活平淡，却也自由。《重启人生》的珍贵之处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可被借鉴的叙事可能，普通女性可以不踏入婚姻、不谈恋爱，剧集本身已具备可看性，仅是在屏幕里看到女主角们将自己的需求摆在第一位，已经能够感受到一股理应如此的畅快。而《黑暗荣耀》则填补了另一种女性形象，在更颠簸的生活里，女性同样能够找到自己的位置。文东恩复仇的路上，她遇到了各色女性。帮助她的人里，她们是普通的女工、温柔有力的房东奶奶、被家暴的大婶，而伤害她的人里，还有她疯癫的母亲。她们全部出现在故事里，与东恩构成互助或构陷的关系。允许不同女性形象的出现，并让人物变得立体，是女性在影像中夺回主体性的过程。东恩的经历是每一个普通人可能遭遇的深渊，被家暴的大婶姜贤南（廉惠兰饰）则是在生活里一定听说过的某个阿姨，这些坚强的、挣扎求生的女性共同搭建起的与其说是受害者联盟，不如说力量同盟。为了呈现出这些角色的生命力需要耐心，《黑暗荣耀2》里有多处闲笔，未必对主线有强作用，却不可或缺，共鸣和共情就此发生。第十一集里，大婶被丈夫毒打了一个下午，丈夫出门的时候天还亮着，大婶一个人呆坐在地板上，半倚着墙，一言不发，天色渐渐从昏黄过渡到暗蓝，最后完全变黑。这时，飞往美国读书的女儿给她发来短信，被率先托举出去的女儿理解妈妈为什么没能到机场送她，她会好好生活，等待妈妈的到来。大婶终于忍不住痛哭，所有的情绪在此刻喷涌而出，涌出的眼泪却不止为她，为那些压迫和磨难，也为希望。如果用两句台词来分别概括《重启人生》和《黑暗荣耀》中的女性关系，会是“我还是想要重来”以及“我们等春天到了再死吧”。《重启人生》注重友情，这几乎成为剧中女性生活的灵魂所在。第八集开始，这部剧的核心不再是近藤麻美（安藤樱饰）自己如何在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中努力转生成为人类，拨开日剧擅长打造的琐碎生活温馨治愈的外衣，才发现背后被掩盖着的是质朴又崇高的女性友谊。原来，麻美的好友团不止有三人，米川美穗（木南晴夏饰）和门仓夏息（夏帆饰）之外，还有第四人宇野真里（水川麻美饰）。真里比麻美提前重启人生，她知道夏唧和美宝（剧中昵称）会在三十五岁时因为航班坠机而身亡，从此之后，她每活过一世的目标都是成为机师，改变那班飞机的航线。为了考入飞行学校，真里不得不从小开始认真学习、锻炼身体，下课的时候都在看书，以至于连续四世错过和另外三人成为好友的契机。她一个人背负着巨大的秘密和痛苦，直到在最后一次重生机会中和麻美联手，才顺利拯救夏唧和美宝。这正是《重启人生》感动观众的地方，它还原出了普通女性相处的细节，又将真实可感的友情放在极端场景下进行考验。第四世时，真里任务失败，没能改变飞机航线，麻美同时失去三个好友，她一个人站在往日四人回家的分叉路口，想起那些日常生活随处可拮取的点点滴滴，此时，她的痛苦能够传递给观众，朋友不在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重启人生》里，友情是不可替代的联结和纽带，足以支撑人生的全部。融入生活中的girls help girls，不是讨论婚姻和育儿，是一起说废话、一起养老、一起变成逗留在电线杆上的鸽子。她们完完全全地将彼此当作主体，进行零碎的对白，恰恰是这些填满了我们的精神空间。在描述女性相处上，日本似乎已经进入自然而然地讲述故事阶段，至少，《重启人生》开启了全新的可能，它赞扬女性情谊的珍贵，将每个人都能够享受的友情刻画到了极致，也将女性从传统的性别二元情感关系中解脱出来。而在韩国，女性之间的关系与社会问题关切更深。从去年的《二十五，二十一》和《小小姐们》开始，元气的、不完美的女性角色出现在韩国荧幕上，结合时代动荡和阶级矛盾，探讨着女性可被言说的空间。所有的尝试在《黑暗荣耀》中见到成效。上线三天后，《黑暗荣耀2》即登上黑暗荣耀Netflix全球排行榜榜首，它成功的因素有很多，就内容本身而言，除了复仇的爽感，离不开剧中对女性联结的塑造。这些女性角色之间不是朋友，更像构建起了一种微妙的弱关系，她们共享作为女性的生命经验，对彼此的处境有着深深理解，但并不过多干涉对方的生活，只在必要时出现，推彼此一把。比如东恩和大婶的关系，大婶帮助东恩监视校园霸凌五人组，心疼东恩的经历；而东恩会帮助大婶把女儿送去美国读书，改变她们被伤害的命运，给她新的生活的希望。在东恩的帮助之下，大婶还学会了开车。两个受损的心灵在慢慢接近，东恩开始接受大婶带来的鸡蛋，而大婶在被再次家暴的时候，拥有了反抗的勇气，“不管你再怎么摧毁我，我已经不怕你了，我要涂上大红色口红，再穿上皮夹克，还有，我要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国家，去那里，无止境地在公路上奔驰”。在东恩复仇的道路上，有很多帮助过她的女性，纺织厂工友、校医、院长、大婶和房东奶奶，来自东恩的个人努力当然重要，但若没有这些微小的呼唤，东恩可能早已死在了冰冷的汉江里。最直戳心灵的还是房东奶奶跟东恩的对话：“孩子，水太冷了，我们等春天到了再死吧。”多年后，东恩也回信一封，“我终于明白，您说要在春天死，其实说的是要在春天绽放。”如果把金恩淑编剧的作品排列开来，会发现她的写作题材、风格变迁能够反映出观众口味的变化。现如今，《巴黎恋人》《继承者们》已经不再能满足人们对浪漫爱情的想象，《鬼怪》之类的玄幻故事已经多少在设定上黔驴技穷。《黑暗荣耀》里的文东恩，是金恩淑尝试塑造的一个主动、复杂、迷人的女主角。她思维缜密，勇敢果断，有着向强权发起进攻的勇气。虽然剧中的富人阶层并不是韩国的大财阀，但作为普通人为了能够掀翻这些富人，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韩国演员文素利曾这样形容韩剧在近几年的发展，“以前，很多女性角色通常是受害者或弱者。有女人味意味着你是软弱的并且在寻找爱情。但是现在，我们看到很多女性角色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这让人很振奋。”“现在编剧和导演都会问，‘从女性的角度来看，你对这个角色有什么看法？这会冒犯女性观众吗？’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考虑。”如果说日本已经完成了初级进化，能够接纳且赞美普通生活中的女性情谊，并认为友情能够提供坚实的安全感和归属感，韩国则正在各式各样的剧集里试图打造那些有着缺陷的不完美女性，除了爱情，她们还有自己的独立人生。虽然《黑暗荣耀》里，不知道是否因为收视率的考量，男主角周汝正（李到晛饰）依然沿袭了传统韩剧中纯情、富有的形象。在东恩的复仇计划里，周汝正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是来自上层阶级的援助力量，如果不是因为他买下殡仪馆，提前转走尸体，东恩想要成功复仇，不会如预期般顺利。但这个故事已经足够令人惊喜了，东恩走了那么远的路，用自己人生的十几年只做这一件事，在一切完成后，有爱情来温暖她未尝不可。一个普通人想要撼动结构性不公，几乎不可能，东恩最终只是结束了一段个人往事，这种“未完成”与现实形成互文，也散发出了讽刺意味。改变正在发生，不论是女性角色的多元呈现，还是女性情谊的细腻描摹，那些出现在我们身边的真实女性形象在被一点点收拢进影视作品当中，成为促进戏剧之外的我们产生思考的力量。影视作品往往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如何呈现女性角色与当下的社会语境离不开关系，现在仍然有不少影视作品深陷传统叙事的泥潭当中。而《重启人生》和《黑暗荣耀》的成功也只是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告诉我们，无论怎样活着，首先要诚实面对自己的人生。
Female forward: Korean dramas evolve with more women screenwriters and complex protagonists. Variety.https://variety.com/2023/tv/news/women-korean-drama-series-screenwriter-success-1235538085/
『ブラッシュアップライフ』P語る、豪華すぎるキャスティングの理由「バカリズムの脚本は現場への“挑戦状”」 https://www.oricon.co.jp/special/62415/
撰文：汁儿
监制：猫爷
配图：《重启人生》《黑暗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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