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岩：想做不怎么赔钱且让人尊重的电影公司丨对话

作者|肖三军

编辑|肉松

“肯定不是所有人都冲着那个去的嘛，赚点小钱或者少亏点，也挺好的。”挚文集团CEO、陌陌影业CEO唐岩说道，他这句话指的是对《不止不休》的票房预期，湖南口音嵌在语气助词里，听起来不很在乎又颇有底气。

3月24日，这部孵化于2016、又在2020年就先后亮相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和平遥国际影展的电影，得以与观众见面。相比“张颂文爆红后首部新片上映”这样的新话题，在更长的时间维度里，外界对《不止不休》的关注始终围绕着唐岩。

 大部分人知道他，都是因为一款社交软件——陌陌。2011年，陌陌上线，2014年，其注册用户突破1亿，陌陌科技在美国挂牌上市。作为创始人，唐岩的名字前开始出现象征着身份和财富的前缀，人们提到他时会强调其身价近百亿。

疑问与好奇纷至沓来：他是谁？怎么成事的？

尽管我们看过的创业者故事够多了，但唐岩依旧提供了一个较为特殊的样本。简单地说，在创业前，他曾在网易从事媒体工作，离开时已经做到了总编辑。再早一点，则可以概括为北漂的湖南小镇青年。从各种讲述其发家史的文章中，可以提炼出这期间一些带有传奇色彩的片段：写小说、在论坛上发表尖锐言论、干过工程监理和礼品推销员……

这让他的形象被定格得有些刻板，常见的形容词有：生机勃勃、痞气、直接、刻薄……电影上映前两周，我们见到了唐岩，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对话中，其言谈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坐实着那些描述，但在我们眼里，他身上更为显眼的特质和属性是影迷。     

挚文集团CEO、陌陌影业CEO唐岩

和很多普通的影迷一样，会因为这个话题打开话匣子，无法准确定义自己最喜欢的类型，但从悬疑、爱情、战争到文艺，他平等地欣赏一切有质感的作品，提起的电影包括但不限于《教父》《一个字头的诞生》《四月物语》《敦刻尔克》……

作为影迷，他又不那么普通，充分发挥了财力雄厚的优势。

一个典型案例是陌陌和平遥影展的关系，从2017年至今，陌陌从未缺席后者的赞助商席位。招商一度是贾樟柯筹办影展最头疼的问题，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忆，陌陌赞助首届平遥影展这件事，只和唐岩打了一分钟的电话就确定了。在影展遭遇撤资的第三年，陌陌的支持也帮了大忙。         

另一个是成立陌陌影业。说起做电影这件事，唐岩自称外行、门外汉，从做业务的角度来讲，他希望公司在商业上能够跑得通，但他并未选择最商业的方式来做电影。

陌陌影业成立的2016年，在互联网与文娱的深度交融下，国内影视行业的发展正酣，腾讯影业、阿里影业等公司发布的片单上大IP云集。将范围放得再大一点，漫威电影的影响力席卷全球。一时间，影视产品的商业性被放大到极致。

同样带钱进场，陌陌影业孵化的第一个项目是《不止不休》，原创剧本、新人导演，演员也缺乏流量，但在它以及公司其它项目身上，都具有唐岩评价电影时最看重的东西：社会性。

AI作图  by娱乐资本论

此外，《不止不休》涉及新闻、《不期而遇的夏天》属于农村题材，都有不被看好的理由——不能拍或不好卖，但唐岩认为值得有人试一试。事实上，他的想法是具有国际视野的，他所在意的社会性或者说能够体现记录意义的电影，在国际上属于常见类型，A24、安培林、participant影业都在做这样的尝试，如果陌陌影业能把这条路走通，未尝不是一种野心。

他曾在社交平台上留下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你认定要做什么事，又还有钱，就去做吧，其他的就去它的。对唐岩来说，电影就是这件事。         

前两年的退休期，他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花在影业上，回归挚文集团CEO的位置之后，又重新平衡了一番。被问及支撑他做电影的动力是什么，唐岩的回答是热情和兴趣，但同时他也不否认这个东西有消失的一天，上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是从网易离职的时候。

谈《不止不休》：

与媒体出身有关，但不是全部

娱乐资本论：《不止不休》这个项目是怎么诞生的？选这个题材是因为你的媒体出身吗？

唐岩：创意源头就是和黄章晋、方三文他们聊天，聊天的主题是如果我们要做一个影业公司，应该做什么样的一些题材、什么样的类型，就这么聊出来的，《不止不休》算是第一个孵化的项目。

选择媒体题材有一部分原因和之前的经历有关，但不是主要原因，是想做这么一个故事，这个行业我们近一点、会熟一点。

娱乐资本论：你自己看到成片是什么感受？

唐岩：我非常不客观。第一，我自己是做媒体的，2003年来北京的。第二，这个片子我从头参与到尾，那更不客观。

娱乐资本论：看完电影之后，很多同行都被电影中报社的置景唤起了一些回忆。

唐岩：是，你要真在纸媒干过的就会觉得很真实，那时候报社开选题会就是这样的。而且韩东在报社的那几场戏里，几个群演全部都是以前的媒体人，可能因为我们要求找的就是2003年的，所以年纪大一点，很多人已经不太熟了，认不出来。

娱乐资本论：你是媒体人出身，也经历过《不止不休》里故事发生的年代，为什么不从自己的身上找故事？

唐岩：那个太自恋了（笑），找自己会非常不客观，这是一个。另一个是，团队的人要怎么做这个剧本？很容易做成那种吹嘘式的作品，这何苦呢？

娱乐资本论：在剧本修改的过程中，你提供了哪些建议？

唐岩：剧本原本的核心表达一直是没有变的，我的建议都是细节的东西，还有一些价值方面的。

比如韩东跟黄江的第一场戏，我坚决要求不能删的，（关于）暂住证的那个话题，“你来北京多久了？为什么不办暂住证？”

他为什么不办？因为他觉得不合理。可能有些人会不理解这个点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我来说，我无法想象一个纸媒的时政记者，会乖乖去办暂住证。这句话就是要告诉大家，韩东之所以能成为出色的记者，是因为他很早就对社会的公平性和公正性有过思考，否则他为什么比别人做得好？

娱乐资本论：从监制贾樟柯、导演王晶到张颂文、白客和苗苗这几位演员，主创阵容是怎么搭建起来的？

唐岩：我就认识两位导演，贾樟柯是其中一个，《不止不休》的剧本出来之后我问他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他推荐了王晶，王晶作为贾樟柯的副导演跟了他好多年，看完剧本写了一个导演阐述，挺聊得来的。贾樟柯也提了一些意见，还当了这部电影的监制。

演员这块，特别是主演，我们的原则就是演技优先，其次才考虑市场号召力或者说咖位。

我们是通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了解到张颂文的，《不止不休》是现实主义题材的片子，所以对电影的质感要求比较高，他很合适。白客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好，和他聊天会觉得他很像普通人，对生活的理解会更深一点。其次他可塑性太强了，他演什么我都信，比如警察、杀手、小偷、乞丐、白领、记者，这个其实挺重要的。

娱乐资本论：你跟贾樟柯导演是怎么认识的？

唐岩：当时贾樟柯在做《二十四城记》，资金上缺乏，我原来是他的影迷，像《小武》《站台》这些作品都很喜欢，就帮忙做了一些宣发的工作，就这样成为朋友了。

我最喜欢他的一点就是为人特别好，给我感觉很像魏晋时期的士大夫，有自己的坚持和原则，对于商业的理解也不拘泥，艺术和商业两方面都走通了。但他又有原则，他真不怎么迎合，所以我觉得特别好。而且他会把很多事都做成实事，包括帮助年轻导演，有很多力所能及的推动，这跟他没有关系的，他每年可能至少有一半多的精力是花在跟他个人事业毫无关联的事情上。         

谈陌陌影业：

娱乐资本论：你做陌陌影业的初衷是什么？如何规划的？

唐岩：它是我们整个集团文娱产业的自然延伸，如果只管电影这一块是不怎么赚钱的，尽量地看看商业上面能不能够自循环起来。另外，还是要拍一些审美线以上且具有传播力的作品。

老实说，我是个外行，所以刚进行业的时候想法很朦胧，也比较狂妄自大，就觉得这有什么难做的，咱们以前做过内容，而且看过那么多烂片，会觉得这换我来做，什么都不干也不会拍得更烂。但后面发现，这个行业还是有它的专业性在里面，还是要尊重、学习。         

娱乐资本论：你对这件事的预期或目标是什么？

唐岩：我的希望就是商业上面能大致跑通，不怎么赔钱，同时是一家让人多一点尊敬的影业公司，就像银河映像一样，这个是最大的目标。

问题是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运作的，只是我觉得他们的作品挺好的，不管是不是韦家辉导演的，甚至不一定他们监制，只要银河映像出品的，都能够明显地看到电影的质感和水准，如果我能做到我当然挺高兴。         

娱乐资本论：那你说想做得像“银河映像”，指的是什么？

唐岩：质感。因为我读大学的时候看韦家辉的《一个字头的诞生》，很喜欢。在我心目中至少港片前三。什么叫好的电影？到底指的是什么？它可能跟很多因素都有关，故事、表达、镜头、表演，它是一个综合体。 

娱乐资本论：那陌陌影业更偏爱什么样的内容？我们发现很多项目都具有强烈的现实关照。

唐岩：在我看来，电影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它的社会性要排在是第一位，然后才是其他属性。

这可能跟我对电影的热爱有关，我小时候看的电影《杀死一只知更鸟》《十二公民》《出租车司机》，以及斯皮尔伯格的一些作品，可能也有商业化的一面，但我更看重它的社会价值，要尊重这种艺术表达。我心目中还是《教父》排第一，它也是个商业片。

每个人都要去做应该做的事，比如刚开始定下《不止不休》这个选题的时候，人人都说不能拍，我说谁说记者就不能拍，没有法律这么规定，不管修改了多少，只要上映了，很可能后边的人就觉得新闻题材是可以拍的，对吧？

这也是我做的一个贡献。做《不期而遇的夏天》，有人问说农村题材怎么拍？我说谁规定不能拍？谁又规定农村题材一定没票房？为什么农村题材一定得是文艺片？当然，最后是没票房，但我还是不后悔。         

唐岩：更多的是一种质感，因为我喜欢的类型还蛮多的。我偏爱悬疑，但《教父》明显不是，像《情书》《四月物语》这种爱情片我也ok，有一些战争片我也很喜欢，再比如波兰斯基拍的典型的文艺电影我也很喜欢，所以我只能笼统地用质感这个词来概括。

娱乐资本论：做《不止不休》的时候，内心会想到小时候或者说之前看过的哪个电影吗？

唐岩：有，比如说《永不妥协》《聚焦》，还有《当幸福来敲门》，这些都有。做电影肯定是这样的，脑海里边会去找某些作品的影子或者受启发。

娱乐资本论：你说的这些都不太是票房很厉害的，而且有不少经典好莱坞电影。

唐岩：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完全冲着那个（票房）去的嘛。我也考虑商业性，也希望项目不赔钱，但是你拍个能赚点小钱或者少亏一点也挺好的。

娱乐资本论：你是否想过打通挚文集团的其他业务和陌陌影业？

唐岩：首先我觉得未必能打通，我更希望陌陌影业能成为一个自循环的体系。我们最开始做电影的时候，大家都认为可以跟整个集团的资源有合作，我说没有任何其它资源能帮到这部电影，可能唯一的资源就是项目不需要操心钱的问题。

我觉得做电影只能靠作品的质量来取胜，如果你把宝压在其他上面，那肯定是错的。我们之前做互联网也是一样，谁跟你谈资源，基本上可以赶走了。钱是最好的资源，为什么还要聊其他的资源呢？招聘也是，你只需要管他的工作能力就行了，如果他跟你说我在哪工作过、有很多资源，基本上就不靠谱。

娱乐资本论：具体到各个项目上，主投主控是陌陌影业的原则吗？投资逻辑是什么？

唐岩：像我前面提到的，影业是（挚文集团）文娱产业的自然延伸，我本身也有兴趣，既然是这样，怎么可能不主投主控？就这么简单，否则我真的不知道我做这个干什么。

我所有的项目都希望商业化，我觉得这个东西整体上是公平的。打个比方，现在拍爱情电影，未必会有好的商业表现，拍个看起来没什么商业性的现实题材，只要把剧本、矛盾冲突做到位，把很多问题解决好，未必就没有商业性。         

包括《不止不休》这个项目，我都觉得它有商业性，如果最终做砸了，那肯定是有哪个地方没做对，咱们得认，不能拍了没票房就说拍的是文艺片，不可能，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拍文艺片。那种很小众的、刻意回避传播的文艺电影或者艺术电影，我确实兴趣不大。

娱乐资本论：陌陌影业有没有想过从电影产业的源头，从创投方面切入行业？

唐岩：有啊，我们每年都赞助平遥，创投的奖就是我们出资设立的，在评奖之前我们是不谈合作的，就是真金白银发钱，发了之后项目可以不给我们做。不想硬性绑定，内部也有人建议这么做，但我不同意。自己评选又要求绑定，那就容易有黑幕，这个违背职业道德。

第二个，剧本参加创投的时候还不会那么成熟，后面还有非常长的过程，还是要跟导演有深度沟通才能合作，早早绑定没有意义。打个比方，假设他明明不想合作，不合作就拿不了奖，但因为拿了奖没办法，那最后他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回避这个事情。

娱乐资本论：听说你有一半的时间都花在影业上，现在最大的热情或者兴趣来源是什么？

唐岩：原来都不止，大部分时间是在这里。那时候不是退休了几年，那边不怎么管，时间都放在这边。热情来自于表达，你尝试立一个什么样的项，跟大家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

娱乐资本论：有其它主营业务的情况下做电影，同时你很喜欢，是不是反而会更纯粹地对待它？

唐岩：不纯粹，做电影其实是要考虑整个产业的，所以把它当成一个产业来做才是纯粹的。你所谓的纯粹，是我更偏表达，我可能觉得赔就赔点，他们赔钱没准要破产，但他们的考量才是真正能够帮助这个产业健康发展下去的，我这个（心态）说实话是不对的。不尊重商业的商业，最终还是会反噬你。

当然我的公司未必做得到，我个人而言，最喜欢的导演是马丁·西克赛斯和斯皮尔伯格，都是商业和表达平衡得非常好的，马丁·西克赛斯可能要更往表达上靠一点，斯皮尔伯格更往商业上靠一点。         

娱乐资本论：做陌陌影业和你之前做互联网有什么比较大的区别？

唐岩：区别还是挺大的，能不能量化很关键。在互联网领域，很多东西是可量化的，可以在里面去平衡、去做选择。比如有一笔资金要投一个渠道，投放是可量化的，找多家公司出方案，数据对比一目了然。

但电影没法量化，比如同样两个主演，选你还是选他？这没法量化。跟不同的导演去打交道，也没法量化。

娱乐资本论：你更喜欢影视行业还是互联网行业？

唐岩：更偏爱影视行业一些吧，它毕竟还是属于文化范畴。既然把它叫文化而不叫商业，就包含着很多人类通感的部分，可以聊诗歌、聊电影、聊美学，这种感觉让人觉得舒服。

娱乐资本论：你有想过，等到某天真正退休了，陌陌影业应该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吗？

唐岩：我要退休，要么是累了，要么是想做别的事了，就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兴趣、热情丧失的时候。

因为这块对于我来说，除了责任感，就是原来立的项要给人家个交代，交代完了就可以不做了呗，但是我要真的打算不做这个事情呢，那就跟当年不做新闻了一样。我当总编辑，关在房子里面天天盖章、毫无乐趣，第一线的快感已经隔得特别远了。我本人其实是一个兴趣比较广泛的人，所以再过五年或几年在做什么事情，我真的不知道。