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战争20周年|伊拉克人的生活如何变得更好,或更糟?
澎湃新闻记者 喻晓璇
在20年前一个尘土飞扬的早晨,美军士兵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东部的宰尤娜大街上行进。那一天,曾经手执利剑、威风凛凛的萨达姆青铜雕像被美军和伊拉克平民推倒。彼时12岁的艾哈迈德还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他的整个青年时代都在美军、反美武装、极端组织“伊斯兰国”与各类民兵的混战中度过。
2003年3月,伊拉克巴格达,在美国空袭巴格达的第三天,伊拉克总统府建筑群爆炸起火。本文图片 视觉中国
“我从我的家人、朋友那里听说了许多过去的事,这些事直到现在还在口口相传。”如今32岁的艾哈迈德对澎湃新闻说道,他尽量用轻松的口吻描述那段沉重的往事,“要知道,我们伊拉克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谈论政治。”
见证了各类外国人在伊拉克来来往往,如今,艾哈迈德成了一名与外国人打交道的“中间人”。他时而帮人办签证,时而接待旅行团,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不愿提起太多这个国家人民经历的肉体和精神创伤,唯一让他一吐为快的,是那些遭到巨大破坏的文明遗产。
自2003年战争爆发以来,伊拉克十几万件珍贵文物被盗、多地博物馆与历史遗迹被毁。在人类文明已步入现代后,见证了苏美尔、阿卡德、巴比伦、亚述、阿拉伯等众多璀璨文明的美索不达米亚惨遭现代战争的摧残。
当地时间2015年3月1日,伊拉克巴格达,人们参观伊拉克国家博物馆。
“伊拉克的很多古迹都在战争中毁于一旦,特别是在‘伊斯兰国’进入摩苏尔的时候,他们几乎摧毁了所见范围内的一切。”对于从事旅游业务的艾哈迈德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赶走“伊斯兰国”后的几年里,他一直试图把外国游客重新带回这个历史文化悠久的国度,但对于一个个毁于战火、百废待兴的伊拉克城市,这并非一件易事。
“许多人甚至怀念萨达姆”
“我不是在骗人,已经开始有外国游客来伊拉克旅游了。”常常与外国人打交道的艾哈迈德总是期待来一笔“大生意”,但坏消息是,来的外国游客往往是一些专业的考古者和“文物发烧友”,如今伊拉克的贫穷、混乱、残破不堪的道路与令人担忧的安全形势,“劝退”了大部分人。
“在巴格达(指伊拉克中央政府控制区),一些人的人生被永久地改变了,他们直到现在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贫困率和失业率非常之高。”身在伊拉克库尔德自治区首府埃尔比勒的政治新闻记者比林德·阿卜杜拉告诉澎湃新闻,“由于生活艰辛、缺乏法制和糟糕的基础设施,许多人甚至怀念(前总统)萨达姆。”
萨达姆统治时期的音乐会。
尽管近年来伊拉克国内基本没有发生过重大冲突,然而这个坐拥巨大石油财富的国家却经历着高度贫困、普遍失业和政府功能失调的危机。全球原油价格飙升,将伊拉克的石油收入推至近年来的最高点,但在2022年,陷入权力斗争僵局的伊拉克政府却一度拿不出当年的预算,该国急需的基础设施项目和经济改革支出被迫推迟。
比林德还指出了一个近些年困扰伊拉克的严重问题:气候变化。“一些南部城市受到了气候变化的影响,气温越来越高,但是伊拉克中央政府对此没有任何计划,完全不像萨达姆时期。”
多年来的气候变化加剧了这个动荡国家的困境。在气温不断上升的气候环境下,干旱和水体盐分的增加影响了农作物的生长,一波又一波的沙尘暴让呼吸道疾病患者骤增。更重要的是,由于夏日高温难耐,人们不得不使用空调,时常供应紧张的电力让民众既头疼又愤怒。
当地时间2021年7月2日,伊拉克萨德尔城,在断电和气温飙升的情况下,伊拉克年轻人在一家工厂购买冰块。
2018年,受美国制裁影响,连年拖欠电费的伊拉克被自顾不暇的伊朗强拉了电闸,伊拉克南部的民众陷入“电荒”,只有少数富裕人群才用得起私人发电机供应的电力。“巴士拉的石油还给巴士拉”——当时愤怒示威者占领了石油厂,在炎炎烈日下围着抗议的标语,抗议资源紧缺、用电紧张,控诉政府的腐败与不作为。虽然这波抗议后来平息,但伊拉克用电难的问题一直持续到现在。
对于经常与外国人打交道,还与伊拉克石油部门有些联系的艾哈迈德来说,用电不是问题。“我们自己家有三层楼,每层楼都有两到三个房间,我们每个月总共只用交70美金左右的电费。”但对于全国三分之一处于贫困线(每天2美元)下的伊拉克底层人民来说,70美元的用电是无法享受的奢侈。
当地时间2022年7月2日,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拉尼亚地区一条麦田间的灌溉渠土壤开裂,这条灌溉渠由苏莱曼尼亚市西北的杜坎大坝水库供水。
“萨达姆时期,虽然有强权,有种族压迫,但他对大城市的安全和发展有一个整体的计划和蓝图。”比林德表示,“但是现在伊拉克中央政府没有任何作为,他们完全靠石油和天然气的出口活着。”
2003年美军占领伊拉克的同时也打开了伊拉克的自由市场,结束了该国自上世纪90年代海湾战争后的十几年里被西方封锁的困境。但事实上,这种表面的虚假繁荣只让少数精英和腐败政客获得了利益。伊拉克基于购买力平价的实际GDP因其石油财富而飙升,在2021年据估计达到了3900亿美元,跻身世界第50大经济体。然而,这些财富并没有流入伊拉克普通民众的口袋。
2003年3月23日,伊拉克纳杰夫市以南地区,美国陆军的坦克深入伊拉克战场。
2022年,伊拉克在“透明国际”的年度腐败指数列表中排名180个国家中的第157位。与此同时,当年的联合国《可持续发展报告》将伊拉克列为实现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进展的第115位——是世界上表现最差的中等收入国家。这些数据意味着,伊拉克政治精英在与西方石油公司的合作下,从该国丰富的自然资源中攫取了巨额收入,但数千万伊拉克平民仍然生活在一个福利与基础设施发展严重匮乏的国家。
民众站在萨达姆的画像前。
正如曾向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扔鞋”的伊拉克记者蒙塔扎尔·扎伊迪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所说,“我们可以说萨达姆政权不好,但后来的人更坏。”
民主与自由?美国人从未带来过
“伊拉克人会用鲜花欢迎我们。”在发动伊拉克战争之前,小布什于2002年这样对世界承诺着。一年后,打着“民主与自由”的旗号,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军悍然入侵伊拉克,推翻了强人萨达姆,却没能带来期待的改变。
没有人比蒙塔扎尔更明白这种“民主与自由”的代价。2008年的“扔鞋”事件让他一夜间成为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英雄。回忆起当时的所作所为,他向澎湃新闻坦言,自己想要揭穿美国的谎言,质问布什、审判布什。
“他是否能够想象,杀害平民、强奸妇女、袭击平民、恐吓威胁这样的罪行?美国监狱里关押了数千人,抵抗的战士被追捕和杀害,基础设施被摧毁,腐败的政客被带到伊拉克……我想质问他所有这些事情。”蒙塔扎尔说道。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2日,伊拉克基尔库克,残疾人康复中心。自2003年以来,近1000名平民,包括45名残疾儿童和成人,因恐怖分子在基尔库克农村地区实施的恐怖袭击、爆炸、武装战争和地雷而丧生。近20年来,基尔库克残疾人服务和康复中心在资源匮乏的情况下,为那些因基地组织、达伊沙和其他恐怖组织的行为而无助的人们带来了一线希望。
专制与暴力并没有因为萨达姆的死亡而终结。改朝换代的伊拉克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去复兴党化”运动,然而,这场运动更像一场针对前政权的复仇,而非正义,一些被指曾经与萨达姆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有关联的人遭到了无情清洗。
在萨达姆时期,蒙塔扎尔就曾多次揭露什叶派及少数族群受镇压的情况,他的仗义执言多次为他招来横祸。而在美国占领时期,他不仅曾领略过美国中情局(CIA)的残暴,更是经历过与美军合作的伊拉克政府的监禁和酷刑。如今的伊拉克,针对异见者的绑架、监禁等事件依然层出不穷。
现年65岁的加萨姆·阿萨迪是一名水利工程师,也是一名环境活动人士。在萨达姆时期,他曾因拒绝效忠复兴党而遭到监禁和折磨。而就在上个月,他重温了这种“白色恐怖”。在路透社的报道中,加萨姆自称遭到不知名的武装人员绑架。在单独监禁中,他被蒙住双眼、铐上手铐,遭到电击和棍棒殴打。“我遭受的酷刑,手段和程度都远远超过复兴党人对囚犯实施暴力的水平。”加萨姆坦言。
当地时间2022年1月16日,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当地中心的卡拉达商业区发生两起爆炸袭击事件,许多当地居民都听到了爆炸声。
根据《经济学人》杂志发布的年度民主指数,伊拉克一直是世界上“最不民主”的地区之一。到2022年,伊拉克的评级已经下降至“专制政权”,在167个国家中排名第124位。在伊拉克的一些城市,政府几乎没有任何辐射力,不仅缺少基础设施,安全也无法保障,更加无法谈论自由。
“我想给你举一个有关于伊拉克城市纳西里耶的例子。”比林德谈起了自己的采访经历,“2003年以后,这里没有任何政府提供的服务,没有电力,没有人来修路,这就像是一个村庄,一点也没有一个城市的样子,抗议每天都在发生,人们被屠戮,丝毫没有安全感。”
纳西里耶是济加尔省首府,也是伊拉克第四大城市。纳西里耶是美军入侵伊拉克后第一批重大战役爆发的战略地点之一,为萨达姆政权重要人物阿里·哈桑·马吉德将军的驻军总部,也是幼发拉底河的主要战略过境点。美军曾在这里苦战,当地的基础设施完全被战争摧毁,无数伊拉克百姓更是丧命于此。
2003年3月24日,伊拉克纳西里耶的东北部,美军地面部队在前往巴格达的路上。
2019年,伊拉克多个城市的民众因公共服务崩坏而走上街头,要求结束贪腐、所有政党退场。而在贫穷、破败的纳西里耶,直到2022年民众还在抗议,抗议者甚至纵火焚烧了济加尔省的政府大楼。
“最近两三年,政府越来越害怕伊拉克人民了。你可能听说了,去年,伊拉克很多条街道都爆发了抗议,还有不少人在抗议中死亡。”艾哈迈德说道,“人们想要让伊拉克的‘大老板’们下台。我们希望这些抗议会是对腐败统治者们的教训。”
正在愈合的伤疤
对于伊拉克普通人来说,民主的好处似乎微不足道,美国入侵的遗产依旧血腥。
“我哥哥比我年长几岁,他在伊拉克各省有朋友,但对我来说,我只有在安巴尔的朋友,我在巴士拉或是其他省份没有朋友。”34岁的马哈茂德·扎基2018年告诉半岛电视台,“由于美国入侵和随后发生的宗派主义分裂,我们分开了。”
在蒙塔扎尔看来,什叶派与逊尼派之间的宗派冲突在外国干预方面也产生了负面作用。他告诉澎湃新闻,“什叶派的民众看到什叶派政客将伊朗视为他们的中心,逊尼派的民众认为土耳其和海湾阿拉伯国家才是他们的主要支持者,就这样,伊拉克人失去了民族认同感。”
当地时间2021年7月20日,伊拉克纳杰夫,当地准备为遇难者下葬。
但在另一些人心中,萨达姆时代的伤疤正在愈合。
“曾经阿拉伯人对待库尔德人非常苛刻,特别是在萨达姆时期。库尔德人也并不喜欢阿拉伯人,因为他们是前统治者(萨达姆)的合作者,帮助独裁者对库尔德人实施暴行。”比林德的家族来自一个伊拉克与土耳其边境接壤的小村庄,但在上世纪80年代萨达姆对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发动“安法尔”(Anfal,阿拉伯语意为“战利品”)行动以来,这一地区的库尔德人不是遭到屠戮就是被迫逃亡。
“就我的个人经历而言,我的朋友、我的家人在那段时间都曾受到过可怕的对待,我们生活在残酷的压迫之下,被迫逃离我们靠近土耳其边境的家乡。”虽然承认一些阿拉伯人怀念萨达姆,但身为库尔德人的他永远都不想再回到那个时代。
“不过,现在的阿拉伯人,尤其是逊尼派地区的阿拉伯人,非常地同情库尔德人曾经的遭遇,我们的境况明显好转了。一般来说,如果阿拉伯人搬来库区居住,他们也能获得更大的安全保障。”比林德说,“这可能是伊拉克战争给我们留下的最好的东西。”
当地时间2021年12月28日,伊拉克库尔德地区首府埃尔比勒,库尔德妇女在参加举重锦标赛。
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是美国入侵伊拉克后受益最多的群体之一,库区政府通过对抗极端组织“伊斯兰国”获取了西方盟友的支持。但除了库尔德人之外,许多少数族群在“伊斯兰国”的阴影下遭到了无情对待。在这一时期,生活在伊拉克北部的雅兹迪社区及其他少数民族群体遭到了系统性的绑架、性奴役、人口贩运和杀戮。如今,这些少数群体的权利依然难以得到保证。
3月4日,伊拉克中央政府宣布正式禁止进口、生产和销售各种酒精饮料,此举引起一些雅兹迪人和基督教社区的担忧,他们认为该法案是一种“种族歧视”。伊拉克民间社会团体也强烈反对该法律,一些学者、记者和活动家甚至起草了一封致联合国秘书长的公开信批评该禁令。唯独在社会环境更加自由的埃尔比勒,自治区政府决定保留拒绝该法律的权利。
“阿拉伯人改变了对库尔德人的看法,库区也对许多阿拉伯人敞开了大门。”比林德表示,“然而,一些种族主义分子依然存在。一些少数族群,比如基督徒、萨比亚人(编者注:又称曼达安人,他们信仰诺斯底主义的曼达安教,该宗教以施洗约翰为信仰的主要对象,亦注重浸礼。除了部份教义与基督教吻合外,他们不相信摩西、耶稣或穆罕默德)等等,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移民到其他地方。”
当地时间2023年3月14日,伊拉克巴格达,萨比亚人聚集在底格里斯河边举行宗教仪式,庆祝一个持续五天的节日。
在众多少数族群逃离伊拉克的同时,不可忽略的还有库尔德自治区与中央政府日渐激化的矛盾。
在抗击“伊斯兰国”之战中,时任伊拉克库尔德斯坦总统马苏德·巴尔扎尼巴尔扎尼率领麾下军队“库尔德自由斗士”(“佩什梅格”)夺回了石油资源丰富的重镇基尔库克,并开始出口原油。凭借这一成就,巴尔扎尼于2017年宣布在库区举行独立公投,虽然公投结果不具有法律约束力,但招致伊拉克中央政府的怒火,时任伊拉克总理阿巴迪派出政府军重新控制基尔库克。有关库区与中央政府石油收入分配与争议领土地位的问题,至今未能解决。
“我可以保证的是,库区在2003年以后变得越来越好了,经济、基础设施建设、社会福利都比以前发展了。”比林德说道,“但坦白说,伊拉克的未来,我不知道。”
本期编辑 邢潭
推荐阅读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