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邱桑榆
太阳底下无新事,以前有过的骗局,以后也会再有——只是被骗的人换了姓名,被骗的钱又加了几个零,而已。
最近就有三部关于巨骗的新剧,全是真人真事。《虚构安娜》讲假名媛玩转纽约上流圈;《辍学生》讲一滴血包验百病;《初创玩家》(又名《WeWork兴衰史》)讲传销式租房。
骗子都号称要改变世界。“理想主义”的面纱一戴,谁知道是人是鬼。你不能催他成功,但他却可以在失败后向索要喝彩:毕竟,我勇气可嘉!
这类骗子故事的最大看点,就是看他们在欺人的同时,有几分自欺。骗子大多会骗倒自己,谎言说多了自己也难免信以为真。但反过来,在厚厚的谎言的灰烬中,总还能摸到那么一点点真正的理想的余温。人物之微妙,尽在于此。三部剧里,《初创玩家》最让人看不清楚傻和坏的比例。这是一种很折磨观众的乐趣,因为会引起爱憎紊乱。此剧主人公,是一对夫妻档,海报上的宣传语是:一个价值470亿美金的爱情故事。西谚有云:盗贼之间,不谈脸面——倒没说不谈恋爱。而在WeWork的故事里,私人的爱情和大众的骗局,始终纠缠在一起。WeWork是两人灵魂和爱情的结晶,至少,这是他俩愿意相信和宣传的版本。 男主角亚当·纽曼(杰瑞德·莱托 饰),来自以色列,退伍后来到纽约,是一个屡败屡战的销售员。他卖的玩意儿,诸如婴儿护膝、可折叠高跟鞋之类,还不如他本人有魅力。他高大清瘦,长发飘飘,赤足而行,带着古怪的口音和纯真的笑容,颇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采。
女主角瑞贝卡·纽曼(安妮·海瑟薇 饰),犹太裔纽约土著,家境殷实,在康奈尔大学读过商学与佛学,曾短暂在华尔街工作,辞职后想当演员,没戏,只当了个瑜伽教练,张口一套一套的心灵鸡汤,例如“痛苦只是一种选择”。现实恰恰相反,痛苦是因为别无选择。这对不切实际的男女相爱,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俩办的公司真能圈来钱。 2008年,WeWork成立,自称任务是“提升世界的意识”。多么宏大而空泛的口号,但纽曼夫妇显然看到了里面很实际的感召力。目标的高远,只要超出可以检验的距离,就可以直接变成一颗理想主义的星星。看得见摸不着,只会让人更加趋之若鹜。WeWork的实际业务是“共享办公室”:租下写字楼,装修成高端酒店般的网红范,再拆成小份工位,转租出去。2016年,WeWork就已进入中国,但至今没有中文名字。这或许是因为WeWork除了“我们工作”的字面本意,更是一个神奇的咒语,只能重复,无法翻译。WeWork的魔力在于重新定义“我们”和“工作”。它提供的不仅是办公桌、咖啡和啤酒,而是一个社区、一种生活方式、一个天下一家的乌托邦。正如LV翻译成“路易·威登”或“驴牌”,都是多此一举的权宜,WeWork也意图代表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社会认证,证明你赶上了时代精神的潮流。本剧第三集,描绘了WeWork每年一度的全球夏令营——仿佛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再现:陌生的年轻人,欢笑、喊叫、舞蹈,每个人都相信未来,每个人都爱着每个人,音乐不要停,酒不要停……大概这才是亚当理想中的社区,一种能对抗大都市孤独感的集体主义。 亚当的理念来自少年时代住过的以色列式集体公社(Kibbutz),那种大家吃住都在一起的共享生活。公社里,共享的原因是资源的匮乏,没有足够的房间,只能合住。而共享经济却源于资源的溢出,比如最初的共享单车,是利用闲置的自行车。如果为了共享而共享,那么最后只会扭曲供求关系,烧钱和亏本在所难免。关键时刻,日本软银的孙正义(金义城 饰),送来四十四亿美元的救命钱。国人知道孙正义,大多因为他是当年慧眼识马云的贵人。但投资亚当·纽曼,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败绩之一。其实孙正义的指导策略,比亚当本人更为激进、“疯狂”——十年内,让WeWork市值一万亿。很难说,在多大程度上,亚当也是孙的受害者。但我们并不能轻易把亚当归为“被资本腐蚀的梦想家”。亚当为了迎合孙正义的投资题材,硬把WeWork从一家房地产公司,吹成一家技术公司。而实际上,在创业之初,“技术”恰恰是他选择攻击的靶子。他声称,“技术”令人与人疏远,而WeWork是一个让人重新连结的“实体社交网络”。观众可以接受一个虚伪而善变的骗子,这种人物也有戏剧魅力,但此剧似乎总是试图用天真和幼稚去平衡亚当身上的狡猾和世故。其结果并不是一个复杂的人物,而是一个模糊的人物,各种性格碎片相互抵消,没有整合成一个完整的形象。创作者保留了暧昧的缓冲,而不敢成一家之言。作为对比,瑞贝卡倒是形状清晰,有明确的可怜和可恨之处。我们很清楚哪些时候她在扯谎,比如以所谓“坏能量”为由胡乱地开除员工,只是因为自卑和妒忌,强行刷存在感。她虽然自命公司的灵魂守护者(甚至公司的灵魂本魂),却也直白地说出,我就是要上《名利场》的封面。 瑞贝卡就像她骗子父亲送的那瓶假酒,撕下一层商标,里面还有一层商标。观众早已看透了她的世俗欲望,尽管她主观上并没有(也永远不会)撕掉那套超凡脱俗的大道理。
亚当则是一瓶浑浊的溶液,没法简单地一层层撕开。他的道德缺陷固然很明显,比如公款买飞机,抢注商标和楼盘,倒卖给公司之类的事。但比起经济问题,观众更关心的是他的激情,有几分虚火?他是否真的相信公司的崇高使命?而这和他是否真的爱满嘴玄学的瑞贝卡,其实是同一个问题,也同样无解。有多少观众,真的相信他说“创办WeWork全是为了瑞贝卡”?这是真爱,还是极度自恋的自我感动?那个最小单位的“我们”,是否真的包含瑞贝卡?编剧不敢追问到底。现实只能论迹不论心。心,只是观众的好奇,迹,却是投资人实打实的美金。最后,当WeWork泡沫破灭,估值从当年的470亿跌去九成,亚当却还是获得了软银巨额的分手费,令他得以以亿万富翁的身份离场。 此剧原名(WeCrashed)直译:“我们搞砸了”。等于从一开始就提示我们整个创业故事的惨淡结局,只不过看到最后,却发现“我们”并不是亚当和瑞贝卡,而是那些相信WeWork神话的普通员工,他们付出了青春年华,以低于市场价的工资辛勤劳作,最后没有得到经济回报,也失去了理想寄托。不管亚当对于理想是否真诚,受他感召的年轻人无疑是真诚的。真正的悲剧在戏外,没有篇幅拍出来。
《WeWork:470亿美元独角兽的崛起与破裂》剧照
2021年出过一部纪录片,叫《WeWork:470亿美元独角兽的崛起与破裂》,里面采访了一些当年的员工和客户。片末,一位年轻的女员工含泪感叹:今后去哪里再找一份能改变世界的工作呢?而一位年轻的男客户悲愤地说:我会永远记住那些在WeWork里交到的朋友,而不是那个毁掉一切的混蛋。
看到此处,我哑然失笑。这其实就像指责为什么亚当没能造出永动机一样。烟花总会散去,酒迟早要醒,但总有人正在年轻。年轻人对于“改变世界”的心理刚需,自有一代代亚当变出花样去满足。《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在当代已有了最直白的解释和太多的范例。最后我想回到剧中最离谱的一个小细节。亚当一直把卡布奇诺说成拿铁,而公司咖吧的服务员,迫于他的权威,始终不敢告诉他真相,最后终于闹出了笑话。这其实是一个当代版的指鹿为马,与其说亚当因为专横而盲目,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有意为之的服从性测试。他知道,只要他能把卡布奇诺说成拿铁,他就能把一家房地产公司说成高科技公司。有多少改变世界的理想,出于对现实的逃避?这是人性中最可悲的弱点。不是所有人都甘心承认:卡布奇诺是卡布奇诺,拿铁是拿铁,而这是十个孙正义的美金,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