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1分,这本书给出了“对男性失望透顶”的答案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二丫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是日本女权主义学者、东京大学社会学教授上野千鹤子与畅销作家铃木凉美的通信集。年龄相差三十五岁的两位女性,围绕母女关系、性、婚恋、工作、独立等十二个主题,谈论了与当下女性生活密切相关的种种困扰。这场对话始于2020年春天,在日本文学杂志《小说幻冬》上连载,最终集结成册。
去年中文版推出时,我也凑热闹读了一半,今年才捡起来读完。说实话,起初目录里的十二个话题并没有引起我太大的阅读兴趣。上野千鹤子是日本知名的女性主义学者,铃木凉美是带有“前AV女优”标签的先锋作家,两位都有足够的资格谈女性主义话题。但女性在两性关系、婚姻、工作、个人成长中遭遇的伤害和束缚,我们听得还少吗?上野千鹤子固然厉害,在写畅销书的时候也常遭到“金句串烧”的质疑,她那些熟悉的主张还能带来什么新启发?
如果不知道铃木凉美何许人也,或许很难理解书名中“极限”的含义。铃木凉美出身优渥,父亲是日本法政大学名誉教授,母亲是翻译家,从小学到研究生都就读于一流名校。这位早慧的叛逆女性早早把自己的生活切分为两极对立的AB两面:一边从高中起便在原味店(贩卖女孩贴身衣物的商店)出售自己的内裤,在夜场当陪酒女郎,以AV女优身份出道;另一边攻读社会学研究生,写关于AV女优的社会学论文,毕业后进了主流媒体担任经济记者。用上野千鹤子的话来说,“你一定是想用母亲最讨厌的选择来考验她的极限”。
比起上野千鹤子带着“过来人”印记的教导,我更被铃木凉美纠结不清的个人困惑吸引。这是一本通过女性的自省来批判他者的女性主义读物,像我这样不大愿意参与女性主义争论的读者,也会不自觉地被铃木的辛辣的自我剖白刺痛,读起来一阵阵切肤的难受:我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因为女性身份受到的伤害?对父权社会的顽固不化感到失望,该怎么打起斗争的精神?对男性的动物本能感到灰心丧气,还要不要对他们白费口舌?带着这样的共情基础再去看上野千鹤子的话,才有了对症下药的痛快感。
《今天是寿喜烧哦》剧照
尽管谈到的话题林林总总,铃木凉美的疑惑却常常围着两个问题打转:如何处理自己的女性身份,包括其中的矛盾、软弱和分裂感?以及如何正视无处不在的男性压迫,用铃木凉美自己的话来说,“对男性感到绝望”该怎么办?
对于第一个问题,上野千鹤子提出一个精辟的解释,“精英女性的恐弱症”。
书信中最先触动我的段落是铃木凉美关于母亲的描述。母亲是一位出色的翻译家,生完孩子后也曾全心在家抚养孩子,却致力于与“家庭主妇”划清界限,极度反感“太太”这个说法。她研究儿童文学,在学术会议上也要打扮得精致漂亮,不愿意与“土气的学者”相提并论,仿佛在宣称“我拥有情色资本,但不屑于动用它”。
这段描述让人颇有既视感。日剧不乏女强人传统,米仓凉子饰演的性感女医生《DOCTOR X》自2012年至今连拍七季,那句“我,从不失败”连说了十年。《卖房子的女人》里自带鼓风机特效的房产中介三轩家万智(北川景子饰演),一到紧要关头,就说出那句虎虎生风的变身口号“go!”。模特转行的女演员菜菜绪则在《人事美魔女椿真子》里动不动将八十五厘米的大长腿架在跪地讨饶的男同事脖子上。
《人事美魔女椿真子》剧照
有意思的是,上述三位女主演都是日本演艺圈少见的美艳类型。极度面具化的刚强,看似强调了女性力量的可能性,却也拉开了她们与现实的距离。这样的女人是存在的吗?女人要做到这样极端的地步才称得上强者吗?回想这些角色,我只觉得荒诞,并没有成为她们的冲动。拒绝失败的女强人们让男人臣服的同时,成了一种女性看了也要望而生畏的生物。现在想想,这是不是制作团队的阴谋呢?简直狡猾!
铃木承认自己在极端叛逆之后,走上了和母亲相似的道路:拒绝扮演弱者。她曾隐藏从业者身份,将研究生论文改编成书出版,过去出演AV的经历被媒体曝光后,她也拒绝将自己放在性交易受害者的立场上,而是随时可以抽身离开的旁观者。她强调自己并非被迫从业,而是出于“自我决定”,能大胆说出“卖娼不好”,却也因为放弃了“成为受害者的权利”,与在日本发生的性工作者协会成员水火不容。
《17.3,关于性》剧照
普通人恐怕不会遭遇铃木这样复杂的站位问题,但这种自相矛盾的观感在女性生活中随处可见。我有一位理工博士朋友,上班时在实验室里写代码,下班后在舞蹈室里学习钢管舞,会骄傲地拍摄漂亮的练习视频,当然也总被下流的评论骚扰,她会嘲笑那些男人“以为我是拍给他们看的”。
有意思的是,她对我讲起一位比她舞龄更长但“无甚精进”的同学,在她的观察里,对方一来练习室,肯定是为了新恋情摆拍漂亮的照片,“她不是来跳舞的,只是在练习一种捕获异性的技巧”。现在想想,都是在学习舞技,都处在无可避免的男性凝视下,为何要做出这样的区分呢?当时我俩谁也没有意识到,只要共处一室,女人们就如此容易出于自我维护的目的,下意识地划分阵营。
上野千鹤子站在“过来人”立场上的毒舌尤其适合戳破女人内心的阴暗面。上野千鹤子毫不留情地指出这种“拒绝成为受害者”的心态是精英女性的“恐弱症”,实质是过度的自我负责,反而为造成伤害的男性免除了责任。不管铃木凉美听不听得进去,她还是喊出了口号,“正视自己的伤痛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严就从这里开始。”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如何处理对男性的失望,几乎是贯穿后半本书的主线。在关于性爱、工作、女性主义运动的章节里,铃木凉美反复回到同一个问题,对男性失望透顶怎么办?或许是少女时期在原味店的经历让她过早接触了男性愚蠢和兽欲的一面,她在这个问题上的执着几乎到了磨损读者耐心的地步。但是跳出心理伤害的层面,这关系到如何将女性主义坚持下去的动力问题:“尽管认为那些公开反对男性统治的年轻女性大有可为,但同时又无法百分百地赞同她们,总有种'跟男人说什么都白搭的感觉'”。
说来惭愧,我也有过,甚至仍然抱着类似的感想。就拿我自己经历过的一次平平无奇的性骚扰遭遇来说。在工作场合,一位平时慈眉善目、风度翩翩的男士上一秒还在给我展示妻儿的照片,下一秒就开始欲行不轨,拉扯之间我摔碎了手机屏幕。第二天他居然继续给我打电话,甚至上门拜访,问我要不要去跟他吃火锅?隔着家门将他拉黑以后,我给一位很久不联系的高中同学打了电话,以“我给你讲一件搞笑的事情”为开场白,努力在描述肢体感受时掺入干巴巴的自嘲,最后以“我觉得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很好笑而已”结尾。
细细咀嚼,我居然在这个场景里同时看到了对男性的失望和“恐弱症”的作祟。在那样愤怒的时刻,我为何要选择一位久未联系的朋友,为何要用那样的语气描述自己的遭遇,又为何不求结论地结束对话?我不敢妄称自己是精英女性,但长期以来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承认自己因为他人低级的生理冲动而受到了精神伤害是脆弱的证明。相比起来,将对方看作低级动物,放弃谴责和沟通的努力更加容易。如今想来,真是太便宜对方了。
《最幸运的女孩》剧照
上野千鹤子举出了一长串例子来印证日本男性进步缓慢的性别平等意识,在她漫长的女性主义生涯中,这样的事情简直层出不穷。就在两人的通信进行到“自由”这个话题时,东京奥组委主席森喜朗因为发表针对女性的不当言论被迫辞职,风波未平,开闭幕式的创意总监佐佐木宏又提议让女艺人渡边直美扮成Olympig(奥运猪)从天而降。在女性声音越来越有力量的时代,对方习惯性的迟钝让人啼笑皆非。
成长于两个年代的女性对话透露出一个让人灰心的问题:女性主义是不是总在原地打转?和心灰意冷的铃木凉美相比,经历过漫长的女权运动历史的上野千鹤子倒是展示出令人意外的达观(尽管带着悲观妥协的色彩)。她挖苦森喜朗和佐佐木宏私下里大概仍然不知道为何女性要大动干戈,但至少学会了言论的边界。“社会变革的不是真心话,而是原则和场面话,而且能到这一步就已经是极限了”。
《想做饭的女人和想吃饭的女人》剧照
读完这本书,我忽然想起上野千鹤子在《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里讲到的一位主妇。因为无法忍受单独照顾三个月大的孩子,她猛地抱住正要出门上班的丈夫大喊:“别走!你要害死我和这个孩子吗?!”结果丈夫真的停下了脚步,向公司请假之后,坐下来跟她长谈了一番,后来换了一份时间更充裕的工作。在这个故事里,主妇毫不客气的示弱居然换来了丈夫的恍然大悟,这大概是女性主义最理想的斗争成果。
遗憾的是,我们并不知道铃木凉美能不能摆脱“前AV女优”的身份烙印,修复自己对异性支离破碎的信任。但过去让我感到望而却步的女性主义,它那些错综复杂的抗争立场、方法和影响,忽然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也许下一次,我也能在受害现场大声喊出“别走!我是个女性主义者!”
排版:周蕾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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