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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母上课:我教我爸第一次对我妈说出了“对不起”

给父母上课:我教我爸第一次对我妈说出了“对不起”

社会

“我们家的女人现在都开始做自己以前没想过,或者不敢做的事情了”。




去年10月,我偶然得知《智族GQ》的合作摄影师张博然通过给父母上网课的方式,重新梳理家庭关系,并坚持了半年多时间。我对这件事最早始于“没有人会这么做”的新奇,成年之后,子女与父母的关系能够“相安无事”,已是幸事,为何还要花精力去重新教育?然而,接下来三四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像一块吸铁石把我拽回了家。


在这个过程里,我一边焦虑无措,一边又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一样,莫名其妙地变得成熟坚强。我和张博然的交流也拥有了非常实际的动力。我看完了他几乎所有的网课视频,有我能做到的,有我做不到的,也有我不会选择做的。我想他的这场家庭教育实验不一定适合每个人实践,但或许能提供一种面对家庭的思路。


首先,我需要补充一些关于张博然的背景介绍。


张博然是1990年生人,成长于四线城市河北承德的一个小康家庭,父母在当地机关单位工作,临近退休。作为独生子,他18岁去北京上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去年又搬到上海。在去年春天几个月里,他工作减少,思考变多。在一些契机下,他决定给父母上网课。


从情感交流方式上,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中国家庭。父亲强势,大男子主义,在孩子幼时忙于工作,常年疏于家庭照顾,对妻子缺乏理解与体贴,并且不觉得这有什么错处;母亲被动,视家庭和儿子为生命的全部核心,在长期打压下步步隐忍退让,委屈却不敢言,内心有改变生活的微弱火苗但缺乏出走的勇气。


面对家庭,张博然有复杂的情感。小时候他同情母亲,抵触父亲,极力避免成为他,但当自己进入亲密关系时,又处处发现父亲的影子。经过疫情三年,他关于“什么是最重要的”的想法发生了变化,他不想把父母甩在身后,不想将来面对父母就是在病床前照护的那一刻。


上野千鹤子的书提到,30代(30~39岁)是过渡期世代,是新旧交替的一代。他们不得不处理新思想和旧传统的矛盾。这种挣扎体现在婚育、事业选择,也体现在与父母、家庭的代际割裂。


张博然:“留守父母”状态,儿女在一线城市打拼,父母在县城老家,逢年过节才见面


在中国,尤其是八零后以来,以家庭为方向,我们往往呈现出两种流动。


以18岁进入大学为起点的20代(20~29岁),是逃离原生家庭的过程。我们感知到“家”会伤人,在想怎么离开家,怎么摆脱父母超强的控制欲。在离开家的10年时间里,我们获得了一些自由,自我逐渐长成,对原生家庭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心理和行为模式越发清晰。简单说,我们在厘清和处理“生长痛”。


而当进入30代,父母开始转向老龄、需看护的状态。衰老使得他们被迅速变化的时代甩在身后,也进一步削弱了他们在家庭中的控制力。对很多90后而言,这是一个主动或被动地回归原生家庭的过程。


此时“我该如何回家”就成为一个问题。


我们一起算过一笔账,儿女30岁左右,父母大多在55到60岁。这个阶段,他们先后退休,生活一下变得空荡(因此迫切希望儿女结婚生育),但他们身体尚可,仍有行动的自由,仍有体验生活的愿望。张博然希望他们借助观念的变化换一种活法儿,重新拥有幸福的能力。这样等到身体机能进一步衰退的70岁,他们会少很多遗憾。


他对父母的“家庭教育”从一些奇怪但必要的原点开始,比如教会父亲第一次对母亲说出“对不起”,他惊讶地发现父亲年近60岁,竟然没有道歉的经验;他鼓励母亲学会开车,这是通往新生活的信心;他还引导父亲送花、写贺卡,订浪漫餐厅(这一点失败了),第一次笨拙地表达了“爱”。


更多的课是关于家庭决策。“如何处理房产”“要不要买扫地机器人”“催表妹生孩子有什么不对”,这些在张博然的家庭课堂上是一样重要的,都要画思维导图来分析,拆解出逻辑漏洞。


在父母面前,建立起“当老师”的权威是困难的,因为这需要调转过往的权力关系。我想张博然的家庭教育实验能够推进,基于他一直经济独立,也基于这是一个有诸多问题但相对平等、仍有对话可能性的家庭。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他帮助父母处理了一处有成为烂尾楼风险的房产,直接挽回了近百万的损失。这让他在家庭中拥有了更高的话语权。生活很琐碎,也很实际。


这也并非一场完美的教育。不管在课堂上还是在日常生活里,他们常常爆发冲突,那种“父亲的影子”会重新笼罩张博然,在一些时刻,他仿佛成为了当年的父亲,他会发脾气,失去耐心,感到挫败,并释放出压迫感。在他的课堂笔记和我们的交流中,他逐渐对此觉察,也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在“被教育”。在构建更理想的家庭关系之前,这是不完美但必要的探索。


我们摘取了一些张博然的课堂实录。




道歉课:

我爸第一次对我妈说了“对不起”


 我说,道歉非常简单,三个字就够。

 结果我爸的第一反应是,哪三个字?


第一次跟父母沟通上课的想法是去年5月7号,我提了两点,一是我觉得大家活了一辈子也可能不知道怎么活,我们现在能不能重新学习,换一种活法儿?二是我们三个人能不能一起做一件事,就是共读一本书。我很动容,说得都是肺腑之言,他们能感受到我和平常不一样。


三天后,计划启动。当天的课堂记录我写道,第一次给父母上课,两个半小时,他们接受度还可以,但能明显感觉不适应,有排斥感,下次缩短时间试试,多增加他们发言和讨论的过程。


每年暑假都会去山村给孩子们上摄影课,积累了些教育经验。我发现我父母恰好是两类最典型的学生:我爸是那种刺头,爱接话茬儿,喜欢表现但又不求甚解;我妈是那张非常被动的学生,不善于发言,有点胆怯,因为长期被丈夫打压而不敢表达自己。


我用《把时间当做朋友》做教材,这本书通俗易懂,但对他们还是门槛过高。一开始我发现他们连基础的阅读理解能力都没有,课本读得磕磕绊绊,断句总是错误,闹了不少笑话。一切都只能从头教起。我对教材进行了大量改编,因为书里提到的例子都是哥白尼马基雅维利,距离他们生活太远了,我就拿我们仨生活里遇到的问题来举例,从烂尾楼怎么处理到要不要买扫地机器人。这一下就拉近了他们和知识的关系,他们能马上意识到,学这个对自己有用。


张博然:为了减轻父母家务“上瘾”造成的身体负担,讲解购买扫地机器人的背后逻辑


在父母面前,建立起“当老师”的权威是很困难的。我想的办法是,首先我要让他们获得实际的好处,比如我处理好了“烂尾楼事件”,我做的家庭投资决策被证明是正确的;其次,“利用”他们的需求。我妈的需求是,她很想我,需要我的陪伴,希望从儿子这里获得理解和关注。只要跟她打打电话,她就很开心,那上网课完全能满足这一层次的需求。对我爸而言,单位的晋升与复杂的人际,让他黔驴技穷,他有急需解决问题的需求。


张博然给父母上网课的视频截图,从左至右,依次是教案、教材和视频


就这样,以每周一到两次的频率,我给父母磕磕绊绊上了三个月网课。八月,我从上海回承德,我期待亲眼见证他们的改变,但没想到线下第一课是竟是给父亲上的道歉课。


一天晚上,我处理完工作,发现我妈眼圈红红的,快哭了或者刚哭过。我先问了一圈,弄明白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我爸在那儿弄手机,我妈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吃这个,一会儿问他要不要喝那个,其实是关心他,但我爸很不耐烦,他平时骂骂咧咧惯了,就脾气暴躁地挑我妈毛病、骂人。


我想,既然我们上课都学到这儿了,那是不是有可能学以致用好好解决一下?


我架起手机(以留作课堂记录),让他俩坐在沙发上互相沟通。我爸一开始理直气壮,说里面有误会,我妈忘记告诉他什么事了,他很烦躁。我说,无论什么都不能构成你骂人的理由。她遗漏了某些信息,你可以询问,你可以解释,但不能骂人。我要求我爸向我妈道歉。


我爸不情愿,我妈不说话,场面就僵持着。很快,我妈就妥协了,说哎算了吧。她觉得一辈子都这么过来了,我爸啥时候道过歉。但我非常坚持,让他们把手机放下,不准干别的事。如果不道歉,这个事情就没完。当时我就在观察我爸的状态,你能感觉到这样的处境是他这辈子都没有遇到过的,他从来没有主动向别人道过歉,也从来没有人教他或者强迫他去道歉。


这反而更诱使我去push他。我想,天哪,我爸50多岁了,竟然从来没有道歉的经验。而我妈已经完全习惯了受委屈,不做任何反抗。我今天一定要试试改变这个局面。


经过几番说服,我爸答应配合。他第一回是这么说的,“行了,刚才我那什么,没问清,下次注意。”这种语言方式就暴露了他所有的行为模式,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丝毫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指出,这不叫道歉。道歉非常简单,三个字就够。结果我爸的第一反应是,哪三个字?他疑惑的表情绝对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这时我妈破涕为笑。我看着他憨厚的样子,也有点哭笑不得。接着我爸开始找这“三个字”,他又说了一回,“我错了,行了吧。”


我的父亲,张博然摄


在这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无数中国的中年男人和妻子相处的缩影。我就在想,为什么家庭和社会没有教给那一代的男性说“对不起”?以至于这都成为陌生的经验。


我说,这样道歉是不对的,如果不会你可以上网查查。我爸听完还嘚瑟起来了,“这有什么上网查的,不就是‘我错了’三个字嘛。”这会儿我妈笑得眼泪都喷出来了。


他又试了一回,“我道歉,行了吧。”我说你这两回说得还行,但为啥一定要加“行了吧”这三个字?这时已经过去将近40分钟了,他的状态从一开始的茫然不知所措,到迫不及待地想要从这个处境里逃走,再到敷衍应付,此刻已接近恼羞成怒。


我妈又站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我意识到她也不想在这个环境里待着,因为结婚30多年了,次次都失望,也不差这一次。她甚至担心会因此破坏了家庭氛围,爆发更大的争吵。但我觉得只有push到我爸的心理极限,才能真正触及他的问题核心所在。


我让自己平复下来,向我爸解释,你仔细想想你刚才的情绪对不对?道歉是让对方感受到你真诚的歉意,而不是完成道歉行为。我妈看着我爸,像过去每次争吵中那样,率先妥协,“就三个字,对不起嘛,你说对不起就行了。”我知道我妈是受害者,但我还是有点不开心。任何一个在家庭关系里嚣张跋扈的人背后,一定也有一个时刻突破自己原则的人配合纵容。


后来又磨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会无意识地话末带上“行了吧”三个字。你会发现这就是他的口头禅,反映了他潜意识里的逃避、应付、抗拒。因为他有非常脆弱的自我和自尊,他不能进入到自我否定。这也是我在很多男人身上观察到的,包括我自己。


最终,我爸对我妈说出了“对不起”三个字。他有没有真正认识到这三个字的重量,我持怀疑态度。我知道这个过程让所有人都不舒服,我在逼着大家“渡劫”。但再痛苦也一定要磨出来,磨出来之后我相信是在他们心里种下了种子,他们会开始思考问题出在哪儿。




鼓励课:

“来自丈夫的认可,比成功还难”


 我希望她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多考虑自我的感受 


给父母上课,也是对我心境的一种磨炼。中间有好几次他们打退堂鼓,累了不想学了。这时你就很挫败,我的课堂笔记里经常出现类似的话,“今天挺平稳的,但是跟父母还有点急。”


去年,我妈正式退休。她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坐过飞机。她一直跟我念叨,等退休了就可以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我能感觉到,当她在婚姻和家庭里感到疲惫,她渴望逃离,渴望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的母亲,张博然摄

我们这一代父母“看世界”是通过短视频。我妈之前跟我说,看别人骑行很羡慕,后来又说想学开车,因为看到了一个中年妇女(苏敏阿姨)开着房车环游中国。在刷到一个丧夫老人拿着钱去泰国独居后,她还提出要学英语,买了相关课程。我觉得这是短视频最大的好处,这些例子给予了中老年妇女很多希望,让她们看到人生存在另外一种活法儿。


我妈想学车还有一个实际考虑,姥姥家距离承德市区有几十公里,我妈每次看望姥姥都得依赖我爸开车送她。如果我爸工作忙,或者犯懒不想去,我妈就像少了两条腿。


在学习“如何沟通”的一堂课上,我提出家里要立一个规矩:不论对家人、朋友还是陌生人,多讲赞美、肯定、鼓励、支持,不要吝啬;不讲挖苦、贬低、嘲讽、调侃。我想落实的第一个实践,就是全家支持、鼓励我妈学会开车。我妈作为一个被家庭事务禁足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她想要出去看看,距离出发她只差我爸的一句鼓励了。


我希望她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多考虑自我的感受,勇敢地踏出这一步,不怕被别人打击否定。先从小事做起,掌握成功体验。当打开“为自己做成一件事”的思路后,再去做更多的事。


母与子的雕塑下压着一张妈妈写的便签:学英语能坚持多久呢?


我在课堂上开启了讨论。我爸觉得这不行那也不行,怕他的车磕碰,又嫌请教练浪费钱,最后说要给我妈买个破二手车开。我当时很生气,因为这暴露了他根本不会关心人。我说到底是车重要,还是人重要?车是为了保护人的,还是人为了保护车啊?你这是把人当做车的缓冲区了。


我越说越激动。我说为什么在你的价值排序里,任何东西都优先于人?是不是你的思维习惯里就没有把家人当人,没有把他们放在第一位?你看家里一旦东西坏了,你首先是埋怨别人。


跟他们沟通是需要话术的。我拿他最在意的、工作上遇到的晋升难题举例。我说为什么你难以处理好单位的人际关系?首先因为你没有处理好自己家庭的亲密关系。你可能觉得在外面人模狗样,在家里嚣张跋扈,可以切换自如。但人的行为习惯是日常养成的,你总会有意无意暴露自己的“尾巴”。更为关键的是,行为习惯会反向引导思维方式,当你不关心家人的真实需求,你怎么可能关注到同事和领导的需求?我说爸,你要想解决工作中的事情,最实际的就是对我妈好点,对我爷爷奶奶好点,对我姑姑(你姐姐)好点,你有没有仔细想过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意识到禁锢我妈的东西,比如男权思想和世俗眼光,同样也禁锢着我爸。他们做事不从自己的需求出发,而是从别人的评价出发。思想观念越落后的地方,越容易从别人的眼色里做决策。


上完那堂课,我爸的观念发生了一些转变。也同意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妈报了驾校重新学习。我妈第一次去学车,他因为看到新闻上说有私教品行不端对女学员上下其手,还自己偷偷跟过去看了看。我觉得挺可爱的,说明他在关心人了。


我后来私下跟我爸说,我妈会开车,你是第一受益人。你应酬喝酒了不用找代驾,你懒得开车的时候她可以开,你为什么不让她学?这同样是一种话术。对于习惯了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你必须得把逻辑打通,让他感觉能得到好处,只有这样他才能慢慢为别人着想。而且通过这件事,我爸发现,我妈自己能干成一件事,他在一点点地改变刻板印象。


尤为重要和特别提及的是,我妈开得真比我爸好!在我妈独自开车上路的那天,我收到了她的微信,“到家后特别开心,原来习得一项技能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起码能愉悦自己。虽说过程有些挣扎但最终坚持下来了,谢谢宝儿给妈妈支持与鼓励,让妈妈拥有了不一样的生活和感受。”


张博然:国庆节我妈第一次开车上高速的视频截图,我爸拍摄




表达课:

“祝老婆,双喜临门,生日退休同庆快乐!”


 倾听、关心、爱护自己的妈妈 

 是支持女性的最小可行性方案 


大家经常说,人的性格是无法改变的。我不完全相信这句话。我觉得性格是由无数行为习惯组成的,性格是归纳概括,不是前置定义。但我得承认,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父母五十多年养成的原生家庭的行为习惯,怎么可能通过大半年的网课就改变呢?改变只能耳濡目染,潜移默化。


去年的9月30日,是我妈正式退休的日子,这一天也是她的生日。我们家从没仪式感,但我发现生活是需要仪式感的,仪式感是情感表达的一个机会。很多人会强调,我们中国人内敛,不说I love you,但内敛有内敛的表达方式,你看《隐入尘烟》里塞一块窝头,那不也是表达吗?


提前两天我就开始订花,我知道我爸做不来这些事,我想他能完成这个仪式也可以,但一定得让他参与进来,比如我们分别给妈妈写一张卡片。我爸知道这事后,第一反应是,不用买,你妈公司给买欢送花了。我心想,公司送的跟你送的,能一样吗?公司的礼敬到,做为丈夫的,更应该给到。这对我妈也更重要。


我爸一辈子没有浪漫过,这对他实在太陌生了。他后来想了想,对我说,还是儿子想得周到,然后开始憋贺词。最后他写道,“祝老婆,双喜临门,生日退休同庆快乐!愿今后我们全家所有的美好都如期而至,时光与我们同在,幸福伴我们远行。”我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用“老婆”这个词。


张博然:生日当天收到花和贺卡的妈妈,我爸拍摄

那天早上,我爸给我妈做了一碗长寿面。我妈给我传来两张照片,是我爸拍的,我妈抱着花,笑颜如开。我看了真高兴。我还向我爸提议,你中午带我妈去吃一个环境好点、有浪漫氛围、能安静说话的餐厅。我爸说,都订好了,我们中午去吃涮羊肉,你二舅他们也去。当时我就无语了,这和我想象中的浪漫约会完全不沾边,味儿大,吃相不好看,还一群人。最后我爸还给我拍一视频,大家一起吃涮羊肉挺开心。我想这或许才是他们的舒适区,那也挺好的。


我有个朋友是一个女性公号的主理人。有次聊起我给父母上课的经历,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我取经,我让她先从和自己的农村妈妈建立正常沟通做起。当帮助改变了自己妈妈的处境,你所做的女性内容才能更为服众。毕竟你现在提供的建议,更多是适用一些家庭条件不错、有选择权的城市女性,而更为广大的妇女群体是在视野之外的。我觉得对大部分年轻人来讲,倾听、关心、爱护自己的妈妈,是支持女性的最小可行性方案。


她经常说,跟妈妈说两句就没得聊了。我说那是你提供的细节不够多,沟通频次又太低。给父母上了10个月网课,50多次,将近100个小时,我觉得最核心也最朴素的,就是培养起了沟通的习惯和互相理解的氛围。上课无非是给我们仨要经常一起沟通聊天,找到了一个借口。所谓深度沟通,一定是从沟通频率和长度上开始的。


我认为教育不是自上而下的,也不是先来后到的。好的教育应该是一个可逆的、互补的过程,这也是教育收益最大化的方式。


我也在想,我做家庭教育最隐秘的内心需求是什么?和前女友在一起时,她总觉得我说话凶,分手前还送了我两本书《亲密关系》和《非暴力沟通》。我逐渐发现我的某些行为习惯和我爸如出一辙,但是我小时候明明那么讨厌这些部分,极力避免成为他,为什么最后偏偏像他?我很费解。我还跟我爸说过,他听完很愤怒,也很委屈,“你怎么不学我好的地方?”我后来想明白了,孩子根本没有能力去辨别,从小就习得了这一切。


张博然:我的猫给妈妈养了以后,它成为了我日常缺席的代偿


所以我想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我有一个“讨厌的三角”,我讨厌我爸对我妈的压迫、不理解和不体贴;我也讨厌我妈的逃避、不反抗和不沟通。我同样讨厌自己对家庭不管不顾,脾气暴躁。这是一个相互作用、稳定的“三角”结构,厘清他们的问题就是厘清我的问题。


去年年底想明白这一点后,我想把家庭的研究范围扩大,因为我知道我爸的性格养成与我爷爷奶奶是直接关系的。比如,我爸作为传统重男轻女家族里的小儿子,养尊处优,从来是家庭的中心,从没遭遇过挫折。我想往上探究,把爷爷奶奶也纳入家庭教育的范畴里。




共读课:

每一位80多的女性,都有一部自己的《秋园》


 奶奶说,这是一样的公平 

 不论谁都长了一岁,不论贫富 


去年11月,我为一本杂志拍摄《秋园》的作者杨本芬。我和杨奶奶朝夕相处了两天。两天不长,但阅读了杨奶奶的一生,也因此与她结下忘年交。能在给父母上课的这一年认识她,让我相信可以称之为缘分的奇妙连接。通过她,我收获了很多提点。回程路上我做了一个决定,这次过年我要办一场家庭读书会,读《秋园》,让家里的女人读到理解,让家里的男人读到自省。


年底感染高峰期,我先中招,想起杨奶奶,发去问候,他们一家也没能幸免。今年1月,再通信时,惊闻章爷爷去世了。杨奶奶说她很痛苦,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之骅”现在体会的是“秋园”曾经体会过的丧夫之痛。临近过年,我从书店里带回《秋园》《我本芬芳》给家人,发了张照片给杨奶奶,希望她能心情好一些。


家庭读书会的第一场安排在除夕年夜饭后。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姑姑姑父,我和妹妹,我们一家8口围在一起,我和妹妹轮流朗读,每个小章节后,我再带领大家讨论。为什么选择这本书?因为它直接和家庭相关,写的又是祖辈和父辈熟悉的历史和生活,他们有无尽的共鸣。我想通过这根引线去了解他们的过去。


春节家庭读书会,视频截图

爷爷有些精神分裂,听力不佳,但他上过学,逻辑清晰,对历史背景如数家珍,发言赢得了大家喝彩;奶奶只上到初中,但她和杨奶奶一样,是上世纪生活的亲历者,有很多女性才有的生命经验。我给了奶奶很多发言的机会,并呼吁全家拍手鼓励。


新年钟声响起,我给爷爷奶奶拜年。爷爷说,又一年,又长一岁。奶奶说,这是一样的公平,不论谁都长了一岁,不论贫富。我常常想,每一位80多岁的家庭妇女,都能讲出一部《秋园》,都有机会成为杨本芬。


我的奶奶,张博然摄

看着爷爷奶奶,我能感受到一种生活实苦。因为爷爷饱受精神创伤的折磨,多年来他一直怀疑奶奶串通外人来家里偷东西,经常做出一些换锁、失控骂人的举动。这两年我给他家里装了摄像头,拿手机监控给他看,我说我24小时帮你看着家,你放心。


在摄像头里跟爷爷打招呼

2018年的时候,有一次我翻老相册,看到一张五个人的全家福,多了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我问姑姑这是谁,才知道我爸原来还有个弟弟,七八岁时去湖里游泳淹死了。爷爷受了很大刺激,这是他精神分裂的来源。后来谁都不敢提这件事。我才知道这个家庭抹不掉的伤疤在这里。


我猜想这也影响了他对我爸的家庭教育,爷爷更拿他当宝贝了。我最近想写我自己的家庭志,采访爷爷奶奶,让他们多跟我说说话。多年来我也经常给他们拍照,准备出版一本家庭相册。


我的爷爷,张博然摄

今年过年的时候,大家说起这半年的变化,都说看到了我爸的进步。我家三代人里,除了奶奶,只有姑姑还不会开车,我也顺势鼓励她去学开车。姑姑表示一直想学,看到我妈学成,她也有了动力。我们家的女人现在都开始做自己以前没想过,或者不敢做的事情了。


许多人都渴望自己能走出原生家庭,我则希望有机会带着家人一起“走出去”,逃离迂腐传统的束缚,去找寻各自作为独立个体的意义和追求;同时,再结伴“走回来”,互相认同,互相担待,作为家庭整体紧密,抗压,这能大幅降低不安全感,增加切实的幸福感。


经过这大半年的课程,我爸妈对我的生活也多了很多尊重,催婚催育的频次降低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一种单调重复的人生模板——稀里糊涂地结婚,稀里糊涂地生孩子,然后交给父母带,给孩子报班,鸡娃,竞争,焦虑......他们意识到这不是我,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


虽然常常重蹈覆辙,但我能看到他们的细微变化。前几天我和爸妈视频,发现我妈在姥姥家,她自己开车回去的。新手司机上路开高速,我爸不放心还跟着她。我对我爸有很大改观。


我的行为开始传递了。爸妈也开始往上处理自己的家庭关系,不论是决策能力,还是承担家庭事务的能力,都有了更多的能量。我爸对爷爷多了耐心,我妈在娘家多了担当。现在家里遇到什么事情,爸妈都会来寻求我的意见。我能感受到那种无力感慢慢地在我们家消失了。大家仍会争吵,仍有矛盾,但似乎换了一个思路,遇到问题先去想怎么解决。


今年过年期间,我还和我爸爆发了一次非常大的冲突,我爸答应给家人做几个菜露露手,但最后又犯懒放弃。所以并不是上上课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但起码我们这次没有像以前一样让矛盾越积越大。几天后,我向父亲道了歉,他也耐心听进了我的规劝。


过去,他们只能理解到我工作辛苦,但现在他们更多知道我在做什么,为什么选择做某件事。当父母从底层上认可你这个人的时候,你获得的爱与支持,远远大于通过关系这层获得的。


预计到今年五月底,我才能把这本书讲完。这个进程比想象中慢很多,毕竟一切是从最基础开始的。很多朋友知道我给父母上课,会问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怎么坚持下来?我觉得本质是我的价值观变了,我把它当做一个非常重要且值得长期投入的事情了。我会让我的时间、精力、资源都往这边倾斜。以前工作之余,我可能约朋友吃个饭,看个电影,打个游戏,但现在我一想没什么事干,那不如和父母打个电话、上个课吧。它已经变成我闲暇时间的首要选择。


我减少了很多社交,接活儿也不太频繁。我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清晰的判断,只要做好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就好。我把给乡村孩子上公益摄影课、给父母家人上家庭教育课,作为人生下半场的重点。还有一个好消息值得分享,我带的第一届学生里,有个女孩去年通过摄影特长考上了大学。   


张博然带了7年的两名学生,君怡(左)已成为一名摄影专业的大学生


采访、撰文:杜梦薇
编辑:李纯

图片:受访者提供

运营编辑:温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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