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讨论城市的公共性，我们在讨论什么？纽约MoMA新展给出的答案

文｜罗雨翔

编辑｜王菲宇

2018年一个秋日的午后，我乘地铁去纽约布鲁克林区的唐人街觅食。唐人街位于 “日落公园”（Sunset Park）街区，这里是纽约文化最多元的地区之一，来自六十多个国家的移民把世界各地的美食带到了这里。广式早茶店与拉美小馆比邻，小笼包和玉米饼的香气在空气里交融。

没想到，刚下地铁，这些食物就出现在我的眼前。站台两侧的橱窗的彩色套色玻璃勾勒出小笼包、面条、蛋糕和墨西哥玉米饼的形态。日落公园段的地铁轨道位于地面之上，画面上食物的造型遥遥与站外的建筑形态相映衬。当阳光投射到画面上，玻璃上的鲜艳色彩也将站台一并照亮。

作为全球历史最悠久的公共交通系统之一，纽约地铁以其“脏乱差”而臭名昭著。从1985年开始，掌管地铁的大都会交通署（MTA）开始与艺术家们合作，委托他们进行创作，以改善地铁站的搭乘环境。艺术家Olalekan Jeyifous以美食和建筑为灵感的创作就诞生于这一背景下。28扇套色玻璃组成的“场域特定艺术品”（site-specific art）展示了日落公园地区的食物和城市风貌，共同组成了公共艺术项目“Made with Love”。

2023年2月，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新展览系列“Architecture Now”的首个项目“New York, New Publics”开幕。展览展出了纽约市五个行政区及近郊的12个面向公众的空间项目，来自布鲁克林区的Made with Love也在其列。

模型、草图、图纸、照片、建筑部件和装置共同呈现在展览空间中，向人们展示这些新近发生在纽约城中的公共设计项目。每个项目都配有一个新近制作的视频，向观者展示这些项目目前的使用情况。从文化空间、公共游泳池到社区花园、地铁站，乃至打印在楼内墙上的“纪念碑”……这些项目不仅涉及材料的再利用、旧空间改造、城市中公共基础设施的使用，更探讨新技术建设虚拟空间的可能性，以及如何通过空间铭记城市中容易被遗忘的人群。它们以不同的方式共同指向了一个议题：公共性在纽约这座城市中，到底意味着什么？

走进展厅，我立刻被展厅中巨幅的Hunter’s Point 南部水岸公园的照片吸引。纽约在历史上是重要的港口和贸易枢纽。随着工业制造时代的结束，许多临河的土地一度成为破败的遗弃之地。新世纪以来，一股以公园和地产开发相结合的城市更新力量让纽约的河岸景观变了样。

Hunter’s Point 南部水岸公园正是这股风潮中的代表。在政府的推动下，12公顷市有旧工业用地被重新规划建设，建成了7栋超高层住宅和1所公立学校。由此产生的5000间全新公寓，60%是中产和低收入家庭可负担的经济适用房——这使得该项目成为了纽约自1970年代后最大的经济适用房开发项目。在政府的先行规划下，私人开发商向这一项目投入了20亿美元的资金，成为了纽约政府带动社会投资的代表作之一。

该项目最核心的元素是面积高达4.5公顷的沿河公园——其中包括1.5公顷的湿地。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座公园时的震撼：穿过老旧的工业社区，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水上观景台、充满野性的湿地和草丛、方便行人散步和锻炼身体的步道……承载这些休闲空间的远景则是整个曼哈顿的天际线。在摩天大楼的映衬下，这座让人得以在城市中自在游弋的绿色公园更显得尤为可贵。

在上世纪，罗伯特·摩西和简·雅各布斯的针锋对麦芒人尽皆知。时间进入21世纪，与上世纪纽约大修大建的城市更新相比，此次展览呈现的设计项目往往倾向用更灵活、更轻巧的方式改变城市的面貌。在12个项目中，如Hunter’s Point 南部水岸公园这样“大政府”主导的作品属于少数派。在大多数案例中，介入公共设计的主体是社区组织、非盈利机构、慈善组织等非官方团体。

展厅正中央的是由建筑师Tei Carpenter和交互设计师Chris Woebken共同设计的饮水设施。纽约市拥有美国最大的非过滤水资源，但由于公共空间饮水装置的匮乏，使得人们仍然依赖瓶装水，由此带来了持续不下的塑料污染。

2018年，Carpenter与Woebken将目光投向了纽约人行道上无处不在的消防栓——这些市政设备里有充足的水源，但普通人却无法便利地使用。为此，设计师设计了一套轻盈、细长的浅蓝色管道架在消防栓上，仿佛一个纤细的“义肢”。这一装置使用建材市场即可买到的家庭管道零件组装而成，用它“黑”进市政基础设施，不仅可以为人提供饮用水，还可以为宠物和鸟类解渴。目前这套设备已经开发出灌水站、饮水喷泉、洗手设备和降温喷淋等不同功能的设施。

另一个展览中的作品则将“义肢”的尺度放得更大——PRO的建筑师设计出了一套安插在政府廉租房上的设计系统。纽约政府在20世纪建设了302个廉租房社区，总共包含2252栋楼，容纳了近17万户住户，专门提供给中低收入人群。用一个更直观的数据，每16个纽约客里就有1人住在纽约房屋局提供的公共住房内。这些廉租房很多年久失修，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更常常面临整个供暖系统失灵的问题。

如何解决廉租房的设备更新和楼房维护问题？当下更普遍的方案是整体拆除或整体迁出。但PRO的建筑师Miriam Peterson和Nathan Rich对此并不认同。他们提出了一套改造更新计划，在原有的住宅楼上设计出一套新的建筑系统，通过扩建阳台和底层建筑面积，解决廉租房的“死结”。

运用轻质的材料建造的阳台能为居民提供额外的生活空间，还可以增加立面的保暖性能并用于安装额外的设施设备。而扩大住宅楼的底层建筑面积，不仅能提供新的居住单元，还能让廉租房小区更好地融入城市。

无论是取水栓还是廉租房更新计划，这两个社区更新作品都尚未被实际建成投入使用，但它们代表了纽约公共设计的新思路和新方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些设计的对象是消防栓和廉租房这样的市有设施，但项目的促成者、为设计师提供资金的投资方都与政府无关。

为消防栓饮水设施提供设计资金的是纽约当地的非盈利设计机构A/D/O，其背后的投资方主要是Mini Cooper汽车。廉租房设计方案是由纽约区域规划协会（Regional Plan Association，简称RPA）支持。RPA是一间独立的非政府、非盈利城市规划机构，其资金来源主要为社会捐款、企业资助以及少量的政府拨款。在政府之外，这些来自社会的力量早已成为纽约城市公共利益中的重要一环，不仅提出城市里的问题，更为这些问题提供前沿、创新的规划方案。

在接受英国《卫报》的采访时，MoMA建筑部的首席策展人Martino Stierli这样解释本次展览的意图：“我们想问，到底什么是‘公共性’？什么是公共设施？我们想了解今天的建筑和社会在‘公共’方面的情况。”

在我看来，纽约的“公共性”可以有两层解读。首先，公共性是人们共享的某种福利，比如地铁站中的艺术品和绵延数公里的沿河风光带景观，它们让城市体验更美好。更深入来看，纽约的公共性是让充满区别和矛盾的个体得以自由面对彼此的空间。不同于小镇熟人社会的其乐融融，也不同于大城市同质化的商品小区，在纽约这座美国最大的大都会里，背景、观点和技能多种多样的人聚在一起，但谁也不会期待一切终将可以融为一体。在这里，“不同”是一种常态，也许只有让不同的人都自由相聚又保持自我，才能保持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公共性——或许，这也是纽约吸引人的地方。

在今天的纽约，特别在MoMA的这场展览中，可以看到代表不同立场的力量正在相互碰撞，提出具有创意的公共领域设计。无论是让来自社区和非盈利组织的创意“破解”公共设施身上的问题，还是将私人资本与公共权益放在一个语境或项目中，此次展览中的许多项目都超出了传统的政府主导或是社区主导的公共空间单线叙事，展现出了不同角色之间的和而不同以及合作的可能性。

在离开展览之前，我驻足于展厅角落里的一个不太起眼的小项目。这一项目的对象是实验建筑模型。这些1:1大小的模型通常被建筑师用来测试材料组装或做观赏性决策，在建设正式开始后即成为废品。

从2018年开始，设计师New Affiliates和Samuel Stewart-Halevy开始从工地中获取用完的模型，并将它们放置于社区花园里，成为新的便民设施。2022年，他们的第一个实体项目落成于皇后区的Garden by the Bay，其中用到的模型来自曼哈顿的一处居民建筑。

这一项目被起名为“TestBeds”，意思是“实验台”。在这座实验台上，政府公园局、社区组织、设计师以及地产和建造行业汇聚在一起，在社区的土地上种植出了新的空间。这仿佛是一则关于整个纽约公共性的隐喻：公有也好，私人也罢，不同的数方力量在城市的公共空间内相遇，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都在碰撞和博弈中共同生长。

展览：New York, New Publics

时间：2023年2月-7月

地点：美国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MoMA）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