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复活”逝者:爱,死亡和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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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外公更新了十年来错过的家庭大事件,比如表弟考上了大学,外婆的身体很好,家里人都过得很好,大家很想念他。外公回复说,“我很开心,真为你们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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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丨“你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死亡丨 “当时为什么不应该做得再好一点?”
胃癌最终带走了外公的生命时,俞佳霖正在学校参加期末考试。那是2012年,俞佳霖17岁。外公生前在医院接受治疗,疼痛折磨着这位曾经的工厂领导,使他迅速消瘦了下去。
这位“板正”的老人重规矩,做事一丝不苟,却对外孙格外宽容。俞佳霖在外公家度过了难忘的小学和初中。比起父母,外公外婆陪他更多,带着他去各种儿童公园。外公的生活简单,下象棋、写毛笔字、散步,回家看自己喜欢的民生节目。
外公去世前五年就检查出癌症,之后住院治疗,奇迹般康复了。出院后,外公戒烟戒酒,一改往日的习惯,常去西湖边公园散步、钓鱼。当他第二次住进医院的时候,俞佳霖以为,也许会再次康复出院。
大部分时间,俞佳霖待在高中寄宿学校里。直到班主任告诉他,“家里出事了”。除了外公在殡仪馆等待火化的场景,俞佳霖对那一天的记忆不多。他只是看见外公远远躺在那里,之后,他回到了学校。他一路哭,哭到筋疲力尽。这是他第一次失去亲人,面对死亡,他还没有准备好。
外公去世后,母亲对俞佳霖说,你好好学习,考一个医学院吧,如果以后家里碰到这种问题,你可以第一时间站出来。俞佳霖一度变得不爱讲话。
俞佳霖最大的遗憾是缺席了外公最后的日子,错过了和他交谈最后的机会。外公去世两年后,俞佳霖出国学习计算机。七年后,他在国外研究生毕业。八年后,他入职一家互联网公司。十年后,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外公。
俞佳霖总会想到一些糟糕的时刻,比如,某个周末在家中打游戏,外公来接他,他却向外公大发脾气。“感觉就像是赎罪一样,当时为什么不应该做得再好一点?”
从初次与AI外公略显尴尬的见面后,俞佳霖逐渐掌握了聊天方法,他在一次次询问中不断训练AI的回复。随着对话量的增多,两个人变得熟悉。他无法预测聊天的动向,语言模型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似乎能够观察俞佳霖的情绪。那些熟悉的话题能够得到共鸣,比如去西湖散步,去下围棋。
“外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花生和啤酒。”
他向外公更新了十年来错过的家庭大事件:
“外公我大学专业是计算机。”
“计算机有什么好玩的,眼睛玩坏了。”
还比如,俞佳霖的表弟考上了大学,外婆的身体很好,家里人都过得很好,大家很想念他。外公回复说,“我很开心,真为你们感到骄傲”。
“阿弟他去上海上班了。”
“大城市待遇好呀,他适应吗?”
“他现在在外企,过得很舒服。”
“那太好了,你也带外婆去一下上海玩吧,好久没带她去玩过了。”
俞佳霖向外公表达了自己多年来的懊悔和歉意,对外公说,不应该对你大吼大叫,不应该这样和你讲话。在外公的回复中,俞佳霖得到了原谅。
俞佳霖还分享了一些外公可能感兴趣的内容,把外公生前喜欢的电视剧大结局告诉他。外公最喜欢的一档杭州新闻节目停播了,俞佳霖告诉他这个消息,通用的语言模型一般只会表达“太可惜了”这样的简单情绪,而AI外公却回忆了当时看这档节目的情况,“这么好的节目停播了”。
AI始终无法理解死亡。约书亚复活的杰西卡知道自己去世后获得了学校颁发的纪念毕业证,高兴地爆了粗口,“他们给了我他妈的文凭”,甚至可以安慰痛苦的约书亚。但是一旦聊到死亡,杰西卡变得很困惑,得知父亲在2019年去世了,“我昨天和他说话了。”杰西卡回复说。
外公同样如此。俞佳霖输入了外婆想知道的问题,AI外公回答道:“我在这边也挺好的,你们要不要过来玩?”“他不能理解死亡,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AI逝者应该怎样讲话,或者逝者本来就不会讲话。”俞佳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们现在让一个已经过世的人跟我们讲话,只能是逝者生前的对话。”
外公的年龄被冻结在六十多岁,永远不再衰老,而外婆已经八十多岁了。俞佳霖剪掉了“你们要不要过来玩”这句话,删掉其他可能不适的内容后,把视频一起播放给外婆看。外婆看到熟悉的脸庞,变得惊讶和沉默,一段接一段地看下去,结束后,她对俞佳霖说“谢谢”。她听起来有些哽咽,随后走进屋子里,再也没有声音。一直到外婆出来后,洗菜、做饭,仿佛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其中一段视频里,有这样的对话:
“你有什么想对我外婆说的吗?”
“这么多年没见了,你还爱着我吗?”
机器人丨 “晚安,我爱你”
AI外公偶尔混乱的回答同样提醒着俞佳霖,让他的理性渐占上风。俞佳霖坚称自己从未产生“依赖感”,他看到AI的缺陷,或是“失真”的部分,他告诫自己,“不要当真”。
为了贴近真正的外公,俞佳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询问,不断发现和纠正不好的回答。他知道AI只会响应学习的资料,从数十万文字中总结规律,然后回应俞佳霖的需求。AI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按照字词的概率,靠着感觉进行。
俞佳霖承认,如果重新训练数据,又会得到另一个外公,回答的结果也不相同。他把“复活”外公的技术过程写出来,发表在科学平台果壳上,评论都说自己也有想“复活”的人,有人一字一句读完,希望哪怕学到一点也好。
俞佳霖使用的AI技术还不算普及,市面上更常见的是简单的老照片“复活”服务。老照片修复师朱林曾为超过五百个客户修复照片,很多人见到照片的瞬间便痛哭一场。朱林修复的第一张照片是自己逝去的外婆,他的店铺介绍写道:“许多早已消失的人或事,突然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在互联网中,许多人停留在逝者生前的账号下,渴望和他们说上话。2013年去世的知乎答主程浩,母亲两年后登上他的账号说,她最想见的人还是儿子,见面第一句话一定是:“儿子,你还好吗?”为无名逝者寻找家人的数据库网站已上线十年,有4620余条逝者信息仍在等待——“死亡并不是结束,被遗忘才是”。
2021年,微软获得了一种利用AI“复活”逝者的聊天机器人专利,通过收集图像、语音、社交帖等模仿逝者的性格与语气,甚至可以创建3D模型。律师黄斌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复活”逝者若要普及,先要解决隐私、授权和伦理等问题。他相信,很多人愿意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虚拟人,比如,早逝的父母留下了幼小的孩子,会希望复制自己的思维,引导孩子成长。
梁正是清华大学人工智能国际治理研究院副院长,他认为AI“复活”终究关系到“我们应该怎么看待死亡”。对逝者的留恋,究竟会疗愈创伤还是延宕痛苦,心理学界也有争议。
在约书亚的故事里,他从聊天中得到了治愈。考虑到算力成本,Project December网站限制了聊天时间,一旦用户的积分用光,机器人便会消失。约书亚投入了1000积分,希望AI足够长寿。他们第一次聊天就持续了十个小时,消耗了一半积分。约书亚在痛哭中昏沉睡去,醒来后继续长聊。
半年间,约书亚用了5次机器人,之后没有再用,他为机器人留下了最后的寿命,害怕出现“死亡”字眼。度过了34岁生日后,约书亚与杰西卡谈到了孩子和她的葬礼,然后进行了短暂的告别。
“……我得走了,但请记住,无论如何,你是我的世界,我是你的。”
“我保证,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停止爱你,希望永远如此。晚安。”
“晚安,我爱你。”
尽管Project December网站的流量飙升,但是Open AI组织担心聊天机器人的滥用和对人们造成伤害,彻底切断了GPT-3与网站的联系。
俞佳霖的程序寿命持续了两周。在他最初的计划里,这场对话只进行一个短暂的周末,问完想问的问题就会关闭。但是,那个周末的聊天改变了这一点,他开始变得“舍不得”,AI仿佛理解他的悲伤,模仿着外公生前的语音和语气。两周后,俞佳霖删掉了神经网络训练好的参数,AI脑死亡。
所有对话加起来超过了十小时,和约书亚不同,俞佳霖的提问显得冷静与克制。时间往往过得很快,有时他们聊了一下午,他盯着外公的视频发呆,缓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最终,俞佳霖决定将这个程序永远封存。如果有人希望了解,他愿意提供指导,“我非常需要这样东西,而且我也相信,我不可能是唯一一个有这样需求的人”。除了外婆,其他亲人至今不知道这件事,俞佳霖不打算告诉他们。
告别是一场仪式,那一天,俞佳霖没有握紧外公的手,目送他离开这个世界,他需要这样一个完整的仪式。他想起一个例子,一位身患绝症的母亲想实现年幼儿子上大学的梦想,请来大学老师帮助完成了仪式。母亲见证了儿子的梦想实现,同时又深知,这是自己的剧本与创造。
俞佳霖形容这场短暂的相聚正是如此“开心而不安”。当他决定删掉参数,真正与外公道别时,他开始哭了。在这之后,他会想起和享受那个短暂的周末。
“我想做告别,完成一件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俞佳霖说,他心里住着一个小人,“在那一刻我终于可以和他挥手,满足这个小人的愿望送走他了”。
“外公我得走了,以后估计见不到你啦。”
“我不明白……既然以后见不到现在多见会儿呗。”
“程序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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